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運去英雄不自由

  第498章 運去英雄不自由

  太原到關中之間的主幹道,在唐代被稱為「河東道」。它西起黃河要衝蒲州(蒲坂),東到太原為止。

  大唐官府記載,這條路約一千里長。

  看起來雖然只需要經過太原府、汾州、晉州、絳州、蒲州五地,但道路崎嶇,還要經過雀鼠谷這種絕地,行軍速度完全拉不起來。

  在李隆基這個天子的強硬要求下,五萬邊軍精銳跟隨他一同南下前往關中。遠遠看去,猶如黑雲壓城,頗為壯觀。但實際上,卻僅有精銳邊軍的一半都不到。

  倒不是基哥不想多帶點人馬行軍,而是目前出現了一個始料未及,卻又在情理之中的大麻煩。

  太原那邊沒糧草了!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荒謬的事情呢?

  因為河東道本來就沒多少糧草啊!

  哪怕方重勇還在,西北邊軍還沒到河東的時候,太原城就沒有多少糧草。

  至於太原以北的諸多州縣,很多都淪陷河北叛軍之手,哪裡去變糧秣出來?

  後來基哥派西北邊軍前往河東,也是通過關中不斷往河東輸送糧秣。

  河東道的路況也就那樣,大半路程不能走黃河漕運。故而供給十多萬邊軍的軍需一直都很勉強,河東各州府庫內也沒有多少存糧。

  現在長安有人要扶持李琩上位,那他們自然會斷掉河東那邊軍隊的供給!總不可能說故意給基哥糧草,讓基哥帶兵回長安來清算他們吧?

  這是個用屁股想都能想到的歪招。

  然而饒是沒有「全軍出擊」,基哥帶著五萬人勉強走到晉州州治臨汾的時候,隊伍里也徹底斷糧了!

  於是大軍只好停在臨汾不走,然後派人到州治臨汾縣城府庫內搜刮。

  出乎意料的是,前去搜刮的丘八們,居然沒撈到多少,只夠大軍兩三天的用度!

  晉州刺史李良臣早就跑路了,一直都是晉州司馬在代理晉州政務

  基哥急得冒火,下令大軍下鄉,挨家挨戶的搜刮,有多少糧秣就搜刮多少。無論是本地大戶,還是升斗小民,一律搶搶搶!

  但基哥沒料到的是,此舉對軍心士氣造成了極大打擊!而且徹底讓「王師」變成了臭不可聞的過街老鼠。

  這些邊軍精銳原以為進關中以後是為國出力,平叛後要封妻蔭子,光宗耀祖的。結果賊寇的毛沒摸到一根,反而自己這邊成了打家劫舍的盜匪!

  很多人都懷疑,是不是他們這些千里而來的傢伙才是賊寇,而河北叛軍反而是仁義之師。

  不止如此,補給斷絕的困局,靠劫掠為謀生手段的軍令,也讓很多軍中高級將領們懷疑人生。

  這糧草要靠他們在本地竭澤而漁一般的搶劫,而且還跟本地百姓硬剛,為搶糧殺了不少無辜之人。

  吃相已經很難看了。

  這不進軍還好,真要繼續前往關中,那豈不是要走一路搶一路?

  這樣的軍隊能打勝仗麼?

  這些將領們也不想繼續進軍關中了,他們害怕自己遺臭萬年!

  於是在河東大軍抵達晉州的三天之後,李光弼找到基哥,詢問對策。

  而當李光弼找到基哥的時候,這位蒼老的帝王,正在將一隻又一隻的螞蟥,從身上扯下來,氣急敗壞的丟到地上,臉上寫滿了猙獰與不甘。

  「聖人正在氣頭上,李將軍莫要多言,有話好好說。」

  想起進屋前高力士的叮囑,李光弼深吸一口氣,對基哥抱拳行禮稟告道:「聖人,有斥候來報,絳州刺史已經逃亡,不見蹤影,府庫也被人搬空。當地百姓……多半都逃入山林,不好找尋。末將以為,在絳州大概很難籌集到大軍所需的糧秣。」

  「之前方重勇在太原時,為什麼不曾聽聞缺糧之事?」

  基哥想都沒想,直接反問道,語氣很是平靜。

  或者也可以說是平靜中暗藏著憤怒。

  李光弼張了張嘴,有話卡喉嚨里,不知道要怎麼說。

  他其實也不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但多少還是知道一點的,起碼比基哥知道得更多。

  二人沉默了很久,基哥似乎很有耐心,就是等著李光弼回答。後者看到實在是敷衍不過去,於是如實稟告道:

  「聖人,之前是顏真卿負責軍需,而今顏真卿已經被聖人罷官,所以大軍後勤有些混亂。」

  李光弼小心翼翼的說道。

  其實他不敢把所有的真話都說出來。

  大軍為什麼會缺糧,還不都是眼前這位天子策劃不夠周全麼?那還能怪誰?

  這麼多邊軍本身都有各自屯紮的地方,也有各自的屯田以供給糧秣,後勤壓力其實沒有想像那麼大。最多是缺絹帛,糧秣多半是不缺的。

  而且當初西北邊軍精銳沒有來河東的時候,河東道官軍數量其實並不多,而且有專人負責後勤,糧秣補給的問題並不嚴重,甚至府庫裡面還有剩餘。

  可是現在,一方面河東道的軍隊走的走散的散,原本後勤體系早就因為人員流失而解體。新來的客軍,雖然很能打,但都是張開嘴吃飯的人!

  鬼才知道哪裡去弄糧食啊!

  他們這些「客軍」一直都是依賴長安這邊供給糧秣,而且糧道也很脆弱,供需勉強平衡,也沒有多少富裕。

  現在長安有意識的「斷供」,李光弼這些人就徹底麻爪子了。

  有點類似於那些認為商品貨架上會自動長出貨物的人,發現有某天貨架空了以後的一臉懵逼。

  「方國忠原來這麼能幹麼?」

  基哥又問了一個讓李光弼無法回答的問題。

  他乾脆用沉默表達自己的意見。

  此時此刻,基哥終於發現,國家也好,州縣也罷,甚至只是一支軍隊。如果沒有得力的人,是做不好管理的。

  無論是多小多普通的事情,也需要具體的人,一件一件的去完成。這些不起眼的事情,一件一件累積,成為奏摺裡面一句普普通通的話。

  比如「糧道通暢,軍需不缺」八個字的背後,就有無數人的辛勤與汗水,不亞於戰陣廝殺。

  一旦缺了某一個環節,龐大的戰爭機器就會卡頓乃至停擺。

  而從前善於發號施令的基哥,對此一無所知。他一直都以為,只要是聖旨所到,便是所向披靡。

  「聖人,方國忠雖年輕,但主政一方多年,軍政事務都很嫻熟,經驗老到。

  微臣以為,聖人此前對他或許有所誤解。」

  李光弼小心翼翼的說道。

  「是啊,朕當初聽信小人之言,將方國忠當成叛逆,如今悔之晚矣,該如何是好?」

  基哥仰天長嘆,有些悔不當初的模樣。

  李光弼心中噁心得不行,卻不得不捏著鼻子,抱拳行禮道:

  「事已至此,聖人再想也是徒耗精神。如今大軍糧草不足,繼續行軍,恐有士卒心懷不滿,變生肘腋。

  末將請聖人速速定奪,遲了,軍中恐怕會發生不測之事。一旦譁變嘯營,便如同山崩地裂,到時候末將縱使有千般本事,也難以制止了。」

  李光弼一臉肅然說道,他那直脾氣,把話說得很重。事實上邊軍精銳向來吃苦耐勞,倒也不至於動不動就譁變。

  見他說得如此嚴重,基哥也收起臉上的「痛惜悔恨」,看向李光弼詢問道:「那李將軍以為如何為好?」

  「聖人,夏麥距離收割已然不遠,不若暫時在晉州整軍。待河東諸州的夏麥收割後,再製作乾糧,送往軍中。

  糧秣充足,自然心中不慌,可以從容應對,此為釜底抽薪,一勞永逸之計。

  倘若不管不顧的強行進軍關中,走一路搶一路,則我軍遲早臭名昭著,被百姓抵制,被本地府衙堅壁清野。

  如今長安那邊已然倒反天罡,聖人若是太著急,恐怕正中某些壞人的下懷啊。」

  李光弼苦勸道。

  聽到這話,基哥面色陰沉的點點頭,長嘆一聲道:「李將軍所言極是。」

  長安那些狗×的官僚,斷糧是在瞎胡鬧麼?

  不不不,這些人不但不是瞎胡鬧,反而可以說是機關算盡,早就想到了基哥要調用河東兵馬入關中「平叛」。

  斷糧並不需要多大勇氣和技術含量,可是光後勤這一條,便將河東的兵馬卡得死死的。

  沒有糧秣,基哥手下眾多能征善戰的將領們,就算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從河東突突到關中來啊!

  等時間一長,基哥這個皇帝,還會不會被各州縣承認,那可就難說了啊!

  到時候有些不想站隊的刺史,看到基哥帶著人馬過來,直接跑路就好了。

  將來基哥輸了,他們照樣當刺史,官復原職不說,還順便站了隊。如果基哥僥倖贏了……這個老皇帝又能再活多少年呢?

  他們這些人躲到山裡去「耕讀」幾年,等基哥一死,馬上向新君表忠心!立馬滿血復活!因為新君也需要穩定人心啊!

  這個時候,基哥唯有暫時不行動,然後默默地組織那些丘八們收割夏麥,收集河東本地的糧秣,製作乾糧,這才有繼續進軍關中的資本!

  李光弼的建議很穩,而且很有效,雖然看上去沒有那麼氣吞山河,盪氣迴腸就是了。

  「愛卿退下吧,朕需要好好考慮一番。」

  基哥微微點頭道。

  李光弼抱拳行禮告退後,基哥向高力士詢問道:「力士以為如何?」

  「李將軍老成持重之言,奴無話可說。」

  高力士有些無奈的說道。

  他知道李光弼的話確實是金玉良言,但基哥不喜歡這個主意。

  基哥很急,甚至一天都忍不下去。基哥恨不得現在就帶兵沖入長安城,將那些背叛自己的亂臣賊子們都殺死。

  砍砍砍!有多少砍多少,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基哥著急的時候,就全身瘙癢,恨不得抓破自己大腿上的血肉!

  「去吧高仙芝叫來吧。」

  基哥對高力士吩咐了一句。

  等高力士走後,基哥這才無力癱坐在軟榻上,看著晉州州府府衙書房的簡陋房梁,一陣陣的長吁短嘆。

  ……

  一連多日,方有德領著數千兵馬屯紮黃巷坂的入口不動。既不派兵前來潼關的城關前挑釁,也不試探性的夜襲。

  似乎一點都不著急破城。

  他就是把營盤布置得穩穩噹噹,每日按時輪換,好像就等著崔乾佑犯錯一樣。

  在吃了幾次小虧後,崔乾佑也學乖了,一樣的「敵不動我不動」。

  他相信,方有德就算再會用兵,也沒法在潼關這裡討到便宜。

  然而從昨日開始,崔乾佑發現事情漸漸有些不對勁了。

  潼關的糧秣,全部來自關中,每十日送一次。

  前天,便是本次交接糧秣的時候。

  但是本該送來的糧草,卻不見蹤影,一粒米都沒有。

  崔乾佑甚至派出斥候,一路向西尋找送糧的車隊,也是連根毛都沒發現。

  所以破案了,長安壓根就沒有派遣車隊送糧!

  一個人都沒有!一輛車都沒有!就是根本沒送!

  「出事了啊!」

  崔乾佑長嘆一聲,心沉到了谷底。

  雖然潼關庫房內的存糧還可以拖延幾天,不至於說馬上就餓死,但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啊!

  長安定期向潼關送糧,不在潼關設置超大糧倉,本就是為了控制潼關守軍而設的!因為潼關太重要了,所以必須要有所鉗制!

  這其實是很正常,也是非常合理的舉措。然而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套路,此刻卻是害苦了崔乾佑。

  這天深夜,崔乾佑召集軍中諸將商議大事,尋求對策。

  「諸位,長安出事了。該送往潼關的糧秣,沒有按時送來。

  本將軍以為,現在事不宜遲,全軍即刻返回長安,是為上策。

  你們以為如何?」

  崔乾佑環顧眾人,沉聲問道。

  無人說話,因為他們知道無軍令返回長安,是嚴重違反軍令的,形同造反。

  「崔將軍,你手中可有朝廷調令?」

  問話的這位十將叫馬璘,岐州扶風人,關中將門世家出身,右司御率府兵曹參軍馬晟之子。

  「並無軍令。」

  崔乾佑無奈答道。

  「未有軍令,擅自行動,是為謀反!

  崔乾佑,某看你就是要謀反!

  諸位,我等將其拿下,押送回長安審問!」

  馬璘大吼一聲,撲向崔乾佑。城樓籤押房內好幾個人似乎是跟他約好了一樣,同時撲了過來,將崔乾佑撲倒在地,很快將其五花大綁!

  「你們這是?」

  崔乾佑驚怒交加,好像完全不認識自己手下的那些將領一般。

  馬璘懶得跟他聒噪,直接拿塊破布將崔乾佑嘴巴堵住,然後叫來幾個親信,在城樓兩旁掛起了紅色的燈籠。

  一邊掛了五盞,一邊掛了九盞。

  很快,黃巷坂中有煙花升起,在夜空中綻放開來。

  馬璘那張國字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下令手下大開潼關城樓大門。

  坐在牆角里,嘴巴都被堵住的崔乾佑,覺得自己身上的氣力已經被抽乾,完全沒了掙扎的欲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