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看似贏了
杭州城的城頭,車光倩舉起「改良型千里鏡」,眺望遠方。那裡似乎是煙塵滾滾的模樣,根據他的經驗,定然是有軍隊在交戰。
千里鏡雖然是方重勇「發明」的,但由於技術含量比較低,原理也很簡單,所以技術疊代的速度很快。
哪怕後面他並未參與其中,也有「第二代」的千里鏡面世。
水晶鏡片作為幾乎沒有缺陷的材料,代替了方重勇前世的無色玻璃。除了有點貴以外,製造上幾乎沒什麼難度。
車光倩也是去了登州後,才發現海船上有人用千里鏡,比他手裡的「原版」更好用。
他也是不得不感慨世上聰明人極多。
「城外賊軍大營,動靜不小。」
說完,車光倩將千里鏡遞給劉文喜,自己則是抱起雙臂陷入沉思。
由於杭州被圍,斥候進出已經不是很安全了。
再加上之前多次打到外線,士卒與馬匹也都很疲憊,這時候,確實不適合出城接應。
「車節帥,末將覺得,還是固守杭州城為好。」
劉文喜小聲嘀咕道。
賊軍把大營安置在北面五里地以外,老實說,這個距離出兵,已經無法確保安全回城。主要是前面他們已經贏了很多場,現在全軍出擊浪一把,不是很值得。
「言之有理,全軍在城內待命,不得妄動。違者以通賊論處。」
車光倩想了想,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下了一道軍令。
他們一直在城樓上觀戰,看得又不是很清楚。雖說以現在的戰場局面來說,官軍不太可能會戰敗,但極端的情況誰又說得清楚呢?
十拿九穩的事情,都還有個萬一呢!
於是乎,車光倩與劉文喜二人就這樣耐著性子眺望遠處,始終沒有派出斥候去查探情況。
一直到午時過後,遠處的戰鬥結束,他們才看到很多沒有統一軍服的潰兵,從北面而來,一窩蜂的往南面而去。
那是袁晁麾下的賊軍。
他們在過杭州城與西湖之間主要橋樑的時候,互相推搡,很多人因此落水。騎著馬的官軍騎兵在他們後面拼命的追趕,一路砍殺。
整個戰場,呈現出你追我趕的混亂。
這樣的戰鬥,更像是爸爸在打兒子。毫無美感可言,甚至顯得有些殘暴。
車光倩面無表情的站在城頭,看著城下的所謂賊寇,慌不擇路的逃到城下,又被城內的守軍用弓箭驅散的慘狀,不由得微微皺眉。
說真的,在戰場上戰勝這樣的對手,實在是沒什麼值得誇耀的。而賊寇過境,一地雞毛,苦的是村中百姓。
「袁晁這反賊,真是來得好啊。」
劉文喜長嘆一聲說道。
車光倩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點頭。
混亂,是上進的階梯。劉文喜純粹的武人,打仗有一手,但除此以外,就乏善可陳了。
他這樣的人,在和平年代,是很難有出頭機會的。
不過現在是戰亂,武人到處都有用武之地,只要不死在戰場上,隨時都有出頭的機會。
劉文喜此番帶兵幾乎把太湖以東掃了一遍,戰功赫赫。這位當然希望如袁晁一般的賊軍多來一點咯。
讀作反賊,寫作戰功,這樣的事情,哪個武將不喜歡呢?
「假若有一天,真的天下太平,四方來朝了。你打算做什麼?」
車光倩意有所指的詢問道。
「若是沒有功成名就,那就繼續提著刀砍人。總有人是需要被砍的。」
劉文喜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他的回答倒是沒有出乎車光倩的意料。
如果國家不需要戰爭,那麼武將也就沒有出頭之日了。
這種情況,就好比沒有人生病,那麼醫官就不會被人尊重,甚至連吃飽飯也是難事一樣。
或許,有人並不希望天下太平,甚至這樣的人還不少!
車光倩心中暗想。
正在這時,城下有人喊道:「車節帥,我軍已經將賊軍擊潰,方大帥的軍令在此,卑職射上城牆啦!」
話音剛落,一支綁著信件的箭矢被硬弓射上城頭。
親兵將其拾起來,送到車光倩面前。
「車節帥,這便是方大帥褒獎的軍令吧,就是不知道給多少賞賜。」
劉文喜就跟他名字一樣,臉上露出喜色,有些躍躍欲試,恨不得自己去拆這封信。
車光倩無奈苦笑,輕輕擺手後拆開信,然後笑容越來越苦澀,最後化為一聲長嘆。
「節帥,不是封賞的?」
劉文喜一臉不可置信,但是看車光倩的表情就知道,這封信絕對沒好事。
「說沒有封賞,倒也不至於,你自己看吧。」
車光倩把信交給劉文喜。
果不其然,信中方重勇直接質問:我讓你守杭州的,什麼時候要你打反擊了?現在賊軍已經被你嚇跑了一半,能吃下湖州的賊軍就不錯了,你說該怎麼辦?
呃,該怎麼說呢?
面對這樣的情況,劉文喜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車光倩。
要知道,此次戰役可是事關車光倩晉升淮南節度使的呀!現在看來,揚州大概是去不成了。
其實這樣的結果,車光倩早就有所預料了,他坐海船奔襲華亭縣的時候就知道,所謂義軍的戰鬥力,比他們原本預想的要差很多。
車光倩的計劃,都是奔著把義軍當官軍在打。實際上,由於義軍組織度和士氣存在很大問題,所以很容易出現「一哄而逃」的崩盤局面。
基本上就是一退下來就止不住腳步了。
「罷了,以車某之見,我們應該會鎮守杭州,順帶剿匪。」
車光倩嘆息說道,他也明白,這次雖然沒打敗仗,但是把事情搞砸了。
依照方重勇平日裡辦事的風格,那肯定是「誰搞出來的爛攤子,就由誰來收尾」。
所以接下來,應該就是在杭州這邊,成立浙東觀察處置使,然後實行軍管,長期平叛。
「叫人去布置酒宴吧,晚一點,何昌期那幫人要帶兵來此修整的。」
車光倩面帶惋惜的說道,淮南節度使的職位飛了,說不心疼是假的。
「末將……這便去辦。」
劉文喜應和了一句,同樣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
針對戰場上的突發狀況,方重勇果斷出手,提前進行戰略合圍!
何昌期帶兵走海路,在鹽官登陸,大軍直撲杭州。
他們在杭州以北,與袁晁軍主力遭遇。
由於袁晁軍中收容了很多從蘇州那邊退下來的亂兵,影響了整體士氣,因此與何昌期所率銀槍效節軍為主的官軍精銳接觸後,幾乎是一觸即潰!
一部分賊軍向西,撤往湖州負隅頑抗;一部分撤往會稽,還有一部分,死於亂軍之中。
餘杭與西陵的賊軍,士氣也跟著崩潰,直接開城投降。不信任官軍的,直接逃走,不知所蹤了。
杭州附近的村落可遭了秧,大量不成規模的賊軍席捲而來,搶了東西就跑,甚至不缺殺人放火喪盡天良之輩。百姓們紛紛躲進山林,地里已經成熟水稻根本無人收割。
當然了,還有小股的賊軍在四處流竄。
有一部分賊軍,向西走於潛,逃亡歙州,跟叛賊方清部合流。有一部分賊軍南下婺州(浙江金華)後,擔心被抄後路,於是走山路進入括州(浙江麗水)的山林。
原本袁晁麾下的軍隊,都是集中且成建制的。經此一役後,如同一個核桃被錘子錘散,分成了兩個大塊和十多個小塊。
兩支數萬人的賊軍殘兵,分別在湖州和會稽抱團,負隅頑抗。而其他的賊軍,多的一兩千人,少的不過數百,在會稽以南諸多州縣流竄盤踞。
就這樣,江南平叛作戰第一階段結束。
要說這一仗贏了還是輸了,那肯定是贏了。不僅獲勝,甚至可以說是大獲全勝。
可是在方重勇看來,沒有將賊軍一網打盡,是此戰最大的遺憾。
戰後論功行賞,車光倩被封為浙東觀察使,杭州兵馬使,總攬杭州和杭州以南五州,即越州、明州、台州、溫州、括州的「剿匪」事宜。至於民政,自然朝廷會派人來協助他。
雖然管理的地盤並不算小,但和淮南節度使比起來,那就差了不止一個檔次了。
畢竟,現在的杭州,遠遠比不上唐末時大規模開發太湖,大規模修築河堤以後繁榮,而且還剛剛經歷了戰亂。
其治理難度可想而知。
不僅如此,將來還要剿匪,想想都會腦闊疼!
但要說沒有封賞,卻也是冤枉方重勇了。
車光倩現在擔任的這個職務,無疑比之前管理登州要大了許多。
方重勇對於「績效」的考核,可謂是公正又嚴苛。什麼該給什麼不該給,那真是算得明明白白。
戰役第一階段結束,官軍還來不及大規模去清理地盤,方重勇就秉持著「趁你病要你命」的態度,快下達軍令,開啟平叛第二階段。
也就是斬草除根的階段,絕對不給賊軍休養生息的機會。
根據方重勇下達的軍令,王難得部帶兵攻長城縣,擠壓袁瑛麾下賊軍的生存空間。而何昌期則是帶兵攻湖州南面的武康、臨溪等地。
作為主攻,將賊軍驅趕到湖州城內。
兩軍匯合後,圍攻湖州!
而車光倩與劉文喜,則是急攻會稽,不給賊軍調整部署的時機。
隨著戰役第二階段拉開序幕,袁瑛麾下的賊軍很快便被合圍在湖州城內,困守城池不能動彈。
而會稽的賊軍,由於沒有人領導,各部誰也不服誰,被車光倩打得大敗。賊軍一退再退,接連丟失會稽、餘姚、慈谿等地,最後不得不退到台州寧海。
帶著數十騎逃亡老家台州的袁晁,最後跑到起義最開始的台州臨海指揮調度,並在此收容潰敗的賊軍,打算重整旗鼓。
袁晁得知官軍已經打到寧海附近後,他連忙帶兵到寧海布防,總算是穩住了局面。
淮南和江浙那邊的戰況,傳到了汴州這邊,可把天子李璘給急壞了!
如果有用的話,他恨不得天天給袁晁燒香拜佛,希望這位賊軍統帥能夠大發神威,教訓教訓方重勇。
事情怎麼會這樣呢?方重勇居然連戰連捷,擴張了不少地盤。
李璘感覺很吃驚,心中妒忌方重勇運氣好,那些賊軍泥腿子,實在是太過拉跨了。
看到方重勇不斷壯大,李璘心中無比的擔憂與難過。
這些地盤,不用說,他沒有任何機會插手其中的人事安排。一切都是方重勇說了算。
原因很簡單。
只有方重勇在戰爭中失利,才會有強力的武將,想起李璘這個天子,接受他的掌控。
也只有這樣,李璘才能干預軍權。
在得到了一部分軍權後,才能開始干預行政與人事安排。
才能滾雪球一般的安插自己人。
進而慢慢的奪回權力。
要實現這些,方重勇在前線不斷慘敗,是必要條件。
而現在呢?
情況大大超乎了李璘的預料。
方重勇在前線贏得越多,跟隨他的人就越多,就越是死心塌地的為他效力。
這樣一來,更加坐實了李璘只是一個傀儡皇帝。
所以官軍雖然在淮南與江浙大顯神威,穩固了汴州朝廷的統治,可李璘卻完全高興不起來。
更過分的是,方重勇給原本的淮南節度使李琦,安插了一個「陳留王」的封號!
一個權臣,怎麼能給宗室封王呢!
這種僭越的行為,讓李璘又驚又怒。
當冊封李琦為「陳留王」的詔書,被嚴莊起草後送到皇宮中的時候,這位傀儡皇帝徹底不淡定了,說什麼也不肯在上面蓋上玉璽!
「不行,這次朕真的一步都不能讓!」
這天下午,李璘在皇宮內批改公文,當一個「橡皮圖章」。
看到詔書草稿後,他便在形同「御書房」的垂拱殿內大發雷霆,憤怒的將詔書草稿扔到地上。
尤其不解氣,還用力踩了兩腳。
高尚低著頭,什麼也不說,就在一旁等著李璘發泄完。
「你就沒什麼要對朕說麼?」
發泄累了,李璘喘著粗氣,盯著高尚質問道,眼睛都是赤紅的。
「陛下,奴很痛心,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高尚抬起頭,躬身行禮說道。
「說!你向來足智多謀,怎麼會沒話說呢!」
李璘氣得一屁股坐到龍椅上,深呼吸,似乎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
「陛下,陳留王之事,乃是方清做給天下人看的。倘若陛下都容不下陳留王,豈不是正好向世人證明陛下沒有容人之量?
將來陛下若是對天下人說方清是亂臣賊子,又有誰會相信呢?」
高尚耐著性子勸說道。
這話打在了李璘的痛處,讓這位傀儡帝王無話可說了。
「言之有理,只是李琦,讓朕骨鯁在喉。一想到這件事,朕便會怒不可遏。」
李璘長嘆一聲說道。
別的人,李璘不擔心。就算是方重勇,李璘也不認為對方會立馬威脅到自己的生存。
但李琦是不一樣的。
李琦這個人,或者說和他身份一樣,都是基哥子嗣的藩王,其實是這個時代的「割據旗幟」。
一個割據勢力,有沒有掌控一個皇子來當「牌面」,非常重要。反面典型就是史思明,非得建立什麼大燕國。
結果現在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都反他了。
不過在此之前,尚未出現權臣利用皇族,玩「二桃殺三士」戲碼的。
同一個割據勢力內部,「旗幟」與「旗幟」是不直接競爭的。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讓李琦堂而皇之的當「陳留王」,其實是方重勇在不動聲色警告李璘:你,或者你們這一脈,並不是無可替代的。如果你想斗,那麼我甚至可以扶持一個陳留王跟你斗下去。
「陛下,奴的話可能有些刺耳,但忠言逆耳利於行,奴還是要說。
陛下與方清之爭,沒有勝利的可能。但方清一旦不在了,那麼陛下的機會便來了。
陛下等不到機會,諸位皇子也未嘗沒有機會。
還請陛下繼續忍耐。」
高尚繼續勸說道。
「忍忍忍!朕要忍到什麼時候!朕什麼時候才能掌權啊!」
李璘雙手抱頭,拼命揉著自己的頭髮,精神已經瀕臨崩潰。
現在的他,已經看不到勝利的希望了,已經失去獲勝的信心了。
方清越走越順,權力越來越大,死忠越來越多。
再這樣下去,他就要改朝換代了啊!
「陛下……唉!」
高尚感覺自己已經無話可說了。
天可汗的子孫,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了麼?
高尚心中哀嘆,頭一次有了離開李璘,去投靠別人的心思。
只是,天下之大,卻無自己容身之處,還有誰可以投效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