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想了想,直接在她身下創造出一張軟榻。
軟榻很大,哪怕是安洛希雅躺下也綽綽有餘,坐在上面像雲朵一樣蓬鬆柔軟,邊角的白銀欄杆上雕出紛飛白羽,白水晶璀璨生光,相當有天堂風格。
上帝也坐在了軟榻上,才回答她的問題道「吾在天堂感到無聊。」
「那之後幾天的慶典呢?」安洛希雅問道。
「不重要,不出席也可以。」上帝平靜的說道。
安洛希雅突然抬手將自己的臉擋住,眉眼彎成月牙狀,輕微的笑聲從掌心後傳來。
「在笑什麼?」上帝問道。
「開心。」安洛希雅說道。
「開心什麼?」上帝追問道。
「只要您出現在我眼前,我就開心。」安洛希雅停頓一下,又忍不住微笑開,手中拉著上帝的衣袖不鬆開,「我今天一整天也很無聊,可是現在,我睜開眼睛就看到了花海看到了你,我拿到了復活的玫瑰,我聽見你對我說生日快樂……我太開心了。」
上帝聽了以後,眼中帶著微微笑意說道「吾現在也很開心。」
安洛希雅笑著笑著,突然感到一絲憂慮。
眼前銀髮白袍的神明這麼好,讓人心醉神迷,不知今夕是何夕,每時每刻都像置身雲端。
可等到將來以諾去世,上帝離開後,要怎麼適應再也見不到他的時光?
察覺到眼前少女的情緒變化,上帝問道「怎麼了?」
安洛希雅默不作聲的看著花海,良久後才平靜的問道「您為什麼要對我好呢?您不是討厭黑暗和惡魔嗎?」
「吾從來沒有討厭黑暗和惡魔。」上帝摸了摸安洛希雅的頭,溫和的說道「吾討厭的是罪惡。」
譬如從初遇開始,上帝從未厭惡過安洛希雅。
殺戮背叛、陰謀詭計,這些才是耶和華所厭惡的,偏偏地獄惡魔最擅長的就是這些,所以神才會討厭那些惡魔。
「這樣啊,如果我是個天使,或者我再變得善良一些,您會不會更喜歡我一點?」安洛希雅微微偏頭若有所思,蹙緊眉頭住又鬆開,目光冷淡聲音低低的說道「然而我是惡魔,耶和華,您討厭的那些罪惡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安洛希雅了解自己,該審時度勢絕不逞強出頭,該明哲保身決不犧牲奉獻,她永遠也做不到像拉結爾一樣,為保護素不相識的生靈而付出生命。
她比大部分惡魔要好,但也僅止於此了。
「你怎麼會這樣想?」上帝明顯有些錯愕,「吾一直知道你是惡魔。」
「我不是善良的天使。」安洛希雅抿緊了唇角又重複一遍。
「吾很喜歡善良的天使,但也喜歡你。」上帝低頭認真看她,平靜而理所當然的說道「你不是天使是惡魔,吾知道。——大洪水時,你沒有像拉斐爾以諾一樣對人類產生憐憫,吾知道。——你曾經在地獄斬殺了所有來犯的惡魔,吾也知道。」
上帝的語調溫和緩慢而不容置疑。
安洛希雅默默地聽著,臉色意味不明。
「吾一直知道安洛希雅是惡魔,不像天使一樣憐憫慈悲和善良。但沒關係,這樣的安洛希雅,吾也很喜愛。」上帝平靜溫和的說道。
「安洛希雅就是安洛希雅,不需要改變。」上帝說道。
兩個人並肩坐在軟榻上,安洛希雅聽完後突然俯身,將臉埋在了上帝的手掌中。
多麼奇妙啊。
安洛希雅感到絢麗絕美的煙花綻放在眼前,空靈悠揚的歌聲繚繞在耳邊。
什麼也不重要了。
周遭一切景化作黑白色的無聲背影,唯有上帝的言語反反覆覆在心中回放。
如果可以,安洛希雅想讓時光凝固在這一刻。
「我想睡覺了。」安洛希雅突然冒出一句話。
她的臉還埋在上帝手心中不肯離開,讓傳來的聲音也模糊不清。
「嗯?」上帝疑惑的發出一個音節,不明白話題為什麼突然跳躍到睡覺。
安洛希雅抬頭,看著上帝迷惑的神色,發出噗嗤噗嗤的笑聲。
「沒什麼。」安洛希雅說道。
多麼奇妙啊。
安洛希雅永遠不會對上帝說,那一瞬間,她感到自己心頭放下了一塊巨石。
在這塊巨石還壓在心頭時,連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石頭的存在,一直到上帝的話說出口,那一瞬間某種無聲的壓力被挪開,她感到輕鬆愉悅,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巨石存在。
長久以來小心翼翼的掩飾,不肯在上帝面前流露出負面情緒和想法……
「您喜歡小鳥嗎?」安洛希雅重新坐直身體,拉著上帝的衣袖微笑著問道「就是那種和席茲差不多大的,但沒它漂亮,顏色是黑的。」
猜到安洛希雅指什麼的上帝溫和說道「喜歡。」
話音剛落,那個長發漆黑的少女就已經消失不見,在一陣藍紫色幽光中出現一隻巴掌大的小鳥。
小鳥有著黑曜石雕琢出來一般的羽毛,和波光碧綠如翡翠的雙瞳,拖著纖長的尾羽臥在軟榻上,像席茲一樣歪頭看上帝。
——這個歪頭眨眼裝可愛的動作很久之前就想對上帝做了。
比席茲還可愛,看到小鳥時上帝想。
上帝看著她的樣子默不作聲,完美無缺的容顏上流露出一絲笑意,然後伸出一隻手將安洛希雅捧在掌心。
沒過多久,掌中漆黑的小鳥就閉上了眼睛,爪子和頭都蜷縮回去,就像一個小小的毛團。
「安洛希雅?」上帝輕聲呼喚道。
掌中的小鳥沉睡著一動不動,上帝突然意識到,這還是安洛希雅第一次不是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睡著。
已經是深夜時分,一顆閃光的流星在遠方黑暗的天空划過。
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上帝捧著小鳥,淡漠的看了一眼湖邊的宮殿,不確定微小動作會不會驚醒敏感多疑的安洛希雅。
算了。
凌晨時深山中總有薄霧。
輕薄柔軟的寒涼白霧在山林間彌散,越過繁盛葳蕤的灌木、平靜無波的湖面,在玫瑰花瓣上流連不去,凝結成一滴滴晶瑩的露水。
遠方的枝丫上一隻鳥發出清脆的鳴叫。
安洛希雅瞬間睜開眼睛化為人形,無形的陰影領域在身體周圍張揚著,指尖漆黑的空間裂縫閃動,隨時可以拿出細劍。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下一秒,不論是黑暗力量還是細劍武器,這一切在她抬眸看到近在眼前的銀髮時消失不見。
所有的警惕冷漠像日光下的冰雪一樣融化。
安洛希雅扶著額頭開始整理記憶,「我睡了多久?」
「只有幾個小時。」上帝說道。
神一向平靜無波的臉色難得帶了些異樣,迅速將手從她腰上收回,然後用言靈說道「安洛希雅,立刻坐好。」
她睡著時還是以小鳥狀態的惡魔原型,被上帝捧在手上。
剛才一瞬間變回人形時猝不及防,整個人下半身在玫瑰花叢里,上半身就落在了上帝懷裡,銀髮與黑髮都交疊在了一起。
在言靈的作用下,安洛希雅重新坐在了軟榻上,而且腰背挺直端正得可以去當禮儀規範。
無法動作的安洛希雅面無表情,向上帝投去深沉目光。
於是上帝又撤了言靈,默默看她向後一躺,重新恢復成慵懶隨意的姿勢。
上帝目光中頓時帶了些無奈。
——要不要再對她說坐姿要端正?不過每次說了也沒用。
——算了,坐姿而已。
在城中參加完慶典的以諾重新上山來時,看著漫山遍野的玫瑰花海以為自己走錯了路,幸好有旁邊的宮殿當路標。
春風初綠冬落雪,玫瑰花盛開又枯萎。
安洛希雅有時感覺在這裡已經過了相當漫長的時光,有時又覺得時光過的飛快。
就像從前在這裡時一樣,她會興致勃勃的繪畫、彈豎琴和做各種美食。
春天裡安洛希雅試著製作玫瑰花茶,可惜藍玫瑰實在不是好材料,上帝只喝了一口便全部倒掉。
灼灼夏日時她和上帝一起坐在橡樹的綠蔭下,上帝安靜專注的聽她彈豎琴。
秋天裡,安洛希雅從湖中釣了肥美的鱸魚,煮了奶白色的鮮魚湯,並且發現上帝很喜歡喝。
而到了冬日裡大雪紛飛時,她就窩在宮殿裡一動不動,變成小鳥的原型躺在上帝掌心上睡覺。
有時候以諾會乘著馬車去外面的大陸,看海底正在爆發的火山、冰川上綻放的繁花、奇幻瑰麗的珊瑚……
不過這個人類終究年老了,體力不支的以諾大半時間還是待在山中或和孩子在一起。
「你想吃生命樹果實嗎?」某一天,安洛希雅這樣問道。
以諾微笑著拒絕了,「我這一生已經足夠美好,即便此刻死去也毫無遺憾。」
他採摘過冰川上的花、聽過人魚輕快的小調、路過恢弘壯麗的大海、也在萬丈懸崖上攀爬、看海角天涯的風景、認識形形色色的人物……
他有神明庇護,他與惡魔同行,他和創世以來便存在的巨鳥談天說地、他成為過人魚族的座上之賓……
以諾年少時的夢想已經全部實現。
安洛希雅挑著眉頭靜靜盯了他幾秒,確定以諾不是說笑後轉身離開。
惡魔與生俱來的天賦讓她看到以諾快死了,他的生命力已經薄弱到幾近於無,隨時可能壽命終結。
以諾死亡,上帝離開回到天堂……
那自己又該怎樣繼續度過漫長時光呢,安洛希雅想。
又是一個星空璀璨的夜晚。
安洛希雅坐在花叢中遙望天空發呆,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上帝。」安洛希雅回眸微笑道。
「嗯。」上帝說道,在她身旁靜靜屹立。
看著他,安洛希雅這些日子中原本若有若無的煩躁心情突然平靜下來了。
足夠了。
這三百年時光本就是近乎不可能的奇蹟,在地獄的漫長時光中,她可以反覆回味每一時每一刻每一瞬。
「如果我對您祈禱,您會回應我嗎?」安洛希雅問道。
「會。」上帝說道。
「您會保護我嗎?」安洛希雅問道。
「會。」上帝說道。
「我現在在您心中是什麼?」安洛希雅又問道。
「吾喜愛的造物。」上帝低頭溫和的說道。
安洛希雅曾經問過上帝這些問題,而上帝的回答沒有改變。
再問下去就該傷心了,安洛希雅想。
星空花海,夜風輕柔。
安洛希雅打了個響指,一張軟榻出現,她拉著上帝的袖口坐下。
「有能讓我喝醉的酒嗎?」安洛希雅微笑著問道。
普通的酒無法讓身為惡魔君主的安洛希雅喝醉,而她以前一向遠離任何讓自己失去警惕心的東西,對特殊的酒類避之唯恐不及,現在一時間也無法弄到手。
但她今天晚上太想喝醉了。
一旁上帝有些驚訝的看了她一眼,卻也沒說什麼,未置一詞的變出酒給她喝。
安洛希雅搖搖酒瓶,晶瑩澄澈的酒液在瓶中微微晃蕩,然後她打開瓶口塞直接開始喝。
喝完酒後她隨手一扔酒瓶,歪著頭伸出手對上帝說「還有嗎?」
又是一瓶酒被遞到了手上,安洛希雅繼續喝。
一個用一個空瓶子被扔下,當她又一次伸出手去,上帝卻沒有給她酒。
「你已經喝醉了。」上帝平靜的說道,不明白安洛希雅今晚怎麼了。
長發漆黑容貌精緻的少女笑意熏熏然,微微歪頭笑著看上帝不說話。
安洛希雅晃晃腦袋,試圖把眼中的重影晃沒,然後又湊近一點,專注而認真的盯著身旁銀髮白袍風華絕代的青年。
沒過多久就見不到上帝了……
安洛希雅欲言又止,卻終究沒說什麼,身體又湊近一點,一瞬不瞬的看著上帝。
上帝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目光微微不解,感到今晚的安洛希雅太過反常。
耶和華感到了安洛希雅心情的波動。
可那些情緒太過細微,高居天堂不問世事的神明從未感受過,自然無法理解。
夜風輕柔的穿過身旁,將過長的黑髮繾綣著與銀髮糾纏在一起。
這很溫暖,這很輕盈,像泡在溫泉里或漂浮在天空上,充滿了懶洋洋的放鬆和舒適感。
安洛希雅盯著近乎咫尺的銀髮,心中似乎亂糟糟的閃過很多念頭,卻又空靈的好像什麼都沒想。
安洛希雅拉下上帝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又靠近了一點。
再靠近一些……
她唇角輕盈的貼了上去,她吻了上帝。
一瞬間連時光也凝固了。
短暫的停頓後,上帝突然站起來後退,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看她,目光不可置信。
耶和華感到了不可置信。
那不可置信並非源於對面漆黑長髮的少女,而是源於自己。
安洛希雅喝醉了,但耶和華沒有。
可當對面那個長發漆黑的少女吻上來時,耶和華近乎本能的……沒有拒絕。
突如其來失去的溫暖觸感喚回了安洛希雅理智。
徹底清醒的安洛希雅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想要上前,卻又突凸的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抱歉,上帝。」安洛希雅臉色微微發白,連忙說道「我喝醉了……」
她的話沒有說完,對面銀髮白袍的神祗已經不見蹤影。
只留下餘音落在夜風裡散開。
作者有話要說:安洛希雅「救命,我親了我喜歡的人一口,然後他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