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江醉本就趕了一天的路程,方才沒吃兩口就被打斷了,現在肚子正餓的咕咕叫,一坐下就揮手上菜。
他吃飯很快,倒酒時餘光瞥到坐在他對面的人,男子吃飯不似他一般狼吞虎咽,倒有些像府里的公子一般不失禮節。
蕭江醉不好意思的揉著頭髮:「我從小在山裡長大 ,沒學過什麼禮數,吃相有些難看,沒倒你胃口吧?」
「沒有,看你吃飯總覺得這飯很香」
蕭江醉聞言眉眼立刻彎了起來:「那就好,對了,你到底是誰啊?怎麼會知道那麼多蕭家的事情?」
男子淡淡抿了口茶:「葉清悠」
蕭江醉:「啊?」
葉清悠抬眼,神色平淡的開口:「我的名字,叫葉清悠,是仙界之人。你們蕭家的這些事,在舊江湖之中可不算秘密」
蕭江醉撓了撓後腦,呆呆的應聲:「奧,那......葉前輩打算在這住多久?」
葉清悠:「我在等人,已經等了許久了」
蕭江醉:「那人還沒到嗎?」
葉清悠瞥了他一眼幽幽開口:「方才不是被你嚇跑了嗎?」
蕭江醉反應過來瞬間坐直了身子:「剛剛那個...那個魔?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葉前輩」
葉清悠擺了擺手:「無礙,那個男人是墮仙,你方才在他身上是否看見了兩種光?」
蕭江醉聞言眼睛亮了亮:「金光和黑霧共存的是墮仙!」
葉清悠:「嗯」
蕭江醉:「我還在他身後看到了一種很像鹿的生物的虛影,他的原形是什麼?」
葉清悠:「魔冥神鹿,是一種仙界的上古生靈,修行之路稍有差池,極易走火入魔。」
他停頓了一下,又想起什麼 似的看向蕭江醉:「你此番從南山而來,跑這麼遠是要去哪?」
夕陽傾灑窗檐,點點細雨忽然落下,觸碰雨絲的一瞬間激起陣陣涼意。
蕭江醉看毛毛細雨一點點浸濕窗檐,不緊不慢的將手收回:「我去找我師傅」
葉清悠:「你既有師傅,為何對著百鬼幽冥瞳的掌握如此不熟?你師傅沒教你這些最基本的東西?」
蕭江醉眉眼彎彎,笑著端起酒杯搖頭:「沒有,他只呆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便走了,再也沒回來」
葉清悠皺了皺眉:「去哪了?」
蕭江醉眉眼間的笑意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些許無奈:「他沒說,他只告訴我若是有一天我走出了南山,便可去人間最大的那座城尋他」
葉清悠垂眼看著杯口緩緩上升的熱氣,輕輕吹了吹:「清雲城,人間的中心,情報交換處,那是最大,最繁華的地方,也是江湖大部分勢力駐紮的地方」
蕭江醉沉默片刻才開口:「師傅,不一定在人間」
出乎意料的話讓葉清悠不自覺的挑了下眉,聲音有些愉悅的意味:「你師傅不是人?」
蕭江醉:「不是,師傅是個仙」
葉清悠:「他沒告訴你,為何收你為徒?」
仙不會隨便收人類為徒,除非這個人類有什麼過人之處。
蕭江醉搖搖頭:「師傅很奇怪,因為百鬼幽冥瞳的緣故,我對於眼睛中的情感流露非常敏感。」
蕭江醉:「師傅每次看我的時候....看的都不是我,許是我與他的故人長的相仿,他每次看我,都在思念那位故人」
葉清悠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難得認真:「誰的心中都會存有無法忘懷的記憶或故人,你師傅亦是如此,他總會走出來,你只管好好練功即可,別想這麼多」
葉清悠起身向門口走去:「時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蕭江醉見月升起,便調轉了方向朝二樓陽台走去,陽台很大,此刻的木欄中央站著一位男子。
一身玄色衣裳,月光如銀色流水灑落在他身上,明暗交織,襯得他五官更為立體,許是聽到了蕭江醉的腳步聲,看了過來。
他的瞳色很特別,鎏金色的眼眸承載著清冷的月光,就那麼看著蕭江醉,片刻後突然開口:「公子也來賞月?」
蕭江醉點點頭:「不知公子是?」
男子手持扇子輕晃,神色淡然的望著他沒有開口。
那眼神瞬間將他拉回他與師父第一次相見的模樣。
-----南山頂,少年與白衣仙人對望著。
蕭江醉:「公子是?」
「詢問他人前,你應先自報家門」
「啪——」輕微的收扇聲將他拉回現實。
蕭江醉:「在下南山蕭氏,蕭江醉」
男子聞言唇角輕揚,似是聽見了什麼有趣的消息:「南山蕭氏,真是消失了許久了」
「你不也銷聲匿跡許久,如今突然出現倒是給了我一個驚喜」
葉清悠一邊說著一邊從房頂一躍而下穩穩落地,眸內情緒不明:「什麼風把你吹來了?謝千硯」
謝千硯眸底浮起笑意:「你還記得我,難得,我以為你早該把我忘了」
葉清悠聳聳肩:「魔冥神鹿一脈,自古以來守衛仙界,你是唯一一個自甘入魔,還沒被絞殺的,我自然記得清楚」
葉清悠:「還不走嗎?仙界要你人頭的可不少」
謝千硯淡淡笑了笑:「我給你看樣東西再走」
葉清悠嗤笑一聲:「不感興趣」
謝千硯的笑容愈深:「你會感興趣的,六界之中沒有人比你更感興趣了」
隨即喚出扇子,黑色的扇邊豎起又利又薄的刀片,雙手掌心相對,縷縷黑霧逐漸凝聚掌心順著扇邊盤旋而上,縈繞在他周身。
葉清悠雙臂抱胸,身體微微後仰倚靠在木欄上,定睛看向謝千硯手中的黑扇,喃喃自語道:「千機扇.....」
一陣狂風直直襲向蕭江醉,衣角飄揚隨著狂風飄蕩在空中,突然的襲擊讓他有些手足無措,一時還被葉清悠的低聲自語分散了注意。
兀然,周身原本呼嘯的風聲戛然而止,蕭江醉心中頓感不妙,下一秒謝千硯的聲音仿佛從腦海深處傳出:「這時候,可不能分神」
語音未落,寒光一閃,眼見刀尖即將穿透蕭江醉暴露的脖頸,千鈞一髮之際,天空突然爆出一陣雷響。
兩人正上方的天空瞬間烏雲密布,形成一圈圈旋渦,雷鳴不止,聲音震懾天地,響徹六界。
「鐺——」旋渦正中央飛出一把劍,正正抵擋在蕭江醉面前。
蕭江醉沒有一絲猶豫,抓起劍柄一個橫批劃向謝千硯,卻只劈散一團黑霧,眨眼間,謝千硯便出現在葉清悠的身旁。
謝千硯抬手,指尖划過蕭江醉的方向:「千銀絲,鎖!」
瞬間將蕭江醉定在原地動彈不得。而葉清悠在聽到第一聲雷鳴的時候,心臟便開始瘋狂跳動。
看清劍身的那一刻,仿佛四周的一切都離他遠去,萬籟俱寂,只留下那柄劍和蕭江醉的身影。
謝千硯用合著的扇柄輕輕敲了敲葉清悠的肩頭:「我說過吧,六界之中沒人比你更感興趣了,祝賀,不枉你等的這幾百年」
神器池十大鎮池神器之一,第十名,古名:九天玄雷劍,也是十大神器中唯一一個專攻殺傷力和爆發力的神器。
九天玄雷劍是最具靈氣的神器,劍靈會擇主,且只認一主,若主人生死,則劍會主動封印,再次沉入神器池,等到主人的轉世來到這裡,它才會甦醒再次認主。
而九天玄雷劍上一任的主人 ,是蕭韻。
蕭江醉對於二人的對話摸不著頭腦,抬頭對視間,兩人的眼神讓他皺了眉頭:「你們在透過我,看誰?」
葉清悠回神,帶著歉意微微笑了笑:「冒犯了,小兄弟,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明日不是還要趕路?」
嬌嬌明月透過敞開的木窗照入屋內,兩三根蠟燭靜靜立在燭台上,燭光摻雜銀月融入葉清悠的眸中,眼底流淌的是他道不清的過往。
「方才,謝了」
謝千硯推過一杯倒好的酒給葉清悠,隨即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調侃起了他:「幾百年未見,怎麼和我還生疏了?」
葉清悠:「沒有,今日若不是你,我怕是又要錯過他」
往日的曲目奏響,沉寂已久的舞台再次拉開帷幕。
「月牙!快來幫忙端飯!」
「你慢點跑無名,湯要灑出來了!」蕭韻挽起衣袖在院內擺著炮竹。
月閔走過看到快要趴在地上的蕭韻,不禁皺了皺眉:「吃完再擺,著什麼急?等會弄得髒兮兮的」
蕭韻聞聲轉頭燦燦笑著:「先擺上,等會吃完飯就可以直接放了,不用再等了呀」
無名抬手揉了揉他的頭,聲音愉悅:「阿韻這麼聰明呢」
一道喊聲突然從廚房中傳出:「別聊了!快點來端我這要放不下了!」
夕陽西下,月色降臨如水般灑落在燈籠上掩不過人間的燈火通明,月色清寒壓不住桌上的歡聲笑語。
月閔心細的為每個人一一斟酒,到蕭韻時,卻被蕭韻搖搖手擋下了:「這兩天不太舒服,你們喝」
木千山邊夾菜邊抱怨著:「為什麼每次逢年過節都是我做飯啊,你們倆也太耍賴了」
無名將挑好刺的魚肉夾入蕭韻碗中,而後對著木千山攤了攤手:「話不能這麼說啊木頭頭,你做好最好吃,逢年過節的誰不想吃點好的」
木千山聽到無名對自己稱呼的瞬間嘴角不自覺地抽了兩下:「我叫木頭頭,那阿月你又喊什麼?」
無名看著被指的月閔挑了挑眉:「月牙牙」
月閔:「我看你是想讓這個筷子插在你頭上當裝飾」
酒過三巡,木千山突然開口:「無名,要不要考慮換個名字?這個名字不好」
無名:「好啊,叫什麼?」
蕭韻:「葉清悠,怎麼樣?」
月閔看向一個勁吃肉的無名:「別吃了,阿韻問你呢」
無名側頭望向蕭韻的眼眸,深黑的眸子揉碎了點滴紅光,他嘴角微揚:「好啊」
熱鬧過後的月亮愈發顯得孤涼寒人,無名坐在山頂崖邊的大石頭上,一條腿屈起身體微微後仰,月色被枝椏修剪割裂,寒風揚起些許積雪像有人朝夜空灑了一把純白的羽毛。
「你怎麼來了?」
無名無需轉頭就知道是蕭韻上來了,他的氣息無名再熟悉不過。
蕭韻上前坐在他身旁,自然的將手中的風衣為他披上:「天氣漸涼,你這麼下去會凍著」
無名漫不經心的笑了笑:「阿韻長大了,學會疼人了」
少年披著月光好似泛光的神明,四周寂寥無人。
月色不知怎的有些醉人,無名望著少年的眼眸仿佛要溺死其中,醉意更甚。
本伸向頭部的手不自覺的扶上了蕭韻的臉頰:「我當初見你時,你也不過我腰那麼高」
蕭韻垂著眼,輕聲回應:「我已經長大了」
無名笑的動人:「在我們這你永遠是個小孩」
蕭韻抓著自己臉頰旁的手腕,側過了臉。
掌心柔軟的觸感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溫熱的呼吸。
蕭韻的聲音有些悶悶的:「小孩不懂愛」
無名聞言心頭猛顫,氣息隱隱有些紊亂的跡象:「你懂?」
他們三個是看著蕭韻長大的,十幾年的時間對於人類來說很漫長,但對於仙來說不過彈指一瞬。
這也導致他從未意識到,當初那個只會跟在他屁股後面的小孩已經長成了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蕭韻側眸看向他,那種晦暗不明的眼神看的他一愣。
蕭韻:「我懂」
語畢,無名的掌心突然傳來濕潤感,一陣一陣的。
那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理智崩塌的聲音,蕭韻的嘴唇粉嫩,沾了些許水光,在月色下隱隱發亮。
無名猛然抽出手,別過了頭:「我今日有些醉了」
旁人不知,可他最是知道,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對蕭韻的感情悄然發生了變化,一聲又一聲的阿韻,不知蘊含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情緒。
蕭韻指尖划過他的肩頭:「騙人,你的酒量最好,師傅都沒醉,你怎麼可能醉?」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企圖不去感受蕭韻指尖帶來的的感受,可沒用,一個在沙漠渴了許久神志不清的人怎麼能屏蔽海市蜃樓的影響。
無名:「阿韻,你別動聽我說,你是月牙的徒弟,不行」
他們本就註定不同路。
人和仙的壽命相差太多,背道而馳才是他們最終的歸宿。
蕭韻晃了晃手,周遭景色變幻,眨眼間他們便身處蕭韻房內。
只見蕭韻捧著無名的臉頰直視著他,聲音不自覺的哽咽了起來:「你又騙我,你們明天就要走了對不對?」
無名沉默不語,默認了他的問題。蕭韻:「還會回來嗎?」
無名的聲音很低:「會」
蕭韻:「但你們回來的時候,我的生命早就到盡頭了,是嗎?」
無名掙扎著想移開視線,卻被蕭韻死死控住:「阿無,你總說月色很美,但我每次看的都是月色下的你」
你說月色美是因為你愛那晚的月亮,我說月色美是因為我愛月亮下的你。
無名的五指掐入布料當中,聲音嘶啞:「阿韻,在你生命結束之前,我沒法從魔界回來」
蕭韻:「我只要一個答案」
無名雙眼有些發紅,聲音低沉:「如果這個答案會困你一生,直至死亡都要抱憾而終呢?你也堅持要嗎?」
蕭韻往前靠近了些,聲音堅定:「要,今日我無論如何也要聽你親口說」
無名左手瞬間掐住了蕭韻的後脖頸,猛地向前用力,兩唇相碰,氣息纏繞。
片刻後,無名貼著蕭韻的嘴唇用氣息說著:「我愛你,我這輩子無論活多久都只愛你」
房間氣息曖昧,滋滋水聲,徹夜未眠。
......晨光普照大地時,南山頂上多了三個人影,他們佇立在那許久才動身離開。
後來無名不止一次從他人口中聽到那個問題——「蕭韻是怎麼死的?」
有人說是老死的,有人說是戰殞的,只有他知道,蕭韻是自刎的。
他在那封落了灰的遺書 中找到了答案。
【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了很久了,你們放心蕭家如今名聲正盛,即使後日衰落也必有後輩可再創蕭氏輝煌】
【阿無,年少不知相思苦,總覺得這江湖雖大若是上天眷顧,說不定能意外重逢,但人終將歸土,如今的我怕是與你們重逢,你們也認不出我了,當初想雲遊天下,一闖江湖的雄心壯志不知怎的,也被時間泯滅的乾淨。】
【重逢之日,此生不求,只求來世,能再次相遇】
【我如今這般活著,不如早些死了入輪迴的好,阿無,下輩子你還能認得出我嗎?】
蕭韻自刎了,走時也不過冠者。
當年的蕭韻可謂年輕一代的領軍人物,鮮衣怒馬,鴻鵠之志,闖出一片新江湖。
最終,卻是困死在自己的回憶之中,抱憾而終。
後來,蕭韻沒再拔起九天玄雷劍,無名也再也沒找到過他。
如今的蕭江醉怕是蕭韻不知轉了幾世,又回到了蕭家,拔出了九天玄雷劍。
許是不忍看蕭氏就此落寞,無論怎樣,他終究是回來了。
夜風清寒凍不住往日迴響,月色醉人卻消不去愁苦半分。
謝千硯用指尖點了點燭台:「過去的事就別想了,當年你在回了一次南山後就消失了,如今這孩子回來,聽他的意思,這師傅八成和你一樣,認識蕭韻」
葉清悠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你覺得他師傅是月牙?」
謝千硯:「不明顯嗎?」
葉清悠:「前世今生,輪迴往復」
葉清悠沉默許久,在謝千硯即將離開的最後一刻突然開口:「為什麼幫店裡的那些人吸食體內的魔氣?」
謝千硯:「我被逼入魔,但心屬仙界,古魔殘骸眾生 ,我總要阻止」
魔冥神鹿,在生下來的那一刻便有與之綁定的仙人,當仙人獲得神令認可,魔冥神鹿必需獻祭自己,才能祝仙人成神。
但這種事知道的人類很少,大部分人類將魔冥神鹿視為增長修為的大補之物,食之可助己突破瓶頸。
但人類想要抓住魔冥神鹿,唯一的辦法只有等魔冥神鹿達到人類冠者年齡,頭頂長出鹿角時去獵殺,那是他們最脆弱的時候。
可仙界,人類進不去,這也導致從未有過魔冥神鹿入魔的記載,而謝千硯就是個倒霉蛋。
在他最脆弱的時候,他恰恰倒在了人間與仙界的邊境,又偏偏遇到了獵殺魔冥神鹿的人類,在所有的機緣巧合之下,他只好選擇入魔阻止死亡的降臨。
綿綿細雨可潤萬物亦可時使枯木重生。
六百年漫長歲月的消磨使心中本豐饒之地逐漸乾涸,如今卻又隨著清雨生出顆顆嫩芽。
謝千硯擺擺手向門口走去:「休息吧」
葉清悠看著窗外綠葉,綿綿細雨聚成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盛在綠葉上,他始終沉默著,一言不發的望著景色。
屏幕驟然變黑,幾秒後金字浮現——第一章【初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