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王對王
黃沙漫漫,一眼望不到頭。若不是有嚮導指引,恐怕方重勇一行人想抵達地理直線距離並不遠的龜茲鎮,也並非易事。
這一路,沿途經過不少已然是斷壁殘垣,風沙四起的城池遺址。這些城池面積都不大,其中最大那個,據傳是西漢輪台舊址的,城牆地基也不過百米長寬。
四周不僅寸草不生,淪為沙地鹽鹼地,甚至連曾經豐沛的水源也不見了。就好像過去憑空出現在這裡,又憑空被人毀去大半一樣。
在這裡,方重勇看到了文明的興衰,曾經擁有過後,便是死寂與虛無。
北魏時酈道元在他的《水經注》曾記錄下龜茲冶煉的盛況:屈茨(龜茲)北二百里有山,夜則火光,晝日但煙。人取此山石;冶此山鐵,恆充三十六國用。
至唐初時,龜茲的冶煉仍然規模可觀。但到盛唐時,由於龜茲地區生態被嚴重破壞,加之大唐官府有意限制本地鐵製品冶煉,便關停了位於龜茲北部峽谷的冶煉基地,再也沒有啟用過。
於是酈道元當年描述的盛況,如今已經不再復現。
「漢代以後,龜茲國勢到達極盛,龜茲王統轄西域七百餘大小城鎮,帶甲十萬擴地千里。其強盛富庶,今人無法想像。」
李棲筠用馬鞭指著眼前雄偉壯闊的伊邏盧城,對方重勇介紹道。
伊邏盧城,也就是唐代安西都護府治所龜茲鎮的行政與軍事中心,簡稱「龜茲城」。這座城,在西域算是數得著的大城了。畢竟龜茲國當年也闊過,而伊邏盧城那時候叫「延城」,伊邏盧城是在延城的基礎上擴建而來的。
幾百年風雨滄桑,龜茲地區的統治中心就一直沒換過,只不過當年的龜茲王宮,變成了如今安西都護府的辦公地點而已。
主人換了,屋舍的變化倒是沒那麼大。
如今伊邏盧城自內而外分為「內城」「外城」「馬城」,保持著唐代重鎮傳統的「三層嵌套」格局。最外面的馬城長寬各十里,規模極大!站在外面看就能感覺到,那股帶著濃厚西域異族風情的瑰麗壯闊。
別說是安西都護府了,就連北庭三州都沒有這麼大的城!要在別處找伊邏盧城這種規模的城池,那得到河西走廊去找了。就算是在河西,也只有「飛機帶翅膀」格局的涼州武威城可堪一戰。
方重勇有點理解高仙芝的膨脹心態到底源自哪裡了,是伊邏盧城的繁榮給了他盲目的信心。
自西漢開邊以來,西域龜茲王的心態其實也挺膨脹的,向來以西域老大,西域核心自居。東漢衰落後居然還雄起過一陣子,要是沒有西突厥、吐蕃、大唐這樣的域外強權干涉,搞不好龜茲國還能在西域干一番大事業出來。
「軍務緊急,帶本大使去見高副都護吧。」
對李棲筠交待了一句,方重勇翻身下馬,徑直朝著伊邏盧城的西面的城門走去。
「方大使請這邊走,卑職在前面引路。」
李棲筠對方重勇行禮說道,心中念念不忘在焉耆城簽下的那份「投名狀」,惟願方重勇與高仙芝之間的矛盾可以和平解決。
來到城門前,一個披掛駱駝皮甲,頭盔都懶得戴,只是在額頭上綁著根紅帶子的值守將領,攔住李棲筠詢問道:「李判官有入城的文書麼?龜茲鎮目前在戒嚴中,無高副都護批示的文書不得入城!」
說話這人名叫席元慶,乃是高仙芝的親信將領之一,可以看做是跟高仙芝沒有親屬關係的「鄭德詮」。
如果李棲筠不知道高仙芝到底想幹啥,說不定真被席元慶這番話給唬住了。可現在牌底已經被方重勇掀開,高仙芝這樣「欲蓋彌彰」的軍令,就顯得有些可笑了。
「鄭德詮不聽號令,阻攔西域經略大使過境,已經按假傳軍令的罪名被斬,席將軍是不是想當下一個鄭德詮?
方大使就在某身後,席將軍有幾個腦袋夠砍的?還是說想比一比到底是方大使權重,還是高副都護權重?」
李棲筠皮笑肉不笑的詢問道,方重勇身後的何昌期等人都不動聲色,將手握在腰間的橫刀刀柄上。
席元慶吞了口唾沫,隨即打哈哈辯解道:
「許久不見李判官了嘛,所以剛剛只是末將開個玩笑,既然是西域經略大使當面,入伊邏盧城自然跟回自家一樣。
方大使這邊請,高副都護此刻正在衙門辦差。」
高仙芝果然還沒來得及離開龜茲鎮!
方重勇不由得鬆了口氣。
很多事情,哪怕正在籌備沒有正式實施,都不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嚴重後果。
目前高仙芝只是在瘋狂採買軍需物資而已。只要還沒動身,那麼此舉並無不妥。
方重勇本來就沒想狠狠削高仙芝一頓,如若不然,大可以回焉耆鎮密切觀察動向,等高仙芝出征後再派使者追趕,將新軍令送達後,再送奏摺到長安,向基哥告狀,參高仙芝一本。
陰險的套路不是不能用,而是一切都要以西域的大局為重。方重勇此行西域,並不是來撈權撈錢整人的。
「席將軍引路便是,本大使初來西域,對這裡的一切都不熟悉,還要仰仗席將軍這樣的,熟悉本地軍情民情的得力之人。」
方重勇微笑說道,態度非常和藹,只是隱約間綿里藏針,讓人不好接茬。
眾人在席元慶的帶領下走進伊邏盧城,放眼望去,街道兩旁攤鋪雜亂又熱鬧,好似來到了長安西市。
有穿著大唐綠色官袍的官員在管理巡視,只是其中不少人都是粟發碧眼,不似中原人士。
販賣絲綢的大唐商人,錦袍圓領,頭上頂著軟角幞頭,革帶和長靿靴,精明又儒雅,他們的形象較為固定。
至於胡商,打扮就更另類了,胡商只是一個非常籠統的說法,被人一概而論的胡商,他們的服飾是多姿多彩的。
販馬的突厥人,左腰短刀右腰箭袋,留著長發,頭髮末端有細小髮辮。
販賣工藝品和貴物的粟特人,常穿白衣,配以花紋繁雜的飾品和腰帶,鼻樑高挺。
至於黑衣大食的商人打扮就樸素多了,一襲黑衣,人種卻多樣,似乎來自很多不同地方。
這些人都被統一的歸類為「胡商」,漢語在博大精深的同時,也相當的「言簡意賅」。
「節帥,等會怎麼弄?」
何昌期走到方重勇身邊,湊到他耳邊小聲詢問道。
作為親信,何昌期等人都是明白的,大唐在西域只能有一個聲音。所以方重勇跟高仙芝二人,總有一個要閉嘴,這是明擺著的。
高仙芝如今大權在握,實際掌控安西四鎮,他會自願交權麼?
想想也不可能。
這是推己及人,很容易得出的一個結論。
「沒有我的號令,不得莽撞行事。」
方重勇低聲呵斥了一句。
一行人來到規模極大的,舊龜茲王族所在的王宮前,都被這座宮殿的規模給震撼了!
伊邏盧城的內城,就是龜茲王族的舊王宮,安西都護府所有辦公的官員和將領,都居住在這裡。
這座規模龐大的內城,是伊邏盧城的核心,也是一座類似城堡的存在。哪怕外部的馬城和外城已經失陷,只要這座內城防守得當,糧秣充足。那麼守軍也能堅持很長時間。
難怪這裡會作為安西都護府的治所,果然都是前人智慧和經驗的累積,而不是某些人一拍腦袋隨意決定的。
「你進去通傳一聲,本大使就先不進去了。」
方重勇駐足在護城河跟前,對已經一隻腳踏在石橋上的席元慶說道,不肯繼續往前走了。
這條環繞內城,作為護城河的河道,也是城中最重要的水源之一。它的作用多半不是為了擋住攻城的一方,而是為了給守軍提供穩定的水源。
沙漠乾旱氣候,沒有水就什麼都沒有!
看到方重勇這樣的態度,席元慶已然明白今日伊邏盧城不會平靜。他對著眼前這位年輕的「方大使」抱拳行了一禮,隨即大步走進內城。
神仙打架,殃及池魚!
無論是方重勇也好,還是高仙芝也好,都不是席元慶惹得起的。他把方重勇到來的消息告知高仙芝,就算「功成身退」,剩下的事情,真不是他這個安西軍游擊將軍可以處理的。
一炷香時間之後,一位身披銀甲,頭盔上插著不少鮮艷羽毛的將領,在幾十個全副武裝,身披皮甲的衛兵簇擁下走出內城。此人除了高仙芝外,不可能有第二人了。
這些衛兵,每個人皮甲裡面,都是色彩鮮艷的錦袍,頭盔上都跟高仙芝一樣,插著羽毛,只是沒像高仙芝插那麼多而已。
見到對面高仙芝一行人氣場強大,方重勇身後的何昌期等人都勃然變色,怒不可遏。
他們來這裡頭盔都沒插羽毛,對方居然插了,簡直豈有此理!
軍士頭盔上為什麼要插羽毛?
因為精銳部隊破陣的時候,都是帶著「為大軍前驅」的作用。等精銳破開敵軍陣型後,本軍後續部隊看到哪裡有屬於己方的「鮮艷羽毛」,就說明己方精銳跑到了哪裡!
他們便會自覺的朝著羽毛集中的地方衝鋒。
換句話說,這些頭盔上插著羽毛的士卒,是一支軍隊裡面最精銳的骨幹,絕大多數情況,都是主將身邊的親信。
與之相對的是,如果戰場上己方頭盔上插羽毛的精銳都消失不見了,那麼則說明此戰凶多吉少,精銳已然全部戰死或者逃竄,所以其他人能潤還是儘量早點潤吧!
這種款式的頭盔,平日裡佩戴,只為顯示自己的身份,是軍中親信將領或精銳骨幹;打仗的時候,則是「敵我識別」的一部分。彼此間的區別還是相當大的。
可是,高仙芝和他的親隨,在安西都護府的範圍內戴「羽毛盔」,震懾西域諸胡是一回事;當著方重勇這個西域經略大使的面顯擺,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此時此刻,雙方隔著一座十米不到的石橋,無論是方重勇也好,高仙芝也罷,誰都沒有先邁步子,更不需要多此一舉自我介紹。
氣氛一時間就這麼僵持住了。
……
長安以南數十里地,黃峪山脈上的翠微宮大殿。穿著白色道袍的大唐天子李隆基,面色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他就這麼安安靜靜的,看著跪坐在面前軟墊上的太子李琩,已經超過一炷香時間,沒有說一句話。
李琩也顯得非常淡然,同樣不說話,雙目微垂看著面前的桌案,上面擺著一封信。
「永王告發你想謀刺朕,打算火燒翠微宮,你怎麼說?」
基哥用右手輕輕拍了拍桌案上的信封問道。
「回聖人,孩兒心中對聖人是什麼態度,聖人難道不知道麼?」
李琩抬起頭,面無懼色,與基哥對視。
「放肆!你以為朕不敢殺你麼?」
基哥忽然猛拍桌案,指著李琩怒吼道。
「聖人,您還有很多幼子,除了這些記錄在宗正寺里的,楊玉瑤也給您生過龍種。
如果您喜歡的話,大可以把現在成年的皇子都宰了,然後等十年後再說。
孩兒對此沒有什麼看法,也不打算做什麼。
聖人您高興就好,孩兒怎麼看的,不重要。」
李琩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甚至都懶得去辯解「火燒翠微宮」這種計劃有多麼離譜了。
要是這裡如此容易就能放火,當年太宗在此納涼的時候,估計就有人動手了!還需要等到百年後的今天麼?
「力士,帶太子回東宮。」
基哥疲憊的擺了擺手說道。
他不得不承認,李琩說得很有道理。
或者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李琩如今已經不去想什麼宏圖大業了,他也對朝政完全不關心,甚至壓根就不想繼位!
李琩躺平擺爛,對於他來說,前方的路瞬間就寬闊起來了。這就是典型的「只要我不擔心,那擔心的就是別人」!
「孩兒告退。」
李琩面無表情的行了一禮。
除了臉上沒有帶著恭敬外,其他的禮儀可謂是一板一眼有模有樣,旁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太子被高力士帶走以後,基哥有些悵然若失。
他希望李琩對自己懷著刻骨的恨意!只要有恨,那就一切都還在他這個天子的掌控之中。
可如今的李琩,幾乎是無欲無求,他就差沒在佛寺出家了!
對於基哥,李琩的態度就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你給什麼官職我接著,你給什麼賞賜我拿著,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去赴任。但不管是輪到什麼事情,我就是在那裡摸魚擺爛問都不過問!
這種滾刀肉,還真是給政治鬥爭經驗豐富的基哥,上了生動的一課!
正當基哥沉思,心中抑鬱煩躁的時候,高力士忽然帶著李琩返回,然後面帶慌張,對他行禮道:「聖人,半山腰起火了,好像是有人在故意縱火!現在火勢頗為兇猛啊!」
嗯?
基哥瞪直了眼睛看著李琩,他不敢相信,李琩為了殺他,竟然連自己的安危都顧不上了!
「逆子!伱竟然,你竟敢……」
基哥上前一把揪住李琩的衣領,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猜測:
會不會,是有人想把他跟李琩一鍋燉了呢?
基哥慢慢鬆開手,環顧四周,發現身邊的太監宮女都被嚇壞了,一個個都等著他發號施令。
只有李琩面色平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