番外(一)

  番外(一)

  顧昀析給余瑤續接好被雷電衝斷的經脈,又用靈力給她溫養了身體,她的衣裳都濕透了,皺巴巴地黏在身上,髮絲也胡亂地散在肩背後,襯得那張巴掌大的小臉越發清瘦了。

  顧昀析長指將她下巴勾起來與自己對視,目光在她紅紅的眼角邊停留了一會,十分不滿意地嘖了一聲,問:「我不在,就這樣照顧自己的?」

  大喜大悲之後,余瑤總有種空落落不真實的感覺,她一隻手捏著顧昀析的衣角,聲音啞透了:「顧昀析,你是真的嗎?」

  顧昀析失笑,捏了捏她臉上的一點點肉,聲音散漫地逗她:「怎麼,你還見過假的?」

  余瑤搖頭,垂下眼睫,過了好半晌,才很低聲地道:「沒有,夢裡都沒有你。」

  兩千多年,無數個夢境,沒有一個有他。

  這話里有多無助,沒有人比顧昀析更能清楚的感知到。

  高高的神台之上,他被捆神鏈鎖著,無數個日日夜夜,烈火焚身,神識被侵蝕,甦醒,再被侵蝕,度日如年,難熬至極。

  顧昀析尋了小姑娘的手指捏著,這個動作隔了兩千多年,依舊顯得嫻熟而自然,他的聲音低了些,帶著點點啞意:「原以為你會忘記的。」

  這個時候,忘記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至少,不會那麼痛苦。

  可以有片刻的解脫。

  余瑤抓著他衣袖的手緊了緊,沒有說什麼。

  「余瑤。」

  顧昀析抱著余瑤幾步走到她的院子裡,然後就像是嗅到了某種令人厭惡的氣息一樣,他微微眯眼,問:「這個院子裡,有很重的銀龍味道。」

  這話,怎麼聽,都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彆扭質問的意味。

  連全名都叫出來了。

  顯而易見,顧昀析沒將那位銀龍族的西海龍太子忘了。

  余瑤像是很疲憊的樣子,她抬眸,瞳孔顏色很深,小臉只有巴掌大,也沒什麼血色,看著就讓人心疼,她嘴唇翕動兩下,道:「之前身體不好,再加上神官說你留話讓我另尋新歡,他便住在這裡照顧我。」

  話說到這個程度。

  顧昀析再遲鈍,也明白這是到了事後算帳的時候了。

  他漆黑的眼珠子轉了兩下,又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問:「同我置氣呢?」

  余瑤的腦袋又靠在了他的胸膛口,看不清神色,手裡還緊緊地攢著他的衣袖,沒有回答他的話。

  顧昀析將人放在藤椅上,伸手摸了摸鼻樑,想了想,屏開了結界,將等在外面心急如焚的蒲葉等人放了進來。

  面對他們,顧昀析可沒有那麼客氣,他抽了院子裡的另一張藤椅,坐到余瑤的身邊,而後又主動將自己的衣角放到了余瑤手裡,再看著她慢慢地捏住,心頭突然有點兒不是滋味。

  「昀析,你……這是怎麼回事?

  你是怎麼回來的?」

  蒲葉代表大家問出了一致的疑惑。

  余瑤也抬起頭,看著顧昀析的側臉。

  顯然在等一個答案。

  「也沒什麼。」

  顧昀析語氣懶散,拉著余瑤的手指頭把玩,「我本來就是天道的一部分,死也死不了,只是燃燒真我之後,也付出了點代價,回到了神台,被捆仙鏈鎖著,六道規則綁著我,另一半天道尋到機會,想要將我徹底吞噬。」

  他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但大家都明白,當時他面對的,該是怎樣險象環生的情形。

  顧昀析又道:「我當時損耗太嚴重,又被束縛了真身,確實在另一半天道那裡吃了不少虧,但他也沒徹底將我吞噬掉,最後,我的一縷意識和肉身不得不陷入沉睡中,直到前些年,才從沉睡中醒過來。」

  余瑤的目光閃了閃,看著兩人交纏在一起的手掌,耳邊是汾坷的追問:「那你現在是個什麼狀態?

  將另一半天道吞噬了才得以脫身?」

  顧昀析搖了搖頭,姿態散漫,語調漫不經心,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樣,絕口不提其中的艱難,「哪有那麼容易,不過現在,它被我反捆在了神台上,我時不時去吸收一些它的力量,千萬載之後,就沒有什麼威脅了。」

  余瑤聽到他還要回去,手指頭動了動,捏著他衣角的力道都變大了不少。

  顧昀析沉默地看了那隻小手一會,鬆了口,道:「帶你去。」

  余瑤才很小幅度地抿了抿唇。

  蒲葉挑了挑眉,又問:「你是見了瑤瑤的雷劫之後脫身的?」

  顧昀析不說話了,他抬眸,沉黑的目光望向扶桑,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唇。

  扶桑明白他的意思,從懷裡掏出那塊佛牌,放在他跟前的桌上,道:「你死之後,古塵藉此牌之力,耗半數修為,封住了她體內將至的雷劫,而今日,我原本想等瑤瑤撐過四道,意識昏沉之後將她救出來。」

  他和古塵答應顧昀析的條件,當然沒忘。

  顧昀析長指捻起那塊佛牌,將它拍進余瑤的身體裡,霎時間,整個院子裡都繚繞上一圈金色的梵文,然後一個一個字符爭先恐後融入余瑤的身體裡。

  「那你這次回歸,是用的什麼身份?」

  墨綸問。

  顧昀析身子在藤椅上挪了挪,整個人都顯得十分懶散,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就連說話的調子也沒變:「對外,還是以前的老身份,對內,喚我天道也行。」

  話說到這裡,他的耐心被磨了個七七八八,於是很自然地下了逐客令:「有什麼事,有時間再說?」

  蒲葉走在最後,在即將踏出籬笆的時候,轉身,問:「你這次回來,不會再消失了吧?」

  他深深地看了顧昀析一眼,斂了眼周的笑意,道:「瑤瑤等了你很久。」

  說完,輕輕帶上了那道籬笆門。

  結界隨後落下,隔絕了外界一切探究的目光。

  顧昀析長指敲在石椅上,聲音幾乎是在瞬間,變得有些委屈,可以帶上了些令人心軟的意味:「瑤瑤,我在神台被十六根鎖鏈捆了好久,很疼。」

  余瑤還是沒有說話。

  她從開始就很沉默,但又特別黏他,捏著他衣角的手一直收得緊緊的,仿佛一眨眼,他就又要消失在視線里。

  顧昀析剛開始就有種隱隱的預感,這會,算是完全確定了。

  男人原就深邃的瞳孔中仿佛攪起了一場風暴,他很快意識到光是言語上的闡述可能不夠,於是掀開了自己的衣袖,一條條縱橫交錯的鞭影暴露在眼前,觸目驚心,他自己看著沒什麼波動,但余瑤看著,眼尾很快就紅了。

  「別生氣了,嗯?」

  顧昀析將她整個人抱到膝蓋上坐著,手掌放在她的腰身上,一握,就很不滿意地皺了眉:「怎麼瘦成這樣了?」

  余瑤默不作聲翻開他另一隻衣袖,發現上面布著的鞭痕密密麻麻,新的和舊的摻雜,她睫毛顫了顫,一顆溫熱的水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她的聲音帶著細細的顫意:「另一半天道對你動手了?」

  「嗯。」

  顧昀析將下巴磕在她的發頂,聞著久違的熟悉蓮香,帶著刻意放軟的撒嬌意味對她說:「那時候我才燃燒神魂,回到神台的時候很虛弱,面對他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我打不過他,他也無法徹底磨滅我的意識,很長一段時間,都處在一個僵持不下的局面,我的意識出於自我保護,開始陷入深度沉睡,一睡就是兩千年,直到這一兩年,才醒過來。」

  顧昀析原本是想著將她哄著將這事掀過去,但軟玉溫香在懷,又隔了這麼多年沒見,他嘴上不說,思念卻早就刻進了骨子裡,這會蹭著蹭著,什麼解釋啊服軟啊全部飛到了腦後。

  只想抱著人好好溫存一番,將兩千年前沒做完的被屢屢打斷的事情做全做實了。

  他的聲音啞透了:「瑤瑤,我難受。」

  余瑤簡直佩服他。

  她神色淡淡地將湊過來的腦袋推開,然後靈力探進他的身體,顧昀析任她所為,並沒有抵抗,因此余瑤很順利地查看到他身體的狀況。

  兩千年過去,他再回來,好似比燃燒神魂之前更強了。

  像是明白她的疑惑,顧昀析解釋:「從前和你說過,鯤鵬一族靠沉睡蛻變,這次,算是破而後立,因禍得福,又因最後的反噬,搶了另一半天道不少的能量,才勉勉強強把破碎的經脈給接起來,也終於擺脫了神台。」

  其中的事情很複雜,三言兩語的解釋不清楚。

  余瑤很快理解出了另一層意思,再結合之前他說的再回去,抬眸,問:「所以你沉睡了兩千年,醒來只是為了出手抹除自己存在過的痕跡?」

  顧昀析眼珠子轉了轉,捏著她手指的動作一頓。

  他這樣的反應,足以說明一切。

  余瑤突然抓著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見了血,也沒有鬆開。

  顧昀析大概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怕是極不好受的,那點疼痛在他眼裡,就跟鬧著玩似的,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背,聲音低沉,帶著些莫名的意味:「瑤瑤,我只是見不得你難過。」

  見不得你掉眼淚。

  如果我帶給你的眼淚比歡笑多,那是我的失敗。

  與其永遠的,漫無止境地等下去,還不如忘了。

  「我不需要。」

  余瑤突然出聲,她像是終於壓制不住悲傷,牽扯出一聲哭腔來,又很快地自己用袖子擦掉了,「我不需要你自以為的為我好,你若是真為我好,當初就該什麼都同我說,問過我的意見,而不是讓我像個傻子一樣,什麼都要別人來告訴我。」

  「就連你的真實身份,都是我問過蒲葉,才知道的。」

  「古塵是那樣,你與扶桑的交易也是一樣,什麼都是我從別人口裡知道的。」

  「你什麼都不告訴我,什麼……什麼都要我自己去猜,就連等你這件事,也被你斷了希望。」

  顧昀析從袖袍里拿出一方乾淨的帕子,他的手指關節分明,一點一點地將小姑娘淌下的眼淚擦了,余瑤每說一句,他的動作都要頓一下,等她說完了,才將手裡的帕子丟到石桌上,重重地將她摁到了自己的懷裡,力道重得像是要將她揉到骨血里。

  「是我不好。」

  良久,他的聲音穿到余瑤耳里,酥麻的,又帶著一陣熱氣,「再不會了。」

  余瑤揪著他的衣袖,很低很低地說:「我很想你。」

  「我知道。」

  顧昀析低低地應她,哄小孩子一樣。

  余瑤哭累了,頭也有點兒疼,乾脆靠在他的肩膀上,聲音里還帶著些哭音,像是強調一樣:「每天都在想。」

  顧昀析對上她好看的杏眸,笑了一聲,道:「我也想瑤瑤。」

  為了這聲想,他在神台受鞭笞火燒,也愣是沒有妥協一分。

  但凡後退一步,便是徹底回歸,無情無欲,所有的記憶都將被抹除。

  那麼,得忘了他的瑤瑤。

  顧昀析怎麼可能捨得。

  好在這些事,都過去了,他們終於熬過了一切苦難,能夠心無旁騖地攜手,一路向前。

  余瑤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也許是經歷了太久的離別,並不想將相聚的時光浪費在爭執和秋後算帳上,顧昀析親了親她的發頂,低著聲音哄她:「別哭了,臉都哭花了。」

  余瑤嘴角往下一壓,眼裡又要淌出淚來一樣,她將腦袋蹭到他溫熱的頸窩裡,趴著不動了,像是睡著了一樣。

  「瑤瑤。」

  顧昀析突然拍了拍她的後背,道:「等今夜,我沐浴後,再撒嬌,嗯?」

  這一聲「嗯」里的危險的暗示意味,強到簡直令人無法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