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苦

  姜穗氣惱自己結結巴巴的小奶音,後面堅決不開口了,這聲音有什麼用啊!

  好在馳厭也沒什麼話和她說,還了書就離開了。

  等他高瘦的身影消失不見,姜穗撿起自己的《暑假樂園》,裡面掉出來三張紙幣,姜穗把它們撿起來,乾乾淨淨的一塊和五毛錢,連褶皺都沒有。

  姜穗愣了愣,這不是她給馳一銘的皺巴巴的錢,是他自己的。

  她攤開掌心,看得出來這些紙幣被人很愛惜。

  西邊露出了月亮的輪廓,姜穗強迫自己不要多想。馳厭那樣討厭自己,而且也說過,她離他的生命遠一點,就是對他最好的報答。

  後院傳來姜水生的聲音:「穗穗啊,起風了,快進屋,爸爸擔心要下雨了。」

  「知道了爸爸。」

  *

  八月份依然沒能褪.去酷暑,姜穗很少再出門。

  姜水生見姜穗每天一個人孤零零在家,有些擔心地道:「穗穗,要不爸爸再拜託陳阿姨照顧一下你?」

  姜穗一聽,趕緊拒絕。

  她把小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姜水生擔憂地看著她。姜穗實在沒辦法,怕爸爸堅持己見重蹈覆轍,在明年開春的時候和陳彩瓊擺了喜酒領結婚證。

  姜穗說:「我不悶,我在家寫字。外面很熱。」

  姜水生偶爾看一眼院子裡拿著風車跑來跑去的孩子,憂愁染上了眉梢。

  姜穗實在沒辦法,想了想用屬於小孩子的天真語氣說:「爸爸,陳阿姨家不好玩,我以後每天出去和其他小朋友玩。」

  姜水生這才鬆了口氣。

  姜穗心中也萬分無奈,別人家怕孩子頑皮,而姜水生怕她不合群過分乖巧,失去童年意趣。

  於是第二天姜穗就在姜水生殷切的目光下出門了。

  她小小一隻,呆呆站院子半晌,微卷的淺黃色頭髮扎了兩個小辮子。

  不遠處一個女孩子見到她眼睛都亮了。

  「姜穗,快過來玩!」

  姜穗見到梁芊兒內心非常抗拒,然而比起讓陳彩瓊給自己做後媽,和梁芊兒一起玩也沒什麼大不了。

  她慢吞吞挪過去。

  梁芊兒和四五個同齡女孩子站在一起,馳一銘的表妹趙楠也在。

  不知道梁芊兒對趙楠說了什麼,趙楠好奇又古怪地看著姜穗。姜穗走過來,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溫和,暖洋洋讓人昏昏欲睡。

  梁芊兒馬尾一甩一甩,親昵拉住姜穗的手:「你來得正好,趙楠讓我們去她家玩呢!她家有個蹺蹺板,我們一起去吧!」

  趙楠家等於馳家,姜穗白嫩.嫩的小腿都僵硬了。

  她不想去啊!

  可是現在回去,姜水生可能更怕她不合群,從而找個女人結婚來照顧姜穗了。

  姜穗冷靜了一下,糯聲問趙楠:「你們家有人在家嗎?」

  趙楠雖然不太喜歡姜穗這個梁芊兒「最好的朋友」,然而趙楠初來乍到,討好這裡的女孩子都來不及,連忙說:「我家沒有人,我爸爸媽媽工作去了,馳厭和馳一銘也不在家。」

  姜穗硬著頭皮說:「哦,好,那走吧。」

  於是一群女孩子手拉手去了趙楠家。

  姜穗小花臉上一片鎮定,內心有點崩潰。

  湛藍的天空,白雲也變得溫柔起來。姜穗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馳厭和馳一銘住的地方。

  北面的小院子進門是堂屋,裡面有一張吃飯的圓桌子。

  大院兒這一年還沒有完全供自來水,有些人家用的是水井。印象里水井裡的水清冽冰涼,在缺乏空調的年代,像冰化出來的一樣。

  趙家就有這樣一口水井和陶瓷大水缸。

  水缸里的水滿滿的,梁芊兒情不自禁伸出手浸泡了進去,笑眯眯道:「真舒服。」

  女孩子們一聽,紛紛把手放了進去玩水。

  姜穗筆挺站著,小木頭樁子一樣。她遲鈍地想……這麼大一缸子水……

  果然趙楠猶豫道:「這是我們家煮飯要用的水。」

  有兩個女孩子聞言連忙把手拿了出來,尷尬地道:「對不起啊,弄髒了。」

  梁芊兒扁了扁嘴,不甘不願把手拿了出來。

  趙楠怕她不高興,想了想又笑起來,也把手浸了進去:「沒事,真的好舒服。我們可以這樣玩,大不了再讓馳厭把水倒滿。」

  姜穗抬起眼睛。

  她聽見趙楠習以為常地說:「反正如果水缸沒水,挨揍的是馳厭。」

  天真的八.九歲女孩子並沒有意識到這話多殘忍,咯咯笑起來。

  姜穗慢慢蹲下,原本她無數次告訴自己事不關己,可是有一瞬,她在笑聲中依然清晰觸碰到了心裡的難受。

  原來這麼大一缸子水,馳厭每天都要負責裝滿,而他表妹現在帶著人在裡面泡手玩。

  姜穗咬住唇。

  小女孩們快活地聊著天——

  有人問:「趙楠,你小表哥真的給人做作業啊?」

  趙楠撇了撇嘴,覺得有些丟人,然而大家都知道,她也沒否認:「嗯。」

  梁芊兒也來了興趣,問道:「他成績很好嗎?我看他還給張嵐做作業。」

  要知道張嵐今年快六年級了,馳一銘下學期才五年級。

  趙楠不情不願地說:「他在班裡考第一。」

  梁芊兒驚嘆了一下,隨後問:「那馳厭呢?他成績好不好?」

  梁芊兒臉色更臭了,支支吾吾說:「嗯。」

  這就是氣人的地方,家裡三個孩子,兩個小野種成績都非常好。馳一銘就算了,好歹是她親表哥,可是馳厭憑什麼啊!他竟然也是以前班上第一名!

  趙楠成績特別差,她是班上倒數十名,每次考完試,她媽媽鄭玉蓮都非常生氣。

  趙楠好不容易找到梁芊兒這麼好看的朋友,生怕她會因為成績瞧不起自己。

  她極力露出嫌惡的表情:「你們是不知道,馳厭多噁心,他背的那個書包還是女孩子用的,他去年不知道從哪裡撿回來的。」

  梁芊兒看著趙楠,感興趣極了。

  趙楠見梁芊兒這麼感興趣,討好地說:「你們想去看看嗎?」

  梁芊兒說:「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反正他現在不在,走,我帶你們去看看。噢噢,他小刀和橡皮擦也是撿回來的。」

  姜穗坐在榆樹下。

  陽光有幾分刺眼,她閉上眼。

  雜貨屋改成的小房子裡,梁芊兒和幾個女孩子的笑聲格外清晰。

  「太搞笑了吧,他書包上還有個白雪公主!」

  「哎呀,小刀也是粉紅色的!」

  「好噁心啊。」

  「他撿這種東西用啊……」

  姜穗抱緊自己笨拙的小糰子身軀,她強迫自己不要去聽。

  沒事的,沒事的。馳厭最後不也健康長大了麼,長成一副風雨侵蝕不了的剛強模樣。

  可是十多年後,許多所希望小學的捐贈人是馳厭先生。

  縱然他再不待見自己,縱然屋子裡笑得歡樂的小姑娘才是馳厭先生的心頭好白月光,姜穗還是覺得這股子難受燒得她「營養不.良」的小軟毛都要飛起來了。

  她猛然站起來,快步往離水井最近的雜貨屋走。

  左腳絆右腳,她摔得腦門一痛。

  姜穗小粉拳一捶地,從地上爬起來。

  屋子裡面幾個女孩子聽見「咚」的一聲都探出腦袋來看。

  姜穗小臉沾著灰塵,額上一塊青,腫著眼皮子進來了。

  所有人都看向姜穗,姜穗忍住抽泣聲,一言不發撿她們扔在小床上的筆和課本。

  這張床實在簡陋,深藍色的布,還被磨破了邊角。

  像是無人保護的自尊,袒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梁芊兒問:「你做什麼啊姜穗?」

  姜穗撿起課本,少年的字剛勁有力,上面工整寫著「馳厭」,她將那把粉色小刀也裝了進去,然後拉上拉鏈。

  書包最外面果然有一個印上去的白雪公主。

  姜穗說:「你們爸爸媽媽沒有教過,不許亂動別人東西嗎?」

  她軟噠噠的小奶音毫無攻擊力,可是這種話一出口,姜穗就無形站在了所有女孩子的對立面。

  姜穗把書包遞給趙楠:「哪裡拿的,放回哪裡去。」

  趙楠接過書包,女孩子們面面相覷,沒人說話。

  梁芊兒哼了一聲,好吧,姜穗不聽她的話,現在她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了!

  梁芊兒也不想再找個逼仄的屋子裡多待,她還不如出去玩蹺蹺板。

  結果幾個女孩子一出門,就集體呆住了。

  八月陽光下,馳厭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

  他手上纏了一圈布,瞳孔是濃烈到化不開的黑。

  有個女孩子當場驚叫了一聲。

  他到底什麼時候回來的?又聽了多久?

  大家都不怕姜穗,可是在馳厭冷淡的目光下,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看他。

  只有不會看眼色的趙楠說:「你回來得正好,缸子裡的水髒了,你快換了,不然我告訴我媽!」

  女孩子們一蜂窩從趙家院子跑了出去。

  動作最慢的姜穗從門後小心翼翼探出半個小腦袋。

  馳厭背過身,在井邊坐下。

  他並不看她,仿佛不知道屋子裡還有個跑不掉的小姑娘被迫留下來了。

  姜穗鬱悶地捂住自己小臉走了出來。

  少年全身是汗水,開始從井裡打水。

  他露在外面的胳膊勁瘦有力,用力時肌肉鼓起。

  姜穗恨不得自己也趕緊跑,不用聽著打水的嘎吱聲驚疑不定,他看見自己了嗎?沒有看見自己嗎?

  短短一截路,她急出了冷汗。

  馳厭背對著她,解下手上的布條,用牙齒咬住,重新纏上掌心的傷口。

  他斜眼看著陽光照射下,右邊的小影子磨磨蹭蹭又強行輕巧地往門邊走。

  馳厭的面容倒映在水中,汗水滴答落進膠盆,漾開一層漣漪。

  剛剛那群女孩的話猶在耳邊。

  「好噁心啊。」

  「他撿這種東西來用……」

  馳厭沒有回頭。

  他以為生活會消磨完他本就不多的自尊心與羞恥心,自己不會再為這種填不飽肚子的東西難受。可是他也不知道,既然不在意,不難受,又為什麼不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