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有時只是需要一個擁抱
12月26日，早晨九點，環京中央影院的4號放映廳。
夏明威在看電影，但他甚至不知道放映廳里播放的是哪部電影，因為是隨便訂的電影票，連影片名都沒過目。
不管如何，他只是在影院睡了一覺。
伴隨著沉重的眼皮閉合而上，意識下沉，來到了空想影院當中。
「真可笑……你就像個小丑似的。」黑悟空的聲音傳來，牢房的陰影一角，它的雙瞳紅得幽深。
夏明威懶得搭理它，只是緩緩地倚靠到椅背上，龍貓很快飛撲過來，趴到他的懷裡，撒嬌似地打了個滾，露出圓圓的肚皮。
「讓我安靜會。」夏明威輕聲說。
龍貓聽到這句話後，搖曳著的尾巴很快耷拉下來，它把座椅的把手當作道路，一跳一跳地消失在夏明威的視線中。
「怎麼，不敢面對我了？」黑悟空問。
「看來你的現代詞彙學得挺快，都會用『小丑』來諷刺我了。」夏明威說，「果然看電影是不錯的學習手段。」
「你不該直接宰掉他麼？」黑悟空說，「我看不懂伱在做什麼，懦弱的傢伙。」
「首先，我打不過他。其次，換作你，我認為你也會猶豫。」
「這有什麼好猶豫的，要是如來老兒就在我面前，我恨不得一棍子把它砸成爛泥。」
夏明威聳了聳肩，自嘲地笑：「如果他不僅是如來老祖，還是授你法術的菩提祖師呢？」
「那我照樣砸爛他的腦袋，打得他鮮血橫流。」黑悟空說。
「真有你的……」夏明威輕嘆，心說自己居然試著和這種怪物講理，它可是黑悟空，不是孫悟空。
「你拿著我的金箍棒、竊取了我的力量，卻還如此這般優柔寡斷，你真該把這個牢房給拆了，讓我出去替你做事。」黑悟空冷笑。
「你也就現在能逞強了，等到我的神話序列變得越來越強後，你慢慢就會被賦予『自毀意識』，到時只不過是一具急著自盡的傀儡。」
夏明威和黑悟空談過，他關於神話序列的一些認知，其中就包括著「自毀意識」，所以對方是知道這些的。
他現在的心情很爛，換做其他時候他不會對黑悟空說這些話，而是像供著一尊大佛，儘量不去惹惱它，免得它什麼時候又發起瘋來，拿著金箍棒亂砸牢房，搞得他的精神世界一片動盪。
「你可以試試，我是不是在逞強。」黑悟空不屑一顧，似乎認為自己會被神話序列改變就是一個笑話。
「我不在意。」夏明威長舒一口氣，抬起頭，疲憊地望著天花板，「我只想知道自己是誰，我已經搞不清那些立場，身份……我真的，真的就只想讓那些蠢貨全都去死，好讓我可以安靜一下。」
「那是因為你太軟弱，所以才不夠堅定。」
「那你教教我，我他媽的該怎麼做？」夏明威嘶啞地說，「我不知道自己是神話載體，還是序列者，全世界都想宰掉我，整個世界都他媽的容不下我，別人可以隨心所欲地活著，我卻必須精打細算、步步為營，到頭來我最想殺掉的那個混帳東西，卻是我最親近的人，我都快瘋了。」
「這就對了，你該做的就是憤怒，然後從憤怒里汲取力量。」
「最後變成你這樣四不像的怪物？」
「四不像又如何？」黑悟空冷冷地說，「我幾乎宰掉了所有我看不慣的人，如果所有人都是你的敵人，那你幹掉所有人不就好了？」
「說得倒是簡單，那是瘋子才會做的事情。」
「那你就放我出去，讓我來代替你做這些事，你不是說自己累了？」
「不，我再累也不會放你出來。」夏明威說，「我向一個朋友承諾過，自己絕不會失控，所以一旦放你出去，我就算作違約了。」
如果被黑悟空的神話意志成功慫恿、污染，那他距離失控就又近了一步，不管有多疲累，他都不可能淪落到那種地步。
「你管這叫『失控』？」黑悟空冷笑，「如今我們共用一具身體，你死，便是我死，我又怎會加害於你？」
「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如果我為你打開這個牢房，以後你豈不是可以隨隨便便就可以騎在我頭上拉屎？」
「夠了！」黑悟空低吼，「俺老孫要休息，你給我滾出去！」陰影如泉瀑狂盪，如同它的怒意奔涌。
下一瞬，金箍棒砸出的砰響從牢房中傳出，空想影院劇烈顫鳴起來。
夏明威不以為然，他本就沒打算待在空想影院裡，之所以進來這裡，一是為緩一口氣，二是為了完成「二號空想」。
伴著黑悟空暴戾的、起伏的呼吸聲，他緩緩地閉上雙眼，脖頸上的空想家紋章綻放出輝芒。
「即將進入二號空想。」耳畔響起的聲音像是一條冰涼滑膩的小蛇鑽入耳朵，遊走在他的腦神經當中。
夏明威再次睜眼，前方是那個醫院，事實上他從第一次來到這個醫院開始，就有了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因為這場序列空想的地點，簡直就和他待了快三年的那座精神療養所一模一樣，只不過光線偏暗，周圍的細節改動了不少，使其看起來更加詭譎森然。
回憶起待在精神療養所的時間，他印象最深的是每當護士晃著鈴鐺，領著那些患有精神問題的孩子們到後院玩時，周圍穿著病號服的小孩在草坪上嬉戲打鬧、相互追逐，他們的笑聲有些刺耳。
只有他一個人坐在角落，抬頭仰望天空的夕陽。那會明明是黃昏，夏明威卻覺得世界是壓抑的藍，分明如大海那般廣袤，卻從不屬於自己，他像是被世界趕到了這個狹窄的角落，這輩子都得重複相同的一天，按著療養所的規章制度安排好有限的人生。
在那個地方，沒人會相信他說的話。如果他提了蘇爾特爾的事情，醫生會認為他的病症又加深了。夏明威不肯吃藥，那醫生就在他當晚的飯菜里多加一些磨碎的藥粒。護士則會悄悄地和小孩們說，如果夏明威還提那個『紅色巨人』的事情，那就不要再和他玩啦。久而久之，就真的沒人和他玩了。
每次到了黃昏的時間，醫院的小孩都在草坪上玩耍，分享彼此的玩具，他就一個人抱著膝蓋縮在角落，盯著夕陽緩緩落入地平線之下。
直到夏明威十一歲那年，八月中旬的黃昏，護士們又搖著鈴鐺，呼喚孩子們到庭院裡玩耍。
那天他還是一如既往，孤身一人抱著膝蓋，盯著天上的雲飄蕩，直到眼前的視野被一個老男人遮擋住。
後來，夏明威經常會想，在自己的童年曾經出現過兩道無法磨滅的巨影。
第一道是在雪鹿鎮周圍的山脈後方出現的火焰巨人；
第二道就是這個當時出現在自己眼前的老男人。
「你在這幹什麼呢？」老男人摘下老花鏡，用毛巾擦了擦鏡片。
「你是誰？」夏明威抬頭，盯著男人的臉看。
「我是來陪你們玩的，」老男人在他旁邊坐下，「我看你好像沒什麼朋友，為什麼不和他們一起玩呢？」
「沒人相信我的話，醫生說我有妄想症，護士說我是騙子，只有我不撒謊了，她才讓其他孩子和我玩。」
「天啊，現在的大人真是的……」老男人說，「小孩子的想像力怎麼可以說是妄想症呢？有病的是他們。」
「但既然沒人相信我，那他們就是對的。」夏明威沉默了很久，才說：「這個世界不喜歡我，它老是和我作對。」
「這麼說……世界好像也不大喜歡我。」男人笑了，他叼起一根沒點燃的煙，「我是條敗狗，就是大人口裡常說的失敗者。我都快五十歲了，忽然就離婚了，孩子隨妻子去了，事業上也一事無成。」
夏明威沒說話，只是低低地說了一句：「這裡不讓抽菸。」
老男人聳聳肩：「我沒抽，只是叼在嘴上緩緩菸癮。」
「護士會罵你的。」
「沒事，不用管那些臭婊子。」
夏明威笑了出來，他也想罵那些護士，但沒人會站著他，這個老男人是第一個。
但是笑著笑著，他的神情很快又悲傷了下來：「你說自己很失敗，但你不是精神病，沒人會管著你。」他頓了頓，嘶啞地說：「但我……我感覺自己一輩子都得被關在這裡，一步都走不出去。」
「不，你還小。」老男人的語氣斬釘截鐵，「你和我不一樣，你還有很多機會，世界很廣闊的，只要你原意去看。」
「但我感覺世界很爛。」
「小孩子就是這樣，」老男人笑笑，「總會把自己遇到的那點不順在腦中放大，甚至延長至一生，這樣你當然覺得世界很爛，但其實只要你抬起頭去瞅瞅，總會找到自己喜歡的地方。」
他沉默了片刻：「你知道麼？雖然我這輩子啥事都沒幹成，但我一直有個夢想，就是有一家屬於自己的咖啡店。」
「咖啡店？」夏明威扭頭看他，老男人的眼睛含著淡淡笑意。
「對，」老男人的口氣忽然正經，「但我一個人可能不行，畢竟都是個老頭了，記性不好，腦子也不好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啊？」
夏明威沒有回答，只是低垂著眼眸。
老男人也不著急，就靜靜地等他的回應。
夏明威已經忘記當時自己說了什麼，記憶很模糊，只是老闆好像笑得很開心。
那會的時間，夕陽就快要收走最後的餘暉，即將到來的夜晚，如同黑色的幕布一般披在這片草坪的上方。
在那之後的三年裡，老男人的身影從未缺席過。每一個黃昏，他們總會在日落時相伴，坐在草坪上看看夕陽。
直到夏明威十四歲那時，老男人簽了一份手續，帶著他離開了療養所，在環京的老京麥街區開了一家咖啡館。
時間回到現在。
夏明威抬起眼眸，注視著這條熟悉的病院走廊。
這已經是他第四次進入這場「二號空想」，這場空想是由「情緒傀儡：莉莎」、「地點碎片：醫院」、「風格碎片：恐怖風格」、「類型碎片：序列夢」四者加起來合成的，所以成品猶為詭異。
【本場序列空想的目標為：讓莉莎消失。】
夏明威挪步前行，醫院的燈泡忽明忽暗，噝噝作響，冷色調的光映照著周圍的病房門牌號。
他每走兩步，走廊兩側的牆壁上就會「啪」地出現一大片血紅的掌印，然後走廊前方迴響起嬰孩的純真笑聲。
在前三次嘗試，他無論使用任何手段，都未能傷害到「莉莎」一分。現在不一樣，夏明威知道了解法。
向前走了不久，一道身影正站在走廊的盡頭，她穿著白色的病號服，背後是病院的大門。
莉莎低著頭，輕輕地哭泣著：「我害死了媽媽，還害死了爸爸……沒有人會要莉莎了，大家都討厭莉莎。」
夏明威看著她，不到幾秒過後，這個女孩的雙眼就會忽然變黑，然後她就變成了操控情緒力量的怪物。
他試過很多次，在莉莎變成怪物之前就消滅她，但他總是失敗，就連引以為豪的金箍棒都不起作用。
夏明威沉默地向前走去，周圍的空氣隱隱扭曲，那是莉莎在保護著自己，他的身體像是被擠壓。
但他還是靠近了莉莎，俯下身，輕輕地抱住了她。
莉莎還在啜泣著，但這一次她沒變成怪物：「媽媽從來沒抱過莉莎，爸爸只會要莉莎幹活，不然就會拿著酒瓶砸我，莉莎的手一直流血。」她抱緊了夏明威，輕輕把頭倚靠在他的肩膀，「從來，從來沒人抱過莉莎……謝謝你。」
夏明威從來都知道的，只是他不願意承認，就和那時的自己一樣，孤獨的小孩只是需要一個擁抱。
莉莎消失了。
病院漸漸地坍塌開來，所有的一切都在支離破碎。
恍惚間，夏明威伸出右手，推開了莉莎身後的那扇門，淡黃的光暈鋪面而來，使他眯起了雙眸，映入眼帘的驀然是高掛在天空中的夕陽，灑滿餘暉的草坪，還有坐在牆邊聊著天的老男人和小孩。
「好吧，我幫你開咖啡館。」小孩低聲說，「那你能帶我走麼？」
「當然。」老男人笑著說，「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可能是好幾年。」
「沒關係，我等你。」
感謝訂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