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螞蟻,任奪不抬頭:「你對離山喊得那些話...你仍當自己是離山弟子?」
蘇景點了點頭:「不錯。 」
「別人怎麼想、怎麼看,我們管不了,但是自己心裡知道『我是離山弟子』這便足夠了。」任長老的話乍聽上去像是安慰蘇景,可是若再仔細些便能聽出他語氣里藏了份唏噓,,由此話也變了味了,仿佛另有所指。
「後面又什麼打算?」任奪又問道。
「打算去一趟南荒,找烈火地脈,修第五境沖煞。」蘇景如實回答:「我有一份前輩手札記載。」
任奪愣了下,隨即點了點頭:「以古法修行沖煞,雖危險了些,但得來的修持也要更穩固得多。這個時候離開中土、出去轉一圈也是好事。」
他的話中另有含義,蘇景追問:「邪魔作祟?或有惡戰?」
這一問並非『空穴來風』,當年凡間亂世時,蘇景就在蠻兵中偶然發現魔徒蹤跡;後來中土各出顯現魔徒蹤跡,蘇景也曾參與下山查探,其中有些是虛驚一場,但大多數卻是真有其事;到劍冢時,無雙城去采劍的弟子竟全軍覆沒、劍冢外也遭妖人偷襲......
蘇景聽劍尖兒劍穗兒說過,修行道上過去幾百年都太平無事。可最近幾十年裡,有關邪修魔徒的事情一次比著一次更嚴重,那一份『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稍有些心思的人都能察覺。
任奪笑了笑,沒回答、但也未否認蘇景所問,就此岔開了話題:「有兩樣東西送你。」
說著,他先自乾坤袖中取出了一柄劍。
右手持劍、左手輕輕抹過劍身,臉上笑容猶存、目光卻專注無比。隨即他把劍鋒倒持,劍柄遞向蘇景:「劍冢之劍,不認二主,但你是個例外,執例時可見北冥認你,送你了。」
任奪竟然把他的好劍相贈,蘇景臉皮再厚也不敢要,趕忙搖頭:「你實在太看得起我了......」
「你有奇遇,有些小心思,不過說到底不過是個小小五境修士,何德何能讓我看得起?我敬得不是你,是陸崖九師叔。其他都不提,他看人絕不會錯的。」任奪把劍一擲,不由得蘇景不接,又說道:「如今我修習另一門神奇功法,與此劍相衝,在把它留在身邊本就無用,放回劍冢又不捨得,送給你正好。」
長劍入手,一聲輕鳴。北冥對蘇景不存絲毫抗拒,相反的,劍上光芒一閃、竟變成了一滴晶瑩水珠,落入蘇景手心。
任奪解釋:「這是北冥的本形,它肯對你亮出來足見信任。」
蘇景運起目力、辨塵入微,隨即輕抽一口涼氣:「水裡...是鯤?」
一滴水珠,一柄劍,也是一片汪洋大海!一頭大魚正暢遊四方,正是蘇景今日所見的那頭鯤魚。
任奪點了點頭。
蘇景心思一轉,隨他心念,『北冥』又化為劍形,狹長鋒銳、精光流轉。
這是能看出神奇的好劍,蘇景打從心眼裡泛出喜歡,雖然無法證實,但劍冢內八個方位只有七柄劍王,這支又名喚『北冥』......不在劍冢的那一柄劍王,多半就是它了。
蘇景把北冥緊緊攥在手中,張口欲言,任奪直接一揮手:「假惺惺的客氣話免了。」
蘇景馬上要脫口而出的,還真是假惺惺地客氣話,嘿嘿笑了幾聲,把廢話吞回肚子裡:「你說的神奇功法,是不是墨靈童的神通?」
話落地,任奪面色陡變,雙目精光乍現,並非否認而是反問:「你怎會知道?」
蟄伏於蘇景體內的屠晚劍魂,幾十年裡只暴發過兩次,一是白狗澗重犯逃獄當夜、與墨靈童拼命時;另則是光明頂鬥劍,蘇景劍羽被任疇乘蒙蔽後.....蘇景曾仔細思量過兩件事,揪出了其間一道聯繫、或者說一個可能:
任疇乘『蒙蔽』劍羽的法術,與墨靈童修法同出一脈。 不知以前有過什麼因果,屠晚劍魂對這一脈修持恨之入骨,所以才會前後兩次驚醒。只不過任疇乘的道行比起墨靈童判若雲泥,所以第二次劍魂狂躁的程度要輕得多。
任疇乘的修持從哪裡來?當然是跟任長老學的。
任奪說要棄劍、另修其他神通,蘇景自然會有剛剛那一問。
蘇景不解釋,直接對任奪道:「放心,此事我從未向旁人提起過。」
任奪沒再追問緣由,另起一問:「這麼說,你覺得白狗澗重犯逃獄與我有關了?」
紅長老曾給蘇景解釋過,墨靈童一身本領來歷詭異,將她關押千年只為逼問緣由,如今任奪已經得了那個邪童的法術......
蘇景穩穩搖頭:「你放了我、我傳你厲害功法,聽上去順理成章。可是墨靈童沒能逃出去就死了。除非她先傳功你再放人......她得有多傻,才會答應你這麼做?就算她答應如此,傳下來的功法若你真敢放心去修,那你得多...多利令智昏?」
任奪點點頭:「少年人能有這份心思,算是不錯了。白狗澗之事確與我無關。不提它了。」
蘇景猶豫了下,但還是說了句:「墨靈童一脈的邪法詭異莫名,你修行時多加小心。」
入山修行是為了什麼?飛仙、長生、逍遙!
離山九祖六人飛升,他們傳下的衣缽是飛仙正途;墨靈童的本領雖強,但她飛仙了麼?任奪有資質了得、精進迅速,他根本沒道理半途轉去修行邪法。
可任奪會做沒道理的事情麼?有關內情蘇景不欲多問,他知道任奪為人正派、心系離山、更要緊地是陸崖九看重他,這便足夠了。
至於修習邪法本身...這天下還有比三這三那訣更邪門的功法麼?蘇景又哪會指摘別人。
任奪一笑:「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再要說一句的是,你莫怪賀師伯,光明頂內藏莫耶女子,非如此不能收場的。」
蘇景也笑了,清清透透,以他的心思當然能明白任奪說的事情,賀余把他逐出門牆看似決絕,但內中另有一個重大關鍵:賀余並未收繳蘇景的帛絹功法!
哪個門宗將弟子逐出門牆,還能容他帶著一身本門修為、容他帶著本門正法秘籍?
沒人提,好像是大家都忘了,但這麼大的事情又怎麼可能忘記?
不提,不只是成全、愛護,還是賀余不曾也不能說出口的一句話:我仍把你當離山弟子。
而蘇景對離山喊的那幾句話,又何嘗不是在向賀餘明心明志。
蘇景又問任奪:「師兄打碎如見,要自領刑罰......能不能免?」
欺師滅祖、但未釀成嚴重後果、又誠心悔過,賀余自領『火逆三經、面壁三百年』之罰。這個責罰不是賀余自己隨口說的,他是龔正長老的上一任、離山刑堂的主持,說出的責罰正是離山之律。
面壁不提,只說『火逆三經』,若仔細想一想...只從字面去想:以霸道烈火倒沖三條經脈。
離山修持是靈水基元!
水火相衝,其中痛苦自不必說,更為嚴酷的是:水火不容,水性元基淬鍊的經脈,被烈火滾過後便是徹底廢了!
少了三條經脈,修為驟減不算,以後還怎麼修行?
領下這一律,斬斷飛仙大路!
賀余迂腐麼?
若迂腐,怎麼會成全蘇景,讓他帶了一身修為和八祖真傳道法離開山門;
若不迂腐,又怎麼會只為了維護離山的一個臉面,毅然斬斷自己的升仙前途?
莫忘記,賀余已經勘破了第十一境,又再第十二境中領悟多年。偌大中土世界,他是最有資格、也最有希望的幾個飛仙之人中一個。
「於我等晚輩,無論如何也要阻下師伯自領責罰。」任奪面色沉沉:「可是賀師伯的性子,怕是勸......」
蘇景插口:「我寫的血書也沒用麼?」
那封血書被龔長老撿了去、呈於賀余,任奪則盤算著要去追趕蘇景做最後一番交代,是以還沒來得及去過問此事,現在正好追問:「你血書上寫的什麼?」
「如見寶牌是假的。」蘇景在說了七個字,皆為血書所寫。
任奪愣了愣,霍然大笑!
打碎真如見,欺師滅祖;打碎假如見,哪算什麼?算個屁!
蘇景手中的玉牌當然是真的,可他自己說假的......蘇景自領『我是用假寶牌騙人的小混蛋』,卻給賀餘留了個免罪的空子。
至少,這件事有了迴旋的餘地,為離山之譽賀余挺身而出,可他又何嘗想自斷仙途?
師兄能如此,師弟當一回小混蛋、師侄們當一回 『我們以前都沒認出來那牌子是假的』 的糊塗蛋,又有何妨?!
大笑過後,任奪不打算再做停留:「你雖已不在離山,但仍有大好仙途,以後好好修行,少再弄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好自為之,我回去了。」</p
說完他施法欲飛,蘇景一聽就急了:「不是送兩樣東西麼,才只給了一柄劍。」
法術散去,任奪笑了......剛剛越聊越遠,他把這事給忘記了,大袖一抖,手上多處一隻玉匣。
蘇景接過來將其打開一看:一枚蛋。
白玉做皮、內不可見,大小與雞蛋相若。
「劍冢妖人身上搜來的寶物。一共兩枚,人是你抓來的,分與你一顆。」任奪說道。
蘇景笑道:「我當時搜了多少遍,都沒找到他身上還有玉皮蛋,這個怎麼用?」
「被他藏進眼中,以你的修為自然找不到。」隨口應了一句,任奪正要個蘇景解釋此物,忽然他的臉色一變,舉目向著高空望去。
蘇景隨他一起抬頭,開始難見端倪,過了盞茶工夫之後,他才真正看清,視線盡頭一道火光正劃破天幕,速度奇快地向著他們所在的方向飛來。
隕石入界,是一顆火流星。
火流星規模很小、飛得也慢,所挾力量更是有限,對天地全無傷害可言。但它有一點古怪......以蘇景的目力,盯住它稍久便能看出,它的墜落之處正是離山劍宗腹地!
再看任奪的神情,居然是一副又驚又喜的樣子。
蘇景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任奪搖了搖頭,竟再不多說什麼,只留下一句:「我去也,以後你好自為之!」言罷騰起雲駕應向那顆火流星。
差不多同樣的時候,離山巔頂也閃起一片劍光,以賀余為首諸多長老盡數飛天去接應火流星。
蘇景回歸自己的隊伍,遙望著遠方,離山的重要人物迎上火流星後隊列一變,自相迎變作追隨,不久工夫便沒入離山消音不見了。
對此裘婆婆也納悶不解,蘇景有心回去看一看,可一想自己現下的情形,又苦笑著打消了這個念頭,反正看任奪的樣子那火流星不是壞事,以後有機會再打聽吧。
......
三天時間,中土世界各個修行門宗都接到離山傳訊:光明頂傳人蘇景因觸犯門規被驅逐門宗,從此再不是離山弟子,以後他所為與離山再無瓜葛。
消息傳開,雖談不到驚動四方,但小小的引出了幾分譁然,寶梨州、無燼山和劍冢三處曾受過蘇景好處的修士著實不少,聞訊不禁搖頭嘆息,替蘇景覺得惋惜。
但很快,又有一個消息從妖門傳入修行門宗。不知這消息是哪位毛筆成精的妖怪寫出來的,言辭駢四儷六、晦澀複雜,簡直看得人頭疼,簡而化之它的意思就是:蘇景公告天下同道、前輩,他仍是離山門徒,誰要和離山找麻煩,他第一個不答應。
接到消息,眾多修家只覺啼笑皆非,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唯獨一個門宗,接到第一個消息時掌門人與親近長老對視大笑,看過第二個消息冷哂輕蔑:棲霞道。
七天之後,棲霞道門下大長老妙常擺動華麗雲駕飛赴齊喜山。畢竟是正道修家,找上門去妙常倒也沒想著殺人報仇,只想看個眼前笑話外加向蘇景問一句『如今您再自刺一劍,又值幾何?』,好歹出一出當年那口悶氣,結果抵達齊喜山後,妙常沒能見到蘇景,恭恭敬敬向山主六兩問好,臨時改口說是路過此處探訪故人......沒人告訴棲霞道蘇景還從離山帶出一個絕頂大妖。
裘婆婆看妙常的目光不比刀子還更扎人。
......
暫別離山。
對修行同道的議論蘇景全不理會,把同伴安頓在齊喜山後去了一趟白馬鎮,輕輕鬆鬆地住上了幾天。如今這小鎮得了朝廷和齊喜山妖家的特別照顧,百姓日子富足且安寧,可惜的是,蘇景走在街上,幾乎沒人識得他了,路過一座後來才建起的道觀時,正掃地的小道童還對他笑道:「你是外地人吧?不妨入內問個前程,我家道長六爻之術頗為靈驗。」
塵緣了了。
離開小鎮時,蘇景心中的一點唏噓隨風散去了,翻手取出了丑劍,輕輕一彈......劍如燒火棍,醜陋不堪,可輕彈之下卻輕鳴悅耳。蘇景笑了,隨口哼起一個調子,過了一陣他才發覺,自己隨口哼唱的居然是青燈境中少女、老道的那個調子。
上午時分,金輪高懸,正耀著一場大好天光。
(第二卷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