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攻心為上
唐代的太原城,便是南北朝時大名鼎鼎的晉陽城。到了唐代,城池連一寸都沒有移動過,直接繼承過來,改名太原定為「北都」。
並在原晉陽城的基礎上,擴建了不少。
城池呈現東西走向,分為西城、中城和東城。
其中西城乃是宮殿及節度使衙門所在,城牆高四丈,包含羅城、府城、大明宮城、新城(晉陽官城)、倉城等。其南北長約13里,東西約9里,乃是太原城的核心。
中城地跨汾水(後改道),有渡口和漕船停泊的棧橋,還有水門。漕船可以不靠岸,直接駛入城中。
東城則是普通百姓居住,當然了,也包括河東鎮的軍屬。
太原城有如此規模,與西京長安、東京洛陽齊名,不可小覷。
當然了,這麼大的城池,要堅守也不是那麼好守的。幾萬軍隊丟到城牆上,都站不滿城頭,所謂的防禦,其實也是「機動防禦」。
如何確保城池不失,其中大有學問,是一門深奧的技術活。
方重勇剛剛抵達太原城,就被顏真卿拉到位於新城的河東節度使衙門內開會,商議經略河東之策。
是主動出擊,還是被動防守,又或者是一邊出擊一邊防守,或者乾脆放棄外圍據點,死守太原城?
這些難辦的事情,都需要一個主心骨,來一錘定音。
「顏相公,如今河東軍情如何?」
剛剛落座,方重勇就面色平靜詢問道。
大堂內掛著一張節度使衙門專屬的官方特製大地圖,河東各城在上面都已經一一標註出來了。
甚至被皇甫惟明的叛軍所占據的地方,也用特殊的墨水標做了記號。
這種墨水,可以用蔓荊子、龍骨、南粉、百草露、鳥屎等物磨成粉,稍加浸潤後就能抹除,不會傷害地圖本身的材質。
粗看之下,河東道東面大半都已經淪陷。
「現在局面不是太好。」
顏真卿長嘆一聲,站起身拿起一根細木棍,指著地圖介紹道:「太原城以東的榆次縣,賊軍蔡希德部在此地屯紮重兵。城東南面洞渦驛,原本是天兵軍的駐地,現在也成為賊軍截斷太原南面糧道的橋頭堡。」
至於更遠的地方,顏真卿沒有說,似乎也沒有說的必要了。西面是大山,沒有安全行軍的道路,沒什麼文章可以做的。
總之,現在太原城也就北面還有個陽曲縣與赤塘關作為縱深。除此以外,其他方向都有可能出現皇甫惟明的叛軍。
「太原城大,人也多,每日消耗的糧草,都是個大數字。
蔡希德一直在清掃太原城外圍,卻不動手攻城,這是典型的圍城打援,指望救兵不太現實。」
方重勇用平靜的語調說道,他現在也大概看出蔡希德到底想幹啥了。
這位皇甫惟明麾下大將,似乎並不著急攻略太原。
「節帥,如今之計,應該如何應對才好呢?」
顏真卿誠懇問道,一點都沒有擺出「相公」的架子,似乎是已經打算移交太原的指揮權了。
眾人都陷入沉思之中,哪怕連最莽撞的何昌期,都沒有站出來表態。
其實唐軍在太原的兵力,加在一起也有好幾萬人,對皇甫惟明麾下的叛軍,並非毫無還手之力。
只是現在戰局非常複雜,各地州刺史是站在誰那邊都要打個問號,實在是令人心中發毛。
若是一味保守的堅守太原城,則會讓叛軍徹底掃清周邊州縣,屬於是慢性死亡。
若是積極主動找叛軍野戰,一旦輸了,太原城幾乎可以確定會在頃刻之間便丟掉。
是進是退,事關太原數十萬人的生路,誰也不敢打保票說自己的決策一定沒錯!
這個決定,真的很難,特別是何昌期等人,都自感背不起這個責任。
「節帥!節帥!賊軍用弓箭射入城中一封書信!末將已經取來了!」
正當眾人一籌莫展之際,今日負責值守城牆的管崇嗣,急急忙忙的來到府衙大堂,手裡拿著一支箭矢,箭矢上綁著一張紙。
「不是給某的哦,是給顏相公的。」
方重勇一目十行的看完,隨即將其交給顏真卿笑道:「某都是上了討逆檄文的人,已經不配被賊軍招降了。」
他此刻說這句話,還真不知道是要表達榮幸還是悲哀。
顏真卿接過信,發現這居然是皇甫惟明的親筆信,勸說他開城投降,或者叫「起義」也可以。
同時還許以高官厚祿,宰相之位。並承諾太原城中軍民,都會得以保全,他只會殺那些基哥的「死忠」。
如方重勇之流。
「雕蟲小技而已,無非是想離間某與節帥,讓我們無法同心同德守太原。
讓本官投降,那大概是在白日做夢了。」
顏真卿將書信隨意丟到一旁,滿不在乎說道。
方重勇微微點頭,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不像顏真卿那麼樂觀。
皇甫惟明比安祿山要厲害多了,居然知道打政治仗!
這種對手很不好收拾啊!
這種分化拉攏之策,在太原城沒用,卻不代表在別處也沒用!
「諸位請聽某一言。」
方重勇拍了拍巴掌,環顧眾人。
那些交頭接耳議論,心中暗暗揣摩顏真卿不肯給他們看的那封信上面究竟寫著什麼的人,都端坐於軟墊上,聆聽訓示。
「諸位都有家小,甚至不少人都在太原城內,你們的心情,本節帥非常理解。
如果有人想投賊的,想回家鄉避禍的,現在便可自去。中城渡口今日只出不進,想自去的請便,本節帥絕不為難。
但從明日開始,若有人從賊,或為內應,或怠政偷閒者。一旦被本節帥發現,輕則斬立決,重則誅三族。
諸位都散了,回去想一想守城的方略,改日再議吧。」
方重勇的視線從在場每個人臉上掃過,特別是太原府的本地官員,有些人被他看得心裡發毛,不自覺的低下頭。
這些人不知道現在是應該站出來表忠心呢,還是不當出頭鳥,回去揣摩揣摩方重勇這番話的用意如何。
等眾人都散去後,顏真卿這才微微皺眉,對方重勇詢問道:「方節帥剛才那番話,是什麼意思呢?站在太原府本地官員的立場看,從賊對他們來說,也未嘗不是……」
他都不想繼續說下去了,方重勇剛才簡直就是在鼓勵那些人投靠皇甫惟明。
「大浪淘沙,現在意志不堅定的離開了,剩下的都是願意與太原城共存亡的。
有些人就是留不住,與其強迫他們在太原城內日夜惴惴不安,倒不如放他們離去。
他們安心,我們也安心。」
方重勇長嘆一聲說道。
「唉,國有國法,現在是危難之時,豈可如此啊……」
顏真卿無奈搖頭。
可以想像,大概現在就有官員要離開太原城了。他之前可是下了死命令,有人膽敢無故離開太原,殺全家!
沒想到方重勇一來,就開了個大口子。
顏真卿認為,身為朝廷的官員,拿著朝廷的俸祿,為國盡忠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很顯然,方重勇並不這麼認為,他的想法更加現實一些。
在勝負未明的情況下,誰是「官兵」誰是「反賊」,那還不一定呢!
方重勇可不指望所有人都能「為國盡忠」!
「太原城太大了,守是守不住的。
不能死守,一定要想辦法。」
方重勇沉聲說道。
他這些「正確的廢話」,顏真卿不想評價了。這位已然年過五旬的老文人,耐著性子詢問道:「想什麼辦法呢?」
「一個字,拖!」
方重勇伸出一根手指說道。
就這?
方重勇一句話把顏真卿給整糊塗了,他下意識的反問道:「拖?要如何拖呢?」
「這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過幾日再議吧,某還有些事情沒想明白。」
方重勇站起身,朝衙門外面走去。
此時晉中大地已經春暖花開,陽光和煦,空氣芬芳,鳥兒鳴叫,隨處都能看到樹木吐出嫩芽。
又是一年春耕的時節,只可惜太原城的百姓都無法出城勞作,今年春耕大概是廢了。
那麼可以預見的是,今年秋冬的軍糧,大概很難籌集。
至於河東道的百姓就更別提了,沒有春耕就沒有秋收,到時候難道人吃人?
戰亂一起,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身不由己。
「興亡百姓苦啊。」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這一波戰亂,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劃上句號。
方重勇離開府衙,召集幾個親信和一幫親兵,來到太原中城的渡口。從這裡上船,可以直接從城內穿過水閘,沿著汾水離開太原城。
眾人就這樣安安靜靜的站在門可羅雀的棧橋邊上,等著有人攜家帶口的逃離太原。
等了半天也不見人來,何昌期對方重勇抱拳行禮問道:「節帥,等會有人來,我們是不是收而殺之?」
「不不不,放他們離去便好,不要妄造殺孽。」
方重勇輕輕擺手,很是隨意的模樣,似乎並不在乎那些牆頭草往哪邊倒。
等啊等啊,一直等了大半個時辰,眾人才看到有一群人攜家帶口的往這邊過來,看他們的樣子,顯然都是商量好了的。
方重勇注意到有個人似乎很眼熟的模樣,走近了才發現,此人居然是王維!
王維此刻的官可不小,已經做到太原尹了!是太原城管理民政的一把手!
本來,他做官是不可能來太原的。但因為長安政局紛亂,玉真公主又比較照顧王維,於是讓他回到離自己老家很近的太原城為官。
王維祖籍河東蒲州,蒲州距離太原並不算很遠,回家探親也很方便。
沒想到,王維居然要跑路!
「王府尹,你這一去,將來想再復起為官,可就是難上加難了啊。」
方重勇發現王維孑然一身,連個子侄都沒有。而他身後那些人好像都各自有伴,跟他並不是一路人,所以面露疑惑勸說道。
「方節帥高義,王某現在只想回蒲州老家,隱居田園,如此而已。
至於戰亂平息後如何,也不怕節帥笑話,某已經厭倦了官場傾軋,這官不當也罷。
還請節帥高抬貴手。」
已經年近六旬的王維,頭髮鬍鬚早已花白,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看上去都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此刻他身上已經沒有穿官服,而是套著一件粗麻布的袍子,顯得相當落魄。
王維身後一眾官員,基本上都是太原府本地官員。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想離開太原逃難,只是之前被顏真卿的禁令嚇得不敢動彈。
今日驚聞方重勇居然「網開一面」,這些人便攜家帶口的前往城中渡口。
這一去,基本上就是跟仕途說永別了。當然了,他們若是跑皇甫惟明那邊,說不定還能混個一官半職。千人千面,各人心中的打算都各有不同,方重勇也無從辨別。
「諸位,漕船在本節帥身後,上船後,船夫會送你們到雀鼠谷。
此地水急水淺漕船不能通行,之後你們自便吧。」
方重勇大手一揮,示意王維等人上船,並未阻攔他們當中任意一人。
「節帥今日厚恩,只能來世再報了。」
王維長嘆一聲,想起了自己這輩子坎坷的仕途,還為情所困,簡直一事無成。
心中的抱負,也隨著歲月的蹉跎,而煙消雲散。
他心中百感交集,不敢再看方重勇,連忙上了一艘漕船,身影消失在船艙的入口處。
等所有人都上船後,漕船緩緩離開城內渡口,沿著汾水,朝著南面而去。
「節帥,太原尹都跑了,這太原府還守個屁啊,不如我們帶著大軍直奔長安吧!」
何昌期湊過來小聲抱怨道。
「若是現在回長安,包括你我在內,銀槍孝節軍一眾將校皆要人頭落地。」
方重勇面色淡然說道。
他看著遠處的夕陽染紅了汾水,感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悲壯。
「節帥,這如何使得?」
何昌期嚇了一跳,他還真不覺得基哥敢對他們痛下殺手。
「聖人之所以叫聖人,便是因為他心狠手辣,毫無顧忌。
人不狠,站不穩。你們只是手狠,而他則是心狠,你們比他差遠了。
懂麼?」
方重勇都懶得跟何昌期解釋什麼叫「權術」了。這幫丘八很多時候,就是想問題想得太天真!
「就算這樣,也太便宜這幫人了。要是換了我,一定要收一筆錢,誰給錢就讓誰走!」
何昌期憤憤不平的說道。
他覺得方重勇實在是太好說話了,那幫軟骨頭,大家要守城了,他們先跑路。
簡直死不足惜!
何昌期最是看不慣這樣的人!
「他們當中,一定會有人把太原城的城防部署泄露給皇甫惟明。
所以我們真正的部署和計劃,就不會被泄露出去了。」
方重勇眼中寒光一閃,慢悠悠的說道。
「哈?」
何昌期聽得雲裡霧裡,搞不懂方重勇到底想幹啥。
……
咔咔咔咔咔咔!
帶著令人牙酸的聲音,相州鄴城城門大開!
一位年近八旬,穿著紅色官袍的老人,在杜甫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他被人引到皇甫惟明面前,對其叉手行了一禮。隨即杜甫將相州府衙的印信等物,交給後者,然後退到一旁不說話了。
「老朽想帶著不願歸順皇甫大帥的人離開相州前往洛陽,不知道大帥能不能接受呢?」
這位老人用渾濁的眼睛打量著皇甫惟明詢問道。
他叫王燾,是相州刺史,更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醫生。
皇甫惟明連忙客套的對其還禮道:「王先生客氣了,您要離開鄴城請自便。若是有其他人想走,也隨意,本帥起兵只為清君側,扶持榮王登基,絕不勉強各位。」
王燾連忙拜謝,被人送上了馬車,朝著南面去了。跟他一起離開的,還有相州本地官員百餘人。
「你勸說相州刺史開城有功,本帥封伱為左拾遺,隨本帥征戰!」
皇甫惟明看著杜甫哈哈大笑道,顯然是心情極好。
不過他身邊的李歸仁卻有些不滿,對皇甫惟明抱怨道:「大帥,我們踏平鄴城,也不過一兩日罷了,不屠城已經算客氣了,何故放走那些官員?」
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皇甫惟明身邊好幾個將領都跟著附和。
「今日放走的人,將來就會給我們開城門,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
上之上也!」
皇甫惟明擺了擺手說道,壓根就不想跟這些腦子裡全是打打殺殺的丘八們多廢話。
他已經預料到,那些人會對親朋好友說什麼了。
大唐戶口數百萬,丁口數千萬,那是能殺得完的麼?殺光了,誰來治理國家,誰來提供賦稅?
哪怕是牧羊人,也沒見一次性殺光圈養的綿羊啊!
打仗爭取人心,才是上策!一步步攻城略地,反而是落了下乘。
皇甫惟明心中暗自揣摩,現在在河北施加了不少「恩德」,等過了黃河,就要開始展現一下威風了!
恩威並施,則必定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傳令史思明,讓他加快速度攻略河東。
本帥從虎牢關向西攻洛陽,他從河陽三鎮向東攻洛陽,如此東西對進,必能一舉攻克!」
皇甫惟明對身邊的傳令兵吩咐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