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問罪
穿過城內的大道,直抵城市中央的王宮。
兩側的人類投來各式各樣的眼神,有好奇和探究,更多的是畏懼和排斥。
在這個距離奧林匹斯最近的國度,人們從來沒有見過半人馬,索性喀戎早就習慣了這種目光。
無論是神靈還是人類,他們對迥異於自己的存在總是沒有那麼熱情,排外在哪裡都很常見。
一路前行,直到奧林匹亞的王宮前,半人馬才停下腳步。
王宮並不壯麗,它位於一座宏偉的神殿之前,背後就是高大的青銅巨像。
站在遠處看,王宮的存在就好像是為了襯托出神殿的華美。而那兩尊巨大的青銅神像,猶如將它們一同踩在腳下。
「……半人馬,陛下有請。」
稍作等待,喀戎等來了傳信歸來的衛兵。
只是對方看他的眼神明顯有些不對,沒有了之前的警惕,反而交雜著憧憬和厭惡。
就像看到一枚寶石被污穢沾滿,想要撿起卻又怕弄髒了自己的手。
腳步微頓,喀戎暗自搖頭,他知道這是為什麼。
邁步向前,在兩側侍衛的矚目下,半人馬微微低頭,避過不高的正門走進王宮之中。
正殿稍顯寬敞,喀戎挺起胸膛。
於大門正對著的階梯盡頭,奧林匹亞的國王正坐在他的王位上。
王國的臣屬分列兩側,一道道各異的眼神投注而來,中間還夾雜著幾位氣息不同的神職者。
而在國王的兩側還有著兩個與他平齊的座位,只是眼下尚且空無一人。
那不是王后的,一個都不是。不過不待喀戎多看,大殿的左側,一個衣著華貴的老人越眾而出。
「止步——來自大地東方的使者,你就是半人馬喀戎?」
「我是。」
微微點頭,喀戎語氣平靜。
「此次前來——」
「當然,久仰大名——我聽說過你。」
「著名的半人馬賢者,曾經在不止一位英雄的傳奇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當然知道你,喀戎。」
開口打斷,老者的雙目炯炯。
只是他嘴上說著久仰,但言談間卻看不出一點客氣。
「你介紹了你自己,那我也該向你介紹一下我是誰。你聽好了:我是上上代國王的弟弟,也曾經代理過王國都政務。」
「過去的二百餘年間,我親眼見證了五代國王的更替。我能叫出在場每一個人血脈的來源與歷代有名的英雄,也能說出他們為諸神立下過何等功勞。但是半人馬,我今天能站在這裡並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我是偉大天后最虔誠的信徒之一。」
「這裡是奧林匹亞,只有虔信者才有資格站在這裡,世俗的地位在信仰面前不過等閒——那麼你呢,半人馬?你又是以什麼身份來到這裡,來到這諸神僕役的居所,奧林匹斯山下被神聖眷顧的王國?」
「是作為尊敬的魔網女神身旁的學徒和侍者,是為神王之女、荒野女神持弓的僕人?如果是這些,那你將是奧林匹亞最尊貴的客人。」
「上到國王,下到路旁的走獸,王國的每一個人都會對你禮敬,以與你見面為榮。」
「那么半人馬,請你親口告訴我,你是什麼人,又為何要來到這裡,覲見奧林匹亞的國王。」
「……」
輕嘆一聲,隨著老者的話音落下,喀戎明顯看到周圍逼視的目光里飽含的尖銳和期盼。
他就知道會遇到這種情況,矛盾而又狂熱。
與銀月城不同,也許是因為銀月城的信仰並不常常回應他們,也或許是因為他們信奉的主本來也不喜歡太過極端的敬奉。
所以在那裡,喀戎幾乎很少見到這樣的場景。
可是在奧林匹亞,這個距離奧林匹斯最近的王城,這是一個絕對崇敬神的地方。
任何的存在只要與神有關,那他的地位就連國王都無法媲美。或者說奧林匹亞的國王本身也沒什麼存在的意義,他只是這個王國俗世的管家。
所以喀戎知道,哪怕之前已經讓衛兵轉達了自己的來意,可只要此刻改口,那他們就依然會視自己為最尊貴的上賓。
至於先前的錯誤,那個傳信的衛兵會以無法領會他的意思為理由被處死,半人馬是不會有錯的——然而最可笑的是,恐怕包括那個士兵自己在內,他們都希望這能變成現實。
是的,如果能讓他這位『被異教徒荼毒』的神使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那那個士兵甘願受死,甚至會認為這是一種榮耀。
他會覺得他的死是神聖而有意義的,哪怕這本質上是在為別人的錯誤買單。
「這大概就是老師為什麼從一開始就不願意和神族為伍吧。」
「這樣的人類,早已經失去了作為一個個體存在於世上的意義。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與他信仰的『神』同在。」
無法評價,喀戎理解不了他們,不過他此行也不是為了理解他們的。
所以迎著一道道目光,半人馬最終也只是搖頭。
「天后的信徒,奧林匹亞的國王。雖然我之前已經告訴過你們我的目的,但既然你們不清楚,那我就再重複一遍。」
「此行到此,帶著銀月城主教團議會的意志,我來此傳達他們的質詢。」
「『阿克琉斯肆意妄為,濫用神器,固然有罪,但是誰給你們的權利竟敢私自審判他的罪行?』」
「『既然手持主的神劍,那就唯有主的意志才能審判他。』」
「『因此,為了你們的僭舉,你們必將付出代價……』」
「放肆!」
砰——!
桌案被推翻,一位身披鎧甲的將軍起身怒視喀戎。
他的右手已經握住腰間的長劍,好像一言不合就要拔劍殺人。
「喀戎,那個狂徒冒犯了神靈,早已經被諸神親手誅殺。何況區區一個人類,諸神審判他又哪裡需要資格?」
「怎麼,難道那些瘋狂的異教徒已經不只要把劍對準我們,還妄想與諸神為敵嗎?」
「……」
沒有理會將軍的話,此時此刻,半人馬已經感受到了某種注視。
顯然,他的到來或許已經引起了某位神靈的注意。
在這奧林匹斯山腳下,任何神靈都有可能出現在這裡。不過喀戎只是頓了一下,就繼續自己未盡的宣言:
「『……無論人間還是聖域,無論是在大地上,還是在偽神的神國中,凡有錯者,皆當懺悔……』」
「……」
「『……至上而全知的主是嚴厲的,也是寬仁的。祂不因愚者不知祂的偉大而降罪,也不因無知者的冒犯而懲罰……』」
「『……然而僭越之人觸犯主的光輝,必有得祂青睞的義人憤怒,以致人間興起刀兵……』」
「……」
「……不論異教所謂人神之屬,皆在其列——」
轟——!
話未說完,一道呈彎月般璀璨的劍弧划過,向著喀戎襲去。
半人馬見此不得不暫時停下,準備迎接來敵。
他就知道會是這樣,畢竟銀月城給出的要求有針對凡間王國的,也有針對『偽神』們的。前者他們忍耐著聽下去,後者卻是無論如何不會聽完。
而自己的危險,其實也正在這裡。
這個動手的人不算什麼,他隨手就能解決。
其實這個王宮裡的人也不過如此,如果他想要走,那沒人能夠攔得住他。
然而這裡是奧林匹亞,是離神山最近的人類王國。
就像雅典城頭懸掛著埃奎斯之盾那樣,據喀戎所知,奧林匹亞的安全也有神器鎮壓。
只要他們決定出手,那自己是一定會失敗的。
然而落敗歸落敗,奧林匹亞的人類不會殺了他的。畢竟不管怎麼說,既然喀戎和神靈有關,那他的生死就由不得他們裁決。
只有等見到了奧林匹斯的來者,才有資格決定他的結局。
當然,喀戎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他也並不畏懼死亡。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那他只會坦然接受。
……
莎莎……
鞋底踩過枯黃的樹葉,帶起一陣陣聲響。
奧林匹亞的城郊,女人一路走過,細細打量著路旁的農田。
作為距離奧林匹斯最近的人類王國,奧林匹亞的土地肥沃而富饒。
這裡的礦物比比皆是,黑土一年可以輕易三熟。
然而與豐饒的自然環境相比,這裡生活的人們卻一點都看不出生活上的餘裕。
只是短短的十幾里路,她就看到了上百個衣著破損,瘦骨嶙新的農夫。
女人知道原因,這並不是諸神刻意為之,畢竟人類的稻穀對他們沒有意義。
他們只需要凡人的信仰,而不是他們的物資。
然而自從雅典的一場辯論後,青銅時代覆滅的事跡再次在人間流傳開來。
在別的地方這或許僅僅被人們視作警示或者茶餘飯後的談資,可是在這裡,人們卻看到了『信仰與祭祀』的關係。
從那一天起,奧林匹亞人的獻祭愈發豐厚。
開始是自願,後來甚至演變為了一種特別的現象。
窮苦的人獻上自己僅有的一切,然後指責不曾獻上所有的鄰居沒有虔誠的信仰。破產的富商獻上自己的一切,然後指責自己的對手信仰不夠虔誠。
於是漸漸的,獻祭變成了一種攻擊別人的手段,儘管諸神從未要求過這些。
原本富裕的生活衰敗下來,勤勞的人也變得懶惰。
種種負面情緒匯聚到一起,甚至沖黯了城中的聖火。
正是察覺到這一點,她才注意到了這難以留意的變化。
「……那個人,是曾經跟在赫卡忒身旁的半人馬嗎?」
又走了一段路,女人微微抬頭。
她看向城裡的方向,雖然相隔遙遠,可喀戎說的每一個字對她都清晰可聞。
一個半神,帶著一些凡人的意志來清算諸神的所謂錯誤,如果單看這件事本身其實挺好笑的。
她雖然不會笑,可也只會將其當成又一個坦塔羅斯。
然而當聽完了喀戎所說的全部內容,她的神情卻嚴肅起來。
這一刻,一段久違的記憶湧入心頭。
那是他們剛剛獲得勝利的時候,卻在另外一個空間吃了個大虧。
「……宙斯,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從金蘋果之宴結束開始,赫斯提亞就已經覺得有些不對了。
而黑暗之主到訪神山更是加劇了這種預感,讓灶火女神的心中愈發不安。
那一日,當萊瓦汀之劍從阿克琉斯的手中脫手,落下奧林匹斯山巔,赫斯提亞就曾經找到自己的弟弟,讓他將這件神器還回靈界,又或者乾脆順水推舟,讓黑暗之主將其帶走,最不濟也要將之收回。
可宙斯卻拒絕了她,反而任由那把劍插在奧林匹斯的山腳下,好像在無聲的炫耀他的武功。
「唉……」
輕嘆一聲,神光涌動,女神隨手發出了一道落進城中神殿的神諭,讓城中的人類將喀戎帶回她的神殿,隔絕他和其餘人的接觸。
最後回望一眼身後的土地,飛身而起,赫斯提亞向著奧林匹斯神山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