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7章 奇謀妙計
乾淨的牢房,沒有手銬,也沒有上腳鐐。一日有三餐,菜品一般,但能吃飽。
這待遇顯然不是一般囚犯可以有的。
高尚坐在乾燥的茅草墊子上,目光沒有焦點,似乎只是在看著牆壁發呆。
忽然,一個輕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朝這邊走了過來。那腳步似乎有些猶疑,有一會腳步的主人應該壓根就沒動,就站在原地等待。後來才接著往前走。
不是獄卒,不是嚴莊,不是方清,更不是李璘……那這個人到底是誰?
心細如絲的高尚暗暗警惕著。
等那個人出現在牢房門前的時候,高尚看清楚了。
居然是韋子春!
「你能夠不知羞恥的來此和我見面,我是沒有料到的。你的臉皮可真夠厚啊。」
高尚冷哼一聲譏諷道。之前他只是有所懷疑,還不能完全確定,但現在事情已經是明擺著了。
給嚴莊通風報信的人,就是韋子春。要不然,刺客說不定就得手了。
鹿死誰手,還難說得很。
「如果天子要對方大帥出手,韋某絕不說半個字。可是天子要對付的,是陳留王啊,那可是他的親人!
他怎麼下得去手?」
韋子春痛心疾首的嘆息道。
高尚其實理解錯了,韋子春,並不是一個賣主求榮的人。再說了,即便他出賣高尚,出賣李璘,以方重勇的心智與脾氣,也不會重用韋子春。
「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以後你還可以抱一抱陳留王的大腿呢。」
高尚冷言冷語,說話夾槍帶棒的。
他雖然被閹割了,身上卻還帶著文人獨有的狂傲和放蕩不羈!
文人相輕,高尚對韋子春又能有什麼好臉色呢。
「隨你怎麼說吧。」
韋子春長嘆一聲,繼續說道:
「方大帥扶持天子,又鉗制天子,譬如曾經的曹操,也可以認為是曾經的霍光。天子若是派出刺客殺方清,也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韋某就算捨去這條命,為天子赴死又如何?
你也是讀書人,兄友弟恭,孝敬父母這個道理不懂麼?
天子殺弟,情何以堪。」
聽得出來,韋子春已經背叛了李璘,或者也可以說對其徹底失望徹底放棄。
在韋子春看來,如果李璘敢於反抗方清,也不失為滿懷豪情壯志,寧死不屈,一如曹魏末代皇帝。
可是這廝現在在做什麼?
沒有緣由的,派人刺殺異母弟。
只看這一點,韋子春就知道,大唐絕對沒救了,起碼李璘無法收拾這個爛攤子。
他還能怎麼辦呢?難道眼睜睜看著李琦被殺?
「你走吧,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跟你無話可說。」
高尚懶洋洋的說道,一副大爺姿態,擺明了看不起韋子春。
「其實,你……」
韋子春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把想說的話給憋住了,最後沒有說出口。
高尚轉過身背對著他,亦是一言不發。
韋子春此番前來,就是因為是他的告密,害得高尚即將被處決。他於心不忍,想問問高尚還有什麼身後事要辦的,他可以代勞。
沒想到,高尚已經視死如歸。
韋子春起身離去。
等他走後,高尚臉上居然露出了微笑。
「死?我又怎麼會死?
如果我想死,當年斷這條胳膊的時候就該死了。」
慢慢的,他臉上的微笑變成了冷笑,那英俊中帶著陰霾的面容,突然閃過一絲猙獰狠厲。
又悄然隱沒。
高尚在等一個可以讓他擺脫掉牢籠的人。
安安穩穩的睡了一夜,牢獄中那些噁心又陰險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
高尚心如止水的等待著,然後第二天剛剛入夜的時候,他等的人,最終還是來了。
……
「你現在這樣,不覺得很累麼?」
大理寺獄的某個監牢門前,方重勇看著黑暗中連臉都不甚清晰的高尚,有些無奈的反問道。
高尚給李璘這種貨色當狗,也真是難為他了。
有些豬隊友是根本帶不動的,高尚硬是要帶,最後還是被拖死,真是冥頑不靈啊。
方重勇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大帥,有些人就是嘴硬骨頭賤,不敲打一下是不行的。」
嚴莊在方重勇耳邊低聲建議道,他早就看高尚這廝不順眼了。
「罷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讓他出來吃酒,說說遺言吧。」
方重勇嘆了口氣,並沒有多少興趣去折辱高尚。
和猛虎搏鬥,打贏了你會感覺很慶幸,也會很有自豪感。
可如今的高尚,對於自己來說,就跟一隻螞蟻差不多,隨手便可以捏死。
欺負這種人,又有什麼意思呢?
方重勇今日剛剛到開封城,還有一大堆事情沒辦完。來回跑的忙得像條狗,方重勇感覺高尚這廝的小日子,比自己這個經常出差的勞碌命,要過得舒坦太多了。
除了坐牢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以外。
自己這麼累,憑什麼高尚這種斷臂無雞的宦官,過得那樣舒坦啊。
難道高尚這廝是吃過沐舒坦麼?
方重勇在心裡碎碎念的時候,高尚已經被帶出了牢籠。他帶著挑釁看了嚴莊一眼,眼神里充滿了惡意的暗示。
「大帥,下官先行迴避一下。」
嚴莊對方重勇躬身行了一禮,不經意的瞥了高尚一眼。在他看來,這個人已經是個死人了。
現在拽什麼拽,明日還不是要死的!
嚴莊在心中暗罵了一句。
等他走後,方重勇對高尚做了個請的手勢。桌案上擺著的都是些家常好菜,還有美酒,看上去非常豐盛。
「如果你沒什麼要說的,這頓就當是斷頭飯了。」
方重勇指了指對面的石凳說道。
他一點都不擔心,高尚聰明絕頂,肯定是有話要說的。
「方大帥,您是日理萬機的人,而我不過是個廢人,現在殺我,您覺得有意思麼?」
高尚面色平靜的反問道,夾了一片肉送到嘴裡咀嚼。
「確實沒什麼意思,不過這是從囚犯身上刮下來的肉,你就沒發現我都不吃麼?」
方重勇忽然面無表情指著裝肉的碟子,略有些得意的說道。
聽到這話高尚一愣,嚇得連忙把嘴裡的肉吐到地上,乾嘔了許久才恢復過來。
「方大帥,士可殺不可辱,高某並不怕死。」
高尚氣得胸膛起伏,一字一句的說道。
其實這不過是一種心理暗示,高尚現在也明白過來,剛剛那只是個惡劣的玩笑。
方清哪怕再殘暴,也干不出吃人肉這樣的事情來,更何況對方是一個非常理智而且懂得自控的政治家。
拿人肉做菜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但你也不想死的吧,本帥不想繞彎子,有話快說。」
方重勇擺了擺手,不想跟高尚糾結無聊的話題。
高尚猛灌了一杯酒壓驚,這才雙目直視方重勇詢問道:「李璘是什麼貨色,相信大帥很明白。但大帥顧忌的並不是李璘,而是大唐這面旗幟。」
高尚腦子恢復了冷靜,說得一板一眼。
「不錯。」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直接承認了。
李璘,再把他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也加上,又有什麼可怕的?
就算給他們十萬精兵,方重勇也一點不虛。
因為李璘並無駕馭兵馬的能力,也沒有處理政務的能力。
無論給他什麼,都是外物,不能變成自身的實力。
難以撼動的,是李唐這一百多年來形成的「正統性」,以及曾經的「光輝歲月」,所烙印在這代人心中的集體記憶。
「大帥把我放了,我送大帥一份大禮。」
高尚正色說道。
「什麼大禮?」
方重勇也收起笑容,一臉認真問道。
「空口無憑,高某寫在紙上。
若是信口胡謅,大帥可以將其交給李璘,他自會取我項上人頭。」
高尚看上去非常淡然,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
「本帥親自給你磨墨。」
方重勇叫門外的獄卒,去監牢的籤押房取來文房四寶,然後親自研磨好墨汁,將筆遞給高尚。
「本帥只給一種人磨墨,那就是對本帥有大用的人。」
高尚寫了兩個字,就聽到方重勇在一旁慢悠悠的說道。
「如果那個人沒用會怎麼樣?」
高尚忽然感覺有些好奇。
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反正就覺得方重勇這個人的想法,總是異於常人。
「只有活著的人才叫人,死了的人,那叫屍。」
方重勇輕描淡寫說道。
這話差點讓高尚罵娘,不過他還是忍住了。
好在接下來方重勇也沒有再言語刺激對方。高尚筆走龍蛇,把信寫完以後,隨手將筆放在硯台上。
方重勇其實對高尚的所謂「大禮」,是不太在意的。
他現在已經掌控了汴州朝廷的軍政大權,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李璘幾乎沒有自己的親信團隊。
可以說只要他想篡位,現在就可以辦事,雖然隱患很多就是了。
高尚現在還能給自己帶來什麼驚喜呢?
方重勇對此並沒有多少期待。
只不過,當他看到高尚的「奇謀」之後,便立刻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的看完了。
隨後看了一遍又一遍。
「李璘有你輔佐,他是怎麼混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方重勇有些疑惑的看著高尚問道。
朝廷里這麼多臣子,誰也沒看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麼。
偏偏李璘身邊的一個宦官看明白了。
「大帥就直接說行不行吧?」
高尚坐在那也不動,很是淡定的說道。
方重勇雖然喜怒不形於色,但在高尚看來,對方玩什麼花樣都是沒意思的事情。自己不配合,這個計劃就無法實施。
「可以,現在本帥就將你放回去。」
方重勇將信貼身放好,微微點頭說道。
「謝過方大帥。」
高尚喝了一口酒,起身回到了監牢內,就當方重勇不存在一樣。
顯然,他還不想走。
「你是覺得監牢住著挺舒服,都不想走了麼?」
方重勇看著高尚詢問道。
「韋子春,要下大理寺獄。」
高尚一字一句說道。
「明白了。」
方重勇點點頭。
「韋子春不來,我不能走,相信這一點方大帥是明白的。」
高尚強調了一句。
事實上方重勇也確實明白。
「那便安排在明日吧。」
方重勇微微點頭,隨即走出了大理寺獄。
等他走到大理寺門口的時候,卻發現嚴莊一直在此等候,似乎是有事情想說道。
「你自己看著辦吧。」
方重勇將高尚的那封信,交給嚴莊。後者一目十行看完,這才感慨道:「再怎麼說也是主僕一場,何苦把事情做得這麼絕呢?這個高尚,是真的夠狠!」
「將來留他一條命。」
方重勇對嚴莊吩咐道。
「請大帥放心,下官明白的。」
嚴莊對方重勇叉手行禮道。
「今天有點累,就不陪你吃酒了,汴州之事,改日再詳談吧。」
方重勇一臉疲倦的跟嚴莊告別,在張光晟的護衛下回了汴州府衙。
他看起來有點意興闌珊。
……
深夜,方重勇躺在臥房的床上,又疲憊,又是睡不著。
高尚在那封信裡面問了方重勇一個問題:
現在你打下來的江山,到底是你的,還是大唐的?
李璘是廢物,難道李姓宗室的人都是廢物麼?
如果將來你逼迫天子禪位給你,那麼天下還是會亂的。
殺李璘容易,甚至可以殺得很巧妙,不讓任何人懷疑。
只是你怎麼解決更換旗幟的問題?
不得不說,高尚看透了方重勇的心思。
汴州朝廷的地盤越是擴張,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就越是不能忽視。
政權不斷強大,那麼皇權也是會跟著一起強大的。
怎樣在不引起天下動亂的情況下,一邊擴大地盤,一邊還能不斷削弱皇權呢?
這個問題,方重勇沒有答案。
但高尚給方重勇開出了一個藥方:鄭伯克段。
你不能等著天下一統的時候,再去想削弱李唐宗室的事情。那時候,一旦輕舉妄動,便有新的叛亂。
必須「徐徐圖之」才行。
這便是高尚的價值所在,沒有高尚作為內應,方重勇很難完成這個舉措。
「難怪高尚篤定我不會殺他。」
他從床上爬起來自言自語了一句。他坐到桌案前,點起了油燈。
事實上,汴州政局波動是正常現象,因為很多人都看出來了,這個政權,有可能會統一天下。
只要方重勇能好好經營淮南和浙西的話,最多三五年間,便可以兵精糧足,開啟一統天下的戰爭。
所以這個時候,爭權奪利,提前站隊,就很重要了。
「果然,掃帚不掃,灰塵不會自己落下來。該辦的事情,還是得辦。」
方重勇已經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一大早,韋子春就被大理寺的官員逮捕,並下獄,理由是「欺君之罪」。至於具體是因為什麼事情,完全沒有一點風聲。
而高尚,也在韋子春入獄的同一時刻被釋放,並返回了汴州的皇宮。
一場大戲,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