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旅途將盡
失鄉號與璀璨星辰號航行在一片均勻的灰白色背景中。
這場在世界盡頭的漫長旅程似乎正在漸漸接近尾聲——即便鄧肯沒有提起，船上的每一個人也隱隱約約察覺到了那結束之日的臨近。
現在，每一個人都聚集在了失鄉號船艙的長桌旁，就連露克蕾西婭，也將自己的船暫時交給了人偶露妮和兔子拉比操控。
這位「海中女巫」坐在鄧肯一側，而前不久才成為璀璨星辰號正式船員的小人偶妮露則乖巧地坐在女主人肩頭，後者第一次在這裡露面，此刻正一邊小心翼翼地抓著露克蕾西婭的頭髮一邊好奇地觀察四周。
雪莉頗感有趣地看著那個穿著精緻洋裝的華麗三分人偶，在後者轉頭看過來的時候突然抬起手，發出嚇唬的聲音：「嘿哈——」
妮露頓時小聲驚呼起來，使勁抓了一把露克蕾西婭的頭髮。
女巫小姐跟著嚇了一跳，抬手拍了拍小人偶的胳膊，妮露便委屈地低下頭，小聲嘀嘀咕咕：「女主人，她嚇唬我。」
雪莉立刻聳了聳肩，扭過頭去假裝自己正在認真聽船長說話。
鄧肯並沒有在意長桌旁邊傳來的動靜，他只是隨意看了雪莉一眼，便繼續說著目前無垠海範圍內的情況：
「……不死者在城市中和活人一同活動，沒有人再記得墓園和焚屍爐原本的作用，亡者渾渾噩噩，而活著的人也越來越多地陷入恍惚，沒有人再死去，同時也不再有新生兒降生……在旁觀者眼中，世界的扭曲已經難以想像，然而沒有人察覺到這些異常，所有的違和之處都得到潛意識的『解釋』或『無視』，而這就是目前整個世界的『現狀』。
「深海教會那邊的情況……和如今的死亡教會也相似。他們各自教義中的核心部分現在變成了不可知的『褻瀆原型』，儘管人們仍在茫然無知地維持著『日常生活』，但這種『世界修正』恐怕也並不能維持很久。」
長桌兩旁，每個人都沒有開口，就連剛才還在跟小人偶偷偷玩鬧的雪莉，這時候想像了一下城邦中那詭異可怖的景象也安靜下來。
鄧肯的目光則落在了不遠處的凡娜身上。
「你還好嗎？」他輕聲問道。
「認知重建……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凡娜臉色並不怎麼好，她微微皺著眉，聽到船長的話之後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原本也快要忘記了『海浪』的事情，您剛才突然召集我們，又讓我把這些都想了起來，這讓我感覺……仿佛整個世界都發生了『撕裂』。」
審判官小姐深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似乎仍在艱難地調整著自己的狀態，同時又神色複雜地繼續說道：「現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認知體系』仍在我的心智中激烈交鋒，我清楚地知道某種『東西』是切實存在的，但另一重認知又告訴我，那是一個不可理解、不曾存在過的事物，我知道前一個認知是正確的，卻又無法否認第二個認知……它們都在我心中扎了根，就好像……」
她抿了抿嘴唇，最終卻好像沒有找到合適的形容方式。
「就好像『恐水症』，對嗎？」鄧肯平靜地問道。
「『水是有毒的』嗎……」凡娜想了想，苦笑著點點頭，「大概吧。和各種具備實體的褻瀆穢物比起來，基於認知層面的難題永遠那麼難對付。」
「……我也曾猶豫，是否有必要重新強化並穩定你們的『認知』，」鄧肯慢慢開口道，他的目光掃過四周，而在他的視線所到之處，幽綠的火焰正在整個船艙中靜靜燃燒，火光映照在每一個人身上，甚至仿佛正浸透著他們的靈魂，浸透著他們的心智，並將他們的「認知」穩定在「船長」這一側，「但考慮到之後的計劃，我必須用火焰『強化』你們，因為只有這樣，伱們才能成為我最穩固的『錨』。」
聽到鄧肯的話，露克蕾西婭臉上的表情明顯稍微變化了一下，她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開口，只是定定地注視著自己的父親。
「……接下來，我們將抵達巴托克的『節點』，」鄧肯仿佛無視了那些包含著各種情緒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繼續平靜地說道，「這將是由四神構成的『外部屏障』上的最後一個節點，在完成最終的標記之後，失鄉號將返回這場『巡禮』的起點……利維坦群島。
「到那裡，你們的邊境之旅也就結束了。」
鄧肯攤開手，嗓音低緩地說道，他的目光環視著長桌兩旁，在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之間移動，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了妮娜身上。
他在這個世界上認識的第一個「人類」，他與這個困於庇護所中的文明進行的第一次正式「接觸」，他的……「人性之錨」。
妮娜坐在他的身側，這個一直都很懂事的姑娘似乎總是能提前一步察覺到「鄧肯叔叔」的想法，即便此刻，她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只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抬起頭：「接下來的事情，您要獨自去做嗎？」
鄧肯迎著女孩的目光：「……對。」
「危險嗎？很遠嗎？」妮娜又問道。
「很難用『危險』不『危險』來形容，那是一件……只有我能完成，但你們無法理解其過程的事情，」鄧肯想了想，很認真地解釋道，「我會前往更遠的地方——比世界盡頭還遠，遠到了連諸神都無法抵達，世間一切尺度都無法丈量……是的，很遠，非常遠。」
「那您還回家嗎？」妮娜仍舊定定地注視著她的鄧肯叔叔——她問了一個自己此前便問過的問題。
這一次，鄧肯絲毫沒有猶豫：「是的，回家。」
他的回應是如此肯定且迅速，甚至連妮娜都好像有點意外。
「您沒騙人？」她皺了皺眉，有些疑惑地問道，仿佛原本都沒有指望能得到這麼肯定的答覆。
「是的，我很肯定——但如果你再早些日子問我，或許我真的會有所猶豫，」鄧肯一臉認真地說道，「而現在，我可以確定，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你真的在等我回家，那我就一定會回家的。」
妮娜皺了皺眉，而就在她陷入思考的時候，莫里斯的聲音又從旁邊傳了過來：「您需要我們做什麼？」
「在失鄉號離開之後，你們要隨著璀璨星辰號返航，」鄧肯看向桌子對面的老先生，微微點了點頭，「阿加莎會帶上失鄉號的『倒影』，將其與璀璨星辰號連接在一起，水手則會前去掌舵——通過這種方式，你們就能夠激活海歌號留下的『航線』，並從風暴女神的節點返回無垠海。
「在回到無垠海之後，你們要分別前往寒霜、普蘭德和輕風港這幾座城邦，再加上目前正停留在西部邊境法厄侖的勞倫斯，我就相當於擁有了能夠注視整個世界的『眼睛』——你們要等待，等待我的命令，當我完成了在世界外部的準備，會發生一件……大事。」
「一件大事？」凡娜下意識皺了皺眉頭。
「……世界的終結，」鄧肯平靜地說道，「我將有序地『終結』這個世界，在這台『數學機器』徹底崩塌之前，先一步回收它的所有數據。」
他知道，現場恐怕沒人能明白自己說的是什麼，哪怕是莫里斯，也不會明白「萬物信息」和「數學機器」是什麼東西，但他還是直白地把這些話說了出來。
在場的人或許不知道數學機器是什麼，但他們至少明白「世界的終結」是什麼意思。
在瞬間的安靜之後，雪莉終於第一個打破了沉默：「……媽哎……」
但除了她之外，其他人的反應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看樣子你們都很信任我。」鄧肯環視了周圍一圈，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縷笑容。
「在共同經歷了普蘭德、寒霜和輕風港的事件之後，我們還有什麼不信任您的呢？」凡娜突然笑了起來，「您有無數種方法可以輕易地掀起毀滅，但您最終都選擇儘可能救下一切——到現在，哪怕您說您要殺了我，我恐怕都第一時間覺得是自己活法不對……」
「你這話給葛莫娜聽到了她會傷心的，」鄧肯無奈地笑了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可是一個跳劈就過來了。」
凡娜：「……您說過不提這件事了。」
鄧肯笑著搖了搖頭，擺擺手，看向其他人。
「對世界的『終結』，是確保新世界能夠誕生，以及確保在新世界誕生之後能夠長久平安的必要步驟，我已經找到了某種方法，可以在舊世界終結的同時保留下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一切，這一點你們確實是可以放心的。」
「那……在這之後呢？」雪莉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儘管話題中的大部分內容她都有點聽不懂，但她仍能敏銳地察覺到船長並沒有把話說完，「世界終結之後……我們在哪？您又在哪？您說的那個『新世界』……什麼時候會到來呢？」
鄧肯微笑著，看著雪莉充滿好奇的眼睛。
「你眨一下眼睛。」
雪莉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對你們而言，新世界在那之後就到來了。」
鄧肯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