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看我很閒？」
文件堆里看不著人，卻能聽到李澤華的聲音。
梁小龍使勁踮起腳，想看看文件遮擋下，他的表情，「老闆，我保證我所說都是真的。」
「然後呢？」
李澤華繼續批改文件，臨近年底所有人都在忙，他也不例外，「看到這堆資料沒有，加一塊比你我還重，三天，就三天時間得處理好。
你說我有沒有時間聽你說？」
說著，抱怨道：「行政部辦事效率太低了，找個臨時負責的辦公室主任都找不到，張濤呢，對商業信息不敏感，流程更是一竅不通。
現在弄得我都要親自上手，還要把前因後果弄清楚~這種小事，你找劉子傑，或者那個調任華東的原浙省總經理不就好了？」
換別人，他才懶得廢話，早打發走，可梁小龍不同，他是公司天字第四號員工，僅次於楊志超，於莉，是可以絕對信任的人。
他也很懂分寸，換成別人，哪怕從華東大區調走，想插手也就是一句話的事而已，他偏偏恪守職責，親自跑來詢問自己意見。
梁小龍道：「找了，剛才還找於總聊來著，可是於總說，這人似乎正適合調到您身邊，做個傳聲筒也不擔心話走偏。」
李澤華這才來了興趣，從文件堆里探出頭，「三十二歲，做事紮實，誠實守信，認死理一根筋，聽起來挺有意思，惟獨中專畢業。
是不是低了點？」
「可是他這個人重恩義，對患病妻子不離不棄，對工作認真負責，對違反公司政策的事不妥協，一心為公也是優點啊。
加上不阿諛奉承，對規則外的捷徑視而不見，您看他加入公司三次晉升失敗，都沒給我張嘴，這不正是你想找的人嗎？」
梁小龍似乎又想到什麼，「林總說，以前您找助理，要有相關行業的資源，可現在您自己就是資源，還不如培養內部提拔的可靠人才。」
他之所以這麼費盡心思推薦，說白了也有私心，因為張德發是自己人，出身湘省，加入公司時間早，身家清白，重情重義。
今天幫他一把，未來說不定什麼時候能回報自己，哪怕關鍵時候說句話，也能回本。
李澤華琢磨片刻，把文件一丟，按下內線，「讓於總過來一趟。」
隨後道：「既然你都開口了，老兄弟的面子不能不給，不過我挺好奇，你在華東這麼久，就沒考慮過拉人家一把？
十六個月的優秀員工，六次季度，兩次年度，換其他任何一個人，都升上來了吧？」
梁小龍苦笑一聲，「有些人，他就不適合做管理，張德發就是這種，做員工很負責，可是認死理不懂得變通，很容易把人得罪光。
最早做優惠劵推廣我就看出來，您還記得當時有個小個子出車禍，您來交大站點順帶把慰問金帶過去那次嗎？
我不是拿了50張9塊9任吃劵給您嗎？就是沈女士和陳小姐在的那次，被張德發看到，換成別人，老闆拿自己家優惠劵送人情。
哪個不開眼的員工敢有意見？偏偏他就有，說什麼無規矩不成方圓之類的話。」
李澤華好奇問一句，「搞了半天是你壓著他？」
「哪能啊，公事公辦，何況還認識這麼久，犯不上打壓，是他自己性格有問題，誰不知道最開始的站長提拔考核很容易？
無非問一些常規問題，可張德發太認死理，比如諮詢一些和餐飲店溝通的問題，他堅持公事公辦，第一次考核就把店家得罪。
投訴的人很多，被刷下來。
後面兩次逐漸正規起來，考核組那邊我都托謝斌打聽過，真是被自然淘汰，沒人弄虛作假，他可能是多少有點毛病。
就說他老婆那事吧，正常點來說，給簡單愛互助籌遞個申請，多少能拿到一些幫扶，可他倒好，跑去申請時，問什麼說什麼。
簡單愛工作人員一聽，你家裡在當地有三套商品房，還有豪華汽車，完全不符合申請救助條件啊！」
「等等。」
李澤華越聽越糊塗，忍不住打斷道：「你不是說他家很窮嗎？」
「是他窮，他家不窮。」
梁小龍苦笑一聲，解釋道：「他爸是改開第一批下海經商的主，就我們隔壁城市峰縣鎮裡，那邊多以中藥材交易發家致富。
他爸張建設靠倒騰藥材發家，積累一些資本，大幾百萬身價。」
「拿錯劇本了吧？豪門恩怨？父親不管兒子死活？」
「就他一個兒子，倒是有個嫁出去的姐姐。」
「那更不應該啊，大幾百萬身家，老家的風氣向來更重視傳宗接代，隨便拿出一點給他老婆治病應該沒事吧？」
梁小龍仿佛吃了蒼蠅一樣，搖頭道：「說來話長，總之怎麼說呢，好像是九八還是九九年，張德發那時候剛剛中專畢業吧。
在家幫忙跟著他父親倒騰藥材，有時候也不能完全說賣假藥，畢竟我們那風氣你懂得，什麼紅薯干冒充中藥材，吃不死人就行。
這小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沒搭對，跑去藥監局舉報他父親賣假藥，反正挺離譜，這事在當地都快傳瘋了，都當笑話聽。
好在他父親有點人脈，上下花了十幾萬打點過關，為這事，兩父子算是反目成仇，張德發也就沒在家裡呆，出來打工。
前些年結了婚，生了個女兒，他老媽勸著勸著也就回去了，可架不住他們家三代單傳，需要個帶把的繼承香火。
他老婆的身體不行，病罐子泡著，搞不好就是他們家假藥給坑得，別瞪我，張德發自己說得。
他爸讓他再娶或者再生一個，他不肯，所以家裡或許是存著早點人沒了，說不定會再娶一個心思，沒幫忙，全靠他一個人撐……」
李澤華懵了，他沒想過這世上，還有這種好漢，大義滅親啊這是，也難怪它們區域不讓他升上去，這誰受的了？
水至清則無魚，大家出來工作都是求財，真有那賺外快機會，吃點喝點拿點都是情理之中，讓個愣頭青上來，還怎麼玩？
不過他不在意啊，因為偷稅漏稅，作奸犯科這類事情，公司又不做，不擔心張德發告發。
唯獨私底下那些不能見光的玩意，要好好研究研究，有這麼個人在身邊，接觸久了，萬一還是個頭鐵娃性格，說不定遲早暴雷。
「老闆，其實人是會變得，十多年了，張德發未必還是當初性格，以我的觀察來看，他有後悔過，說當初不應該舉報他爹。
應該好好做，把生意接過來以後，再行改善，當然，具體真假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你幫他一點，他記你一輩子。」
梁小龍完全是站在老闆角度考慮，他身邊需要一個靠譜不會生二心，不會產生自己意識的助理。
王斐暫時沒看出來有什麼問題，但郭鑫毅顯然是不符合這項標準的人。
他在青雲電子任上，拉攏何理，支持傅玉潔，公然和於莉唱對台戲，惹來楊志超等人反擊，差點丟掉集團副總裁位置。
不管出發點如何，他這麼做都有些犯忌諱，畢竟誰不知道楊總，於總和他都隸屬於跟著老闆打天下的嫡系？
正想著，於莉敲門進來，李澤華指著文件道：「出點突發情況，你來處理一下，分類好，能處理的處理掉，不能處理的等我回來決定。」
於莉在他面前，永遠是一副乖乖模樣，「好。」
「愣著搞什麼，走吧。」
李澤華沒看見梁小龍沖於莉比劃的ok手勢，他是真想驗證下面的亂像究竟有多離譜，順帶考察張德發一番。
等他離開，於莉才掏出電話打給楊志超，「他出去了，你覺得這事能成嗎？」
楊志超想都沒想，道：「沒問題，你負責挑選辦公室高級助理時，我就在物色人選，可惜推广部的人不純粹，常年在外面跑。
多多少少帶點油味，哪怕能力夠，推薦上去也被否決。」
於莉忍不住皺眉，「真服了你，這種人也能推薦過來，就不擔心他跟在老闆身邊，知道內幕多了，會顛覆三觀？」
「我也是昨天聽小龍提起，突然覺得挺有意思，說不定這才是老闆想要留在身邊的人，而且你沒發現嗎，這個人也不是完全一根筋。」
楊志超嘆了口氣，「他起碼學會了對現實做出一定妥協，也學會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潛意識裡想要改變。
再說了，推他總比其它那兩位好，林總吳總可是變著法，想讓財務出身的送到老闆身邊。
投資人那裡，連一菲都能說動，要是真成了，我們不僅多個對手，你還要擔心自己位置呢。」
於莉一聽某人名字，瞬間不悅，「為了利益，也真是為難它們什麼都能做出來，讓一個戲子跑來做高級行政助理，還不如往c上送。」
楊志超忍不住勸她幾句，「看開點吧，世上誰不是為碎銀幾兩奔波，何況老闆家財萬貫，說是金山也不為過，想傍上他的不知多少。
連我都免不了被人上趕著投懷送抱，遠了不說，就那個曾經花了五萬塊錢買下物品做慈善的女星本人，到處有人幫我說和。
前幾天還有人說她想來魔都，說什麼做小養在外面也無所謂，大家都這麼玩。」
於莉聽著有的沒的，啐一口道：「楊志超，我可警告你，你是馬上要和悠悠結婚的人，千萬別做對不起悠悠的事，不然我饒不了你。」
「姑奶奶，你借我幾個膽子也不敢啊。」
楊志超趕緊求饒，「這事和我一點關係沒有，全是它們自作主張，和每日一菲一樣，都是異想天開。
再說你也要相信老闆，相信我，如果真想發生點什麼，早就該發生，怎麼也不可能等到現在。」
「沒有最好，有也趁早收起小心思。」
於莉冷哼一聲，「至於那個每日一菲，你最好找個機會處理掉，送她出國去，免得礙眼。」
楊志超頗為頭疼，只能選擇死道友不死貧道，「行行行，我給熊貓的王總打電話，讓他幫忙處理手尾，保證不會再讓你在國內看見。」
掌握大資源者，言語間分分鐘決定無數人命運，於莉跟在李澤華身邊，早不知被多少人奉承，她開口，誰能拒絕呢？
……
「十平米不到的門店，在附近五公里範圍內，同類銷售量第一，每個月4000多單，難道上上下下都是死人，沒一個發現？」
李澤華氣壞了，他帶著梁小龍，張濤，叫上待業在家的張德發，按照他的指引，把幾個違規嚴重的門店跑一遍。
當看到真實情況時，他內心在冷笑，果然，當利益超過300%，它們可以踐踏人間一切。
張德發沉聲道：「最開始我們想舉報，區域說會查。
上個月隨手拍出現過，我上交隨身攝像頭視頻和照片，舉報了16家，只有一家被通過。」
「手機後台存在舉報痕跡是漏洞，舉報審核流程過於複雜是漏洞，一個站點上百人裝聾作啞，同樣是漏洞。」
李澤華搖搖頭，「買的沒有賣的精，沒有切身利益之痛，沒人會當回事，可你們自己會吃這玩意嗎？還是說，老闆會吃這玩意？」
又盯著梁小龍惡狠狠看，因為這些違規門店不是一日之寒，最起碼看眼前門店，在他擔任華東大區總監時，就存在。
梁小龍被盯著頭皮發麻，也沒辯解，就事論事分析道：「董事長，其實中下層管理選擇睜隻眼閉隻眼，我也能理解。
因為預製菜出餐快，用各種科技與狠活（李澤華原話）掩蓋食材本身品質，可以肆意壓縮食材和房租成本。
賺取的額外利潤，又通過預製菜渠道，推廣渠道和黑金，養活資本，公司拿到更多營收利潤，中下層拿到紅包，下層拿到配送訂單。
都有利可圖，最關鍵是，證明預製菜存在巨大市場潛質，如果貿然一刀切。
這些投機取巧的人，就會想方設法繞開公司業務，自己搭建配送平台，又或者給競爭對手可乘之機，比如給淘點點捲土重來土壤。」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是吧？」
李澤華冷笑一聲，制止梁小龍準備派人查抄門店的舉動，「擒賊先擒王，治標要治本，打掉這一家，以後更難抓。
要做就做票大的，打電話給楊志超，先摸底，這類門店在需求量大的城市到底有多少家，再派暗訪組出面，多派幾組。
把紀錄片拍攝組也抽調一部分回來，給我全程做記錄。
通知秦朗他來負責，挑一些合適的餐飲店出來，讓他們出面和預製菜門店溝通，不管花多少錢，總之給我弄清楚背後產業鏈明細。
再順藤摸瓜，搞清楚背後是誰在推動，賣這麼便宜還能賺這麼多錢，別鬼扯什麼是供應鏈完善壓縮了成本。
什麼凍豬肉凍牛羊肉，說不定背後是不是違規進口的病死肉，還有什麼雞肉鴨肉冒充牛羊肉，通通搞清楚，然後聯繫焦點訪談。
就說我說的，該贊助多少給多少，做一個為期幾天的系列報導，我要讓整個產業鏈上所有利益相關方，死無葬身之地。
特麼的，不打招呼碰我地盤，你們賺錢我背鍋？想得美，不管是誰在背後挑事，別讓我抓住，分分鐘給你骨頭灰都揚掉。」
又說了些加快青雲農業旗下標準預製菜工廠建設，「正好就是你在負責，質量，質量，還是特麼的質量，你自己都不吃。
就別給我流到市場上，集團這麼多銷售渠道，哪怕保質期只有7-60天，也能開闢出一個大市場，不要讓劣幣驅除良幣，看你的。」
梁小龍慎重點頭，他知道老闆把自己調到農業公司，就是看重自己得謹慎。
「至於你。」
李澤華轉頭看著張德發，「看明白了嗎？舉報一家毫無意義，只會扯皮不清，你說他做預製菜，弄一堆冒充貨。
充其量讓衛生部門罰款一大筆，然後呢，封禁有用嗎，他換個招牌，將來投奔公司競爭對手另起爐灶，又是一條好犬。
還會平白給公司增加一個敵人，只有站在全局高度，先曝光產業鏈，促使上面立法，有法可依後，大面積一起動手才行。」
看著張德發似乎有所領悟，他繼續道：「暫時你就不要露面了，去找秦朗報導，他會給你安排一個合理位置。
這件事，你全程參與，最後辦好了再來告訴我，你的想法。」
說完，搖搖頭走開。
梁小龍趕緊跟上，路過張德發身邊時，小聲道：「好好干，說不定你個人飛黃騰達的機會就在眼前。」
張德發搖搖頭，「我不是求這些。」
「人活在世上，難得糊塗。」
梁小龍是真心看好他，「何況老闆的格局你還沒看清楚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讓這個世界更美好。
只是眼界，心胸不同，所以施展的手段不一樣，你要學的還很多。
何況你家庭不需要幫助嗎？你也不想和妻子從此陰陽兩隔吧？
聽我的沒錯，適當時候少說多做，等你看明白自然會領悟其中深意。」
張德發停下腳步，看看身後忙著在微波爐里取餐，交給外賣員的無良店家，莫名嘆了口氣……(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