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君臣佐使(上)

  第100章 君臣佐使(上)

  開元二十六年秋,在歉收多年之後,關中迎來難得的大豐收。

  於是李隆基命左相張守珪,負責部署對關中地區採取「和糴法」。即:以高出市場價兩成的價格收購關中之糧,以供長安所需。

  一時間朝野大悅,百姓皆呼萬歲。

  此舉既防止了「穀賤傷農」,又充實了糧倉。

  既然「開源」了,那自然免不了要「節流」。李隆基又下令,將漕運量停掉一半。運費高企不下的江南漕運,不再由官府組織收購,往來盈虧皆由各地商賈自行決斷。

  運或者不運,運什麼不運什麼,朝廷皆不予干涉。

  為了充實內庫,李隆基任命楊慎矜為監察御史,太府卿;又任命其弟楊慎名為監察御史,出任含嘉倉出納使,接管鄭叔清原本的權責。除此以外,還任命楊慎餘為太子舍人,侍御史,掌管京倉。

  楊氏三兄弟一時間風頭無兩,成為李隆基提拔起來的新銳力量,專管大型府庫,隱隱有分權李林甫的姿態。李林甫的親信鄭叔清不僅自請免官戶部侍郎,還被打發到岐州擔任刺史,可以看做是李林甫在對基哥的任命表示妥協認慫。

  楊氏三兄弟之父楊崇禮,在太府卿之職上二十年,公正清廉始終如一。到他九十多歲時,授任戶部尚書後,因為年老有病被免去太府卿之職,如今已經去世三年了。

  表面上看,這是李隆基念及舊情,照顧楊崇禮的後人,將其大力提拔任用。

  但從實際的權術操作看,無論是戶部侍郎鄭叔清的「自請貶官」,還是戶部尚書被張守珪兼任,以及楊氏三兄弟皆上任管理京畿府庫糧倉,都是右相李林甫的權力在不斷流失。

  這很難說,不是李隆基對李林甫的敲打,或者說在外人看來,是李隆基在懲罰李林甫大力支持壽王李琩!

  至於實際上是因為什麼,那只有李隆基自己心裡清楚了。

  近期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又是門可羅雀,並沒有什麼黨羽親信上門密謀。李林甫的安靜與安分,令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長安波譎雲詭的政局,哪怕是從政多年的老江湖,如賀知章等人,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做人,不敢如從前那般經常性曠工喝酒。

  與此同時,科舉制人才,在朝堂中樞的比例繼續降低,並且今年科舉進士的錄取名額為二十人,遠低於歷年來大唐科舉進士錄取平均名額的二十七人。

  張九齡被罷官後,李隆基對科舉出身的朝臣明顯多了不少厭惡,或許是內心裡認為他們本事小廢話多,不願意這些人進入朝堂。因此李林甫控制的吏部,也在不斷將進士背景的待選官員外放到地方州縣為縣尉、參軍。

  這天,參加完秋收祭祀後的李隆基,正在勤政務本樓內休息。

  天子參與長安郊外的豐收慶典,與春耕儀式一樣,這是從南北朝時就傳下來的「老規矩」,大唐自高祖起,每一任皇帝都必須參與,無一例外。

  這活動李隆基參加了幾十年,自登基開始,無一缺席。然而今年,他卻感覺到了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

  沒錯,就是疲憊,身體也累,心也累。

  他厭倦了這種年復一年的「固有節目」。

  「力士,河西那邊的戰事如何了,有戰報傳來麼?」

  李隆基斜躺在書房的榻上,有氣無力的問道。

  長安郊外那些參與慶典的農夫們大概不知道,精神抖擻的長安聖人,回興慶宮後就累得跟死狗差不多了。如果他們知道的話,或許內心對這位帝王也不會再有多少尊敬。

  幸虧,李隆基的疲態,只有高力士一人知道。

  「回聖人,王忠嗣帶兵攻克吐蕃新城。已經寫奏摺回來向聖人請示,下一步應該如何應對。他建議在吐蕃新城成立新軍,以扼守交通要道,不讓吐蕃人從容進入大斗拔谷。」

  高力士博聞強記,頗有處理政務的才能。他將王忠嗣寫來的奏摺一字不漏的背給李隆基聽,後者聽了頻頻點頭,只是看起來對唐軍在河西的勝利不以為然。

  「如此也好,那便在新城設置威戎軍,定員千人吧。」

  李隆基對王忠嗣的建議照單全收,現在對吐蕃之戰,不過開胃菜而已。

  「對了,河西節度使崔希逸,現在在吐蕃人那邊聲名狼藉,都認為其背信棄義。吐蕃贊普以此激勵士氣,要報崔希逸背盟攻乞力徐之仇。聖人認為此事應該如何處置呢?」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問道。

  他的話就一個意思:朝廷應不應該為崔希逸正名!

  如果朝廷出來為崔希逸正名,那麼崔希逸的行動,就是唐庭授權的「正義之舉」,兵不厭詐嘛,對吐蕃小丑有什麼道義可講的?

  如果朝廷默不作聲,甚至是處置崔希逸,那麼就說明此舉是河西節度使的「私自用兵」,有虧於吐蕃的不是唐庭,而是崔希逸本人!

  然而知情人都明白,崔希逸當初根本無心出兵吐蕃,是在朝廷的壓力與催促下才對吐蕃用兵的。從這個角度看,當了小丑的人並不是吐蕃,更不是崔希逸,而是好大喜功的李隆基。

  只是聖人怎麼能當小丑呢?

  所以當了小丑的人,就只能是吐蕃或者崔希逸啊!

  果不其然,不出高力士所料,李隆基沉吟片刻說道:「罷免崔希逸河西節度使之職,改遷為河南尹,讓他在洛陽為政一方吧。」

  「喏,那河西節度使誰來接替呢?」

  「就蕭炅吧,提拔王忠嗣為河西節度副使,由他推薦一個大斗軍軍使的名額。康太和老了,也該回長安述職,安享晚年了。」

  李隆基一句話就決定了河西地方大員們的命運,該升官的升官,該退休的退休,該改遷的改遷。至於犒賞三軍的事情,基哥提也沒提。

  或許在他看來,吐蕃新城駐軍不過一千,唐軍在東南面的隴右布置重兵不說,在河西亦是有七八萬精兵可用,赤水軍還是番號自大唐開國就有的直屬王牌軍。

  這麼強的實力,平掉吐蕃人一個千人級別的小城,真值得拿出來說道麼?

  李隆基顯然不認為這是他心中期待的「大餐」,頂多算是開胃菜罷了。

  「入秋後,吐蕃人很可能大舉進犯,讓王忠嗣做好準備。朕可不想聽到涼州城危急這樣的消息。」

  李隆基恨恨說道,這些軍務政務,耽誤了他大量的時間,讓他沒有精力去享樂,破壞了他喜歡安逸的心境。

  「喏,奴這便去辦。」

  高力士低眉順眼的說道,他其實心中還有很多疑問,但是……罷了,如果李隆基都覺得沒什麼,那便沒什麼吧。

  「對了,環環在玉真那邊住著,朕總是覺得不安,有沒有辦法將她接到興慶宮來?」

  李隆基拉著高力士的袖子,壓低聲音問道。

  高力士心中一緊,李隆基的「不安」是假的,「急不可耐」才是真的,只是這些小秘密,他這位跟隨多年的貼身宦官不可能戳破罷了。

  「聖人,壽王如今正妃之位空缺。若是讓楊玉環入興慶宮,恐怕遭人非議。

  不如,先安排壽王的婚事,命其在近期大婚!

  壽王娶妻了,那……一切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高力士不動聲色建議道。

  「妙!」

  李隆基大喜過望,握住高力士的手,興奮的低吼道:「速速去辦,一定要風光氣派,讓全長安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不如就開個大酺,讓所有人都為壽王的婚事歡慶一下吧。」

  「奴這就去準備。只是這大酺的錢……內庫出麼?」

  高力士疑惑問道。

  李隆基平日裡很大方,但是一旦涉及到內庫的事情,他便小氣得離譜了。

  「京畿各州縣攤派吧,內庫一文錢都不要動。是壽王大婚,又不是朕大婚!」

  李隆基不耐煩的說道。

  ……

  這次唐軍攻吐蕃新城之戰,方重勇的建議發揮了重大作用。由於都是二十歲以下的年輕銳卒,對於高原反應的適應性,也是老卒沒辦法比擬的。

  所以這次唐軍跨越了將近兩千米的海拔作戰,其勇猛果決,乾脆利落,出乎吐蕃人意料之外。

  饒是如此,在激戰中,唐軍仍有不少傷亡。王忠嗣在新城設立一軍,名為「威戎軍」,兵員定額一千。並任命崔乾佑為威戎軍軍使,負責監督吐蕃人北上之動向。

  王忠嗣本人則是帶著傷兵與餘部返回了涼州城,與河西節度使崔希逸商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涼州城內某個醫館的院子裡,躺了一地唐軍傷員。他們都是因為在戰鬥中骨折,需要到醫館中進行「正骨」處理的人。

  因為吐蕃人大部分部落不喜歡使用弓箭(尤其是贊普發家的那幾個高原地區),而喜歡使用拋石頭的烏朵。所以在戰鬥中,唐軍士卒骨折的比例,要高於箭傷與刀傷。

  這些骨折的人,受傷的地方不好現場處理不說,還很影響行軍打仗。

  由於李醫官腿腳不便,醫館裡的事情,都是阿娜耶在負責指揮調配,赤水軍的幾個士卒在一旁幫忙。而方重勇這個半大孩子,就純粹淪為了看客。

  這只是涼州城中的某一個醫館,像這樣的醫館還有好多,每一家都承擔了治療唐軍傷員的責任。而他們能拿到的「補貼」,幾乎是微乎其微,能把藥材錢抵回來就不錯了。

  可以算是一種不叫徭役的「徭役」,而且根本沒法子拒絕。

  邊鎮的軍事壓力,實際上是每一個河西人都在承擔,無論他們是漢人還是粟特又或者是歸化的突厥人什麼的,都要無條件承擔這樣有形或者無形的壓力。

  方重勇讓方來鵲去城內買來一疊紙,在院子裡擺上一張桌案,便來給這裡的唐軍傷員寫家信。

  「我在涼州城安好,此番與吐蕃作戰有戰功。今年家中無徭役,小娘的嫁妝錢要湊齊了,請母親不必擔心。

  就寫這麼多對嗎?」

  方重勇看著眼前這位一條腿被烏朵拋出的石塊打斷,上了夾板後勉強可以拐杖走路的年輕人問道。

  「對,不過一點小傷,不用家裡擔心了。」

  他那被曬得紅黑的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似乎斷腿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吐蕃人一樣。

  「寫完了,放在我這裡。你把名字寫一下,後面會有人走驛道送到你在瓜州那邊的家人手裡。」

  那位唐軍士卒在信的末尾寫下自己的名字,隨即壓低聲音驚呼道:「小郎君是朝廷的大官吧,我以前見那些河西小吏的字,都歪歪扭扭丑得很。郎君這字寫得好啊!」

  「別套近乎了,一文錢拿來。」

  方重勇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胳膊說道。

  一文錢不是工本費,而是告訴這裡所有人:接受任何服務,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不收這一文錢,將來可能要還的人情,那就是一條命!

  方重勇的脾氣果然很對這些河西丘八們的胃口,這位小腿骨折的年輕士卒小心翼翼的掏出一枚「開元通寶」放在桌案上,然後對他說道:「小郎君以後有什麼差遣,只要不是造反的,派人到赤水軍裡面支會一聲就行了。」

  「我得混多慘才要差遣你來做事啊,好好攢伱的嫁妝吧,整天想這些亂七八糟沒用的,滾滾滾!下一個!」

  方重勇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隊伍裡面有個雙手都被打骨折的倒霉蛋上前來,羞紅著臉低著頭不說話。

  「後面很多人排隊,你麻利點行不?」

  方重勇嘆了口氣說道。

  「寫信給小花,讓她別嫁人……」

  這人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話來。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這樣寫可好?」

  方重勇一臉膩歪的問道,生怕這位悶葫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好好好,真的好,沒有更好的了。」

  這位士卒一臉驚喜,沒想到方重勇這半大孩子靠譜到如此逆天的程度。

  「小郎君真是厲害!」

  他又補了一句。

  「你手不空,我來幫你簽名吧。你叫什麼來著?」

  「我叫劉展,陳留人,十五歲來河西番上,已經五年了。」

  他好像只是怕被人嘲笑想女人而不肯說話,並非是話說不清楚。

  「罷了,番上五年也是該回家鄉了啊。」

  方重勇嘆了口氣說道:「你把軍籍的身份牌給我,我去跟節度使說一聲,讓你返還原籍吧。讓一個番上多年的老兵歸鄉,這件事也不算太難。」

  河西地區其實還有數量極少的府兵番上士卒,是從別處徵調來從軍,時間到了軍府卻空了無人替換,於是只能在當地值守到老死!

  如今河西邊軍也不喜歡這樣的府兵,認為他們在本地沒有田地,所以也沒有心思去保衛河西各城。作戰的時候會愛惜性命不會出死力。

  「謝郎君!大恩不言謝!」

  這人正要跪,又發現兩條手臂都骨折,只能一臉頹喪的對方重勇慎重點頭。

  「去吧,下一個。」

  方重勇從他腰包里摸出一文錢,招呼下一個人上前。

  阿娜耶驚訝的發現,原本那些躺在地上哀嚎不止的唐軍傷員,全都一個個自覺的排好隊,等著方重勇給他們寫家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