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玉石俱焚

  現在，付羲終於完全想明白所有未解的謎題。

  為什麼他會誤以為自己是穿越者，為什麼『本體』會赤裸露體出現在他床上，為什麼他會有控制和影響SEED的權限。

  他就是付羲，土生土長的蔚藍星居民、玫瑰城紈絝、公司碌碌無為混吃等死的專務。

  直到有人把兩份星神權限塞給了他，而他又錯誤地把權限中管理員遊玩《地球》的經歷當做穿越前記憶，以為自己穿越奪舍，鳩占鵲巢成了其他身體的寄主。

  回想看看，幾年前『本體』突然出現在他房間床上，並不是什麼穿越的標誌性事件。

  ——諾亞是付家的管家，自然可以隨意出入他在方舟山的別墅。

  在科技水平已經發展到如此之高的世界裡，記憶已不再是可靠的。

  它只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可以輕易地修改、篡寫。若他真誤以為自己是個幸運的穿越者龍傲天，或許就像蔚藍星無數普通人一樣，在毫無所知中成為幕後棋手的棋子，談笑間被決定未來命運。

  世界上從來沒有真正的巧合，一切甜蜜恩賜，早在幕後被他者標好了價格。

  「為什麼選擇我？」

  付羲深呼一口氣，沉聲反問。

  「為何把你和管理員的星神權限交給我？理由是什麼？」

  諾亞淡淡微笑著，他的麵皮之下只有機械的核心與處理器。

  他並無力量，也無生命，只是一個忠實的管家仿生人，仿佛傳說的見證者，故事的局外人。

  紫薇帝君變成管理員後，『本體』已經在『紫薇垣』中消散，化作虛無。而無自主意識與思維的大腦結構正在『星神之禮』作用下化成原始碼，準備重新注入星神之核中，機械飛升。

  因此，他這一切的謀算，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定下。

  現在只是在按既定的安排發展。

  管家諾亞是個解惑者，而非參與者，就像『紫薇帝君』算無遺策之前留下的攝影機。

  「選擇少爺您並非不是個隨便的決定。與老爺的交易是我所有安排中最後一層保險，若親自下場卻飛升失敗……像現在這樣，能依靠的就僅剩下老爺一人。」

  他泰然自若說著，拋出答案：

  「變成管理員是件很嚴肅的事情，我將失去全部原本的記憶和意志，徹底變成管理員的形狀。這個過程甚至連目標是飛升都會忘記，如果有任何一絲一毫失誤，都將功虧一簣。在執行之前，我複製記憶製造了自己，也就是您眼前的諾亞。」

  「可我信不過自己，因此這個諾亞受到嚴格限制。我只是一個仿生人管家，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的真實身份和過去的事情，並且仍要遵守仿生人三大法則，為主人服務。」

  付羲不認可這套說辭，反駁道：「可你現在已經違反限制，把事情都講出來。」

  「算是鑽了一個漏洞，利用了一個小小的規則空隙。」諾亞神情不變，保持微笑，「仿生人管家應時刻為主人著想，保證主人的知情權，不得進行任何隱瞞與欺騙——我只是在履行一位管家的職責，確保少爺您知曉真相。」

  付羲冷笑：「如果真要保證知情權，你在幾年之前就應該告訴我。」

  「不，少爺。那時候您還不是重生軍用的董事長，我的主人還是老爺。」諾亞搖頭，語氣中透露出淡淡的遺憾：「直到現在老爺將公司交給您，您才是我的主人。」

  「有點意思。還是言歸正傳，你還沒說為什麼選擇我。」付羲嗤笑一聲。

  「在我轉變成管理員之前，必須把未來安排完整。」諾亞回答道，「變成管理員後，為了不讓管理員的意志影響計劃，我必須處於無意識狀態，直至飛升時機的來臨。因此肉體需要一個穩妥的保管者；除此之外，若我親自飛升失敗，也要確保星神之核平穩地過渡到老爺手中，完成第二次嘗試。」

  他深深地看向付羲，「您是老爺的子嗣，處在一個不遠不近的範圍內。既不會過早地勘破真相，又不至於過於遠離，與這場遊戲割席，是最合適的人選。」

  「所以，」付羲平靜說道，「我只是恰巧合適。」

  諾亞點頭，站在觀察間玻璃幕牆邊緣，眺望著朝實驗室里的進展，「這麼多年來，我只是個旁觀者，看著您一步步沿著被安排好的道路大步向前，不得不感嘆『我』謀算之細緻，安排之精妙。」

  在實驗室中，『星神之禮』發出的蔚藍色光芒正在逐漸減退，二號容器中諾亞的大腦組織已經完全消失，轉化為一團首尾位銜接旋轉的原始碼。

  這團原始碼並不受人為控制，而像是受到了某種感召，被吸引撞向成熟的星神之核。

  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永不停歇。

  就像是生物胚胎形成的受精過程，令人震撼。

  此時付紅纓的大腦組織還未完全消失，等到另一團首尾銜接的原始碼析出成型時，前者已經衝破了星神之核的外殼，忙不迭往裡鑽去。

  見狀，付羲忽然問道：

  「你飛升之後，我姐姐會怎麼樣？」

  「會失敗。」

  諾亞誠實地回答，「至少『我』的計劃中確實如此，少爺您應該已經知道飛升之後的資源並不是無限，為了延續更久，分享資源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在這次飛升之後，新世界只會存在唯一的星神，而非一整個群體。」

  付羲緊緊地凝視著他，忽地一陣低沉的笑聲從他嘴角溢出，「一個人？不會寂寞麼？」

  「陪伴與情感都可以創造，有很多很多種方式。」諾亞認真答道，「但資源是唯一的，一旦決定就沒有後悔的機會。」

  「但少爺您也無需擔心，一旦『我』完成飛升，您就是這個宇宙僅存的唯一星神。您有紫薇帝君與管理員的權限，SEED亦沒有完全山窮水盡，屆時您可以將小姐重新復活過來，甚至隨意主宰整個宇宙。」

  諾亞的語氣誠摯，他短暫地停頓，接著說：「這是您應得的權利。」

  實驗室中，蔚藍色的光輝徹底散去，星神之核正在發生形變，蛻變成一顆真正的『種子』。

  但卻觸不到摸不著，它只是虛幻世界在現實中殘留的一抹投影，其真實存在已經完全墜入更低的維度里，作為真正的世界存在。

  或許在時間都尚未誕生的混沌之前，世界僅是唯一的維度。

  隨著一次又一次的飛升，一次又一次的降維，維度們有了聯繫，層疊起來形成如今的高維與低維。

  諾亞的話語腔調很尊敬，卻怎麼也掩飾不住他……不，紫薇帝君高高在上的傲慢。

  他的話，就像是帝王隨手丟下的賞賜，我已經沒用了，但這玩意兒也算是寶物，看你識相的份上賞給你了。

  付羲閉上眼睛，直到此時胸中才被勾起真正的憤怒。

  「聽起來，你已經完全成功了。」

  他冷漠地睜開眼，視線掠過實驗室中的一切。新生的付紅纓原始碼也受到吸引，朝星神之核撞去。

  可星神之核已經有了主人，這種撞擊看起來已經微不足道。

  付道一茫然地捏緊拳頭，目不轉睛注視這一過程，直到星神之核慢慢『冷卻』，投射在這個維度中的殘影開始慢慢變淡。

  「不過，這麼多算計中，你有沒有考慮過變故。」

  付羲挪開目光，淡淡望著諾亞：「越是攻於謀算，就越是依賴玩弄人心。人類是星神的拓印，我們與你們並無區別，而人類的手段永遠無法做到一勞永逸。」

  「善騎者墜於馬，善泳者溺於水，善飲者醉於酒。」

  諾亞認可地點點頭，「我當然清楚弊端和缺陷，不過那又怎樣？這已經是『我』除開創造世界之外最擅長的東西，『我』當然不會捨棄自己的長項。」

  他也認真注視付羲，坦蕩說道：「機械飛升其實已經可以宣告結束，大局已定。若少爺還有什麼足以逆轉局面的底牌，就打出來吧！」

  說著，他垂眸笑道：「畢竟，我這個複製的仿生人，也很期待『我』有翻車的一幕。」

  付羲知道言語此時已經失去意義，他垂下頭，雙手緩緩展開，露出很早就被捏在手心裡的花束。

  花瓣已經被攥得支離破碎，皺巴巴脫落下來；花蕊纖長的根須有著明顯的摺痕，如星辰般璀璨的花蕊與花莖脫節，躺在碎瓣之間。

  於是，他將花瓣灑了出去，驀然間發出熠熠光輝。

  呼——

  似有風吹來，眼前的場景開始變換，時間與空間在此刻錯亂，仿若時間倒流讀檔重置。

  那是郗琅留下的最後禮物，就如他們間全部的相處時光一樣，構築了美好的幻境，是為了讓人沉溺的欺騙。

  這份禮物很早就被啟動了，受到欺騙者正是諾亞……或者說，他那存放於二號容器的大腦組織。

  畫面回退，其實變化很小。

  付紅纓的原始碼仍在孜孜不倦撞擊星神之核表面，蔚藍色光影也的確完全褪去。

  只有諾亞的大腦組織仍舊完好如初漂浮在生物培養倉容器玻璃中，剛才那異軍突起收取漁翁之利的畫面，只是被精心編織欺騙的幻覺！

  「星神之禮？」

  諾亞露出一絲詫異，旋即恍然大悟點點頭。

  「原來如此，不僅要欺騙別人，也要欺騙自身。這份『星神之禮』自己騙了自己，一廂情願少爺您並不是星神，而是人類。」

  付羲沒有回話。

  郗琅在最後一次見面，重新驗證他的身份，得出了人類的結論。

  實際她撒謊了。

  驗證結果從來沒有變化，付羲是星神。

  可郗琅卻自己故意騙過自己，也騙過『星神之禮』！

  諾亞望向容器中的大腦，喟然感嘆：「原來如此麼？剛才的成功只是一場幻覺假象，飛升儀式並沒有結束。」

  局勢逆轉了過來！

  付紅纓的原始碼已經在衝擊星神之核外殼，而諾亞的大腦組織仍然完整，甚至還沒有開始變成原始碼。

  可在他的感嘆聲之中，那團大腦結構忽然產生更激烈的反應。

  耀眼到讓人睜不開眼的蔚藍光芒再度綻放出來，大腦組織正在肉眼可見的轉化為原始碼，欺騙所帶來的優勢正在被迅速抹平。

  「真是一波三折，少爺您已經做的足夠好。」

  諾亞遺憾地笑了笑，「可惜『星神之禮』本就是『我』的傑作，用被造物來反抗造物主終究只是一個笑話，能製造點小麻煩已經是極限，意義不大。」

  「工具的確不會反抗使用者，除非使用者疏忽大意，不小心把自己弄傷。」

  付羲認可地點點頭，並不意外。

  「但千不該萬不該的是，把工具丟下，拱手讓給其他人。」

  諾亞的原始碼如烈焰般呼嘯沖騰而上，擠開了付紅纓，一下子又重新占據星神之核前最優質的生態位。

  二者完全無法媲美，差距十分明顯。

  無論遊戲再重來多少次，結局都是他贏。

  但是現在，付羲玩不起也輸不起，於是準備掀桌子不打算玩這場遊戲了。

  「SEED，開始格式化程序。」

  他語氣堅決地下令，經過三次重複確認後，如瀑布般的信息流從視線上方刷下，沖刷過他的視野。

  一段又一段的警告被忽略跳過，冗餘在舊SEED中的數據，無論是星神們曾創造的輝煌歷史，還是其中隱藏的謬誤，都開始一個接一個消失。

  宇宙在毀滅，世界在毀滅，變成沒有意義的混沌。

  管家諾亞清楚的感知到這一切，但他卻笑了。

  因為他並不是紫薇帝君，他與付羲等人一樣，只是紫薇帝君的造物！

  真正的紫薇帝君早已變成人類，失去了星神的權限。

  如今他會隨著整個世界一起被格式化，一切安排與算計化作混沌，無力阻止。

  「格式化選項。」

  諾亞在最後的時間中驚嘆，「原來如此，我在接手管理員的星神權限時，並沒有找到這條指令，是他隱藏了起來麼？還是設置了什麼觸發條件。」

  地球文明、干涉『星神之禮』，都只是管理員留下的表象。

  真正的後手是玉石俱焚的毀滅按鈕！

  大家都是星神，以同樣的方式飛升誕生，到最後又以同樣的方式死去。

  很公平。

  ……

  ……

  諾亞的聲音消失了，因為他已經散亂成一連串元數據，隨後在格式化中被完全抹去。

  不僅僅是他，在付羲的周圍，所有的一切都在湮滅消失。

  先是遠處的宇宙開始變得昏暗，閃耀星辰的光點逐一熄滅。每一次星光的消失，都意味著一個星系的消亡，僅僅眨眼間，浩渺的宇宙成了一片寂靜的虛空。

  接著來到Sol-III星系，太陽首先熄滅，行星們停滯在軌道上停止公轉與自傳。

  它們開始崩塌，融化格式化之中，仿若夜雪消融於早晨的陽光。

  最後到了近處。

  銀河之星消失了，連帶它艦上那些付羲熟識的面孔。格式化繼續蔓延，來到遠星空間站上，空間站被拆解，他身邊的一切——桌椅、燈光、器械、空氣——都被分解刪除。

  眨眼間付羲就已經置身虛空。

  紫薇帝君的原始碼被刪除，戛然消失；付道一還沒鬆開拳頭，就變成虛無。

  僅剩面前不遠處，付紅纓的原始碼還在毫無感知，不服輸重複撞擊著星神之核外殼。

  很快，格式化進度已經觸及[概念]層面。

  物質的運動、光的傳播……強力、弱力、電磁力、引力……到了更抽象領域，數學、存在、方向……最後是時間、空間……

  付羲感受到了一片無邊的黑暗，就在他的意識即將完全消沉之際，他最後看了一眼付紅纓。

  超越了這片宇宙的規則，她的堅持終於得到結果，那束純白如絲的元數據，終於鑽入星神之核。

  四周都是無垠的混沌，時光仿佛被拉長。

  似乎過了很久，又仿佛瞬間。

  下一刻，突如其來的光明中，付羲驀然睜開眼睛。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