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9章 血書
從涼州啟程之後,王忠嗣足足用了小半個月方才抵達了岐州扶風郡的陳倉縣。回京的結果是他受傷之後,上書之前就已經預料到的,而所謂太子少傅的職司,則是徹底斷送了他最後一絲奢望。他二十從軍, 二十餘年都在南征北戰,先後節度河東以及河西隴右,未曾一敗。儘管曾經長在深宮,可他並不敢以天子義兒自居,始終謹記自己作為臣子的本分,可是, 他沒有變, 可一手締造了開元盛世的天子卻變了。
想當初姚宋在時, 直言之士充斥朝野,天子不追求邊功,不盲目開疆拓土。可這些年來,邊鎮專事征伐的兵馬越來越多,那些根本毫無意義的仗也越來越多,每年花在馬匹衣料軍餉上的錢就高達數千萬,至於報捷之後的擢升賞賚更是不計其數。可是在這樣高歌猛進的一場場所謂勝仗下,又有幾個人看到主帥冒功,又有幾個人看到了戰場上的累累枯骨?可他已經竭盡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勸諫了,換來的卻是被束之高閣的下場!
王忠嗣接到宣布升賞的調令後便啟程,可他傷勢原本就不曾大好,回程路上又不肯坐車,一路顛簸騎馬,到了陳倉之後,傷勢頓時復發,不得不在驛館中停留了兩天。隨同他回京的, 都是他多年來蓄養的家丁家將, 河隴的牙兵們雖有不少希望跟著他, 但都被他一口回絕了。此時此刻,幾個心腹家將輪番勸他不要急著回程,先把傷將養得好一些再說,他卻一口回絕了。
「只是皮肉傷,哪裡就那麼嬌貴!」
「大帥!」那個年紀最大的家將實在是忍不住了,索性單膝跪了下來,苦苦懇求道,「大帥雖是外傷,可因為之前耽誤了,大夫說已經深入肌理,直達肺腑,如果再逞強,只怕會有不可測的危險!大帥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長安城中的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著想!」
「別說了!」
王忠嗣厲聲喝止了人,可緊跟著就只覺腦際一陣昏昏沉沉。他知道是自己強撐趕路,傷勢復發,可他更明白天子既然已經解除了自己河西隴右節度使之職,便是疑忌已深,如果他在路上磨磨蹭蹭,只怕到時候更會加深天子對自己的惡感。可是,這些話他不能對任何人說,只能放在心裡。
此刻,他強撐著想要站起身來,可最終步子不穩又跌坐了下來。就在幾個家將大驚失色上前攙扶的攙扶,又有人準備出去叫大夫的時候,門帘一掀,竟是一個驛兵闖了進來。
「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大帥居室!」
見幾個家將如臨大敵,來者立刻低下頭行禮道:「大帥恕罪,是驛長聽說大帥身體不適,這裡必定需要人手,這才讓我來幫忙的。」
剛剛開口的那家將立刻喝道:「這裡用不著你!快走!」
王忠嗣雖然整個人頗為虛弱,可聽力卻仍然很敏銳。這個突然闖進來的驛兵始終低著頭,可聲音他卻依稀在哪聽過,只是一時半刻想不起來。於是,他便出聲喚道:「好了,既然是驛長讓他來的,那就留下。你們都出去,省得我心煩!」
幾個家將還想再勸,可看到王忠嗣顯然是惱了,而那個驛兵看上去畏畏縮縮膽子很小,幾個人狐疑地交換了一個眼色,最終只能無可奈何地退了出去。等到人一走,王忠嗣看著站在原地不動的那個驛兵,突然淡淡地說道:「來都來了,藏頭露尾幹什麼,上前說話!」
來者果然就此上前,隨即抬頭恭恭敬敬一揖到地:「王大帥,我實在是別無他法,這才只能改頭換面前來相見。」
這下子,王忠嗣終於認出了對方,登時大吃一驚。待要開口質問,想到家將們還在外頭,他只能低聲喝道:「杜幼麟,你如今已經是有官職在身的人了,怎麼能這麼莽撞地出京跑來陳倉見我?若是被人發現,還要牽累你的父親,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可我若是不來,王大帥怎知道別人已經設好圈套等你鑽!」杜幼麟見王忠嗣只是皺了皺眉,隨即坦然地笑了笑,不等對方繼續說話,他便又上前了一小步,腦袋和王忠嗣只隔了不到半尺,「王大帥可知道,李林甫授意你昔日在河東的部下上書告發,說是你曾經和太子殿下同在宮中長大,所以,你曾經對他說過,你願意尊奉太子!」
王忠嗣頓時勃然大怒:「豈有此理,我怎會……」
可是,想起當初那曾經令他解除了一次困厄的飛箭傳書,他不禁又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時候,當今皇太子李亨還只是忠王,誰都不會認為其能夠入主東宮,可如今皇甫惟明就是因此被殺,若是再有人誣陷他和李亨有勾連,若是讓天子再想起從前舊事,那他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他一直都是一門心思打仗的武將,和李林甫談不上任何瓜葛,沒想到在他虎落平陽之際,竟然又遭到了這樣的黑手!
好容易平靜了下來,王忠嗣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看著杜幼麟說道:「你的阿爺和我相交多年,你的阿兄曾經從我學習武藝軍陣,可你當年畢竟還小,和我也只見過幾面,如今你竟然這樣冒險來見我,我很感激。我一定會小心應付,你不要耽擱了,趕緊回去吧!」
杜幼麟卻沒有出聲答應,腳下也紋絲不動,沉默片刻就就直截了當地問道:「王大帥準備如何應付?」
王忠嗣只是想打發走杜幼麟,沒想到他竟是如此不依不饒,當下頓時給噎住了。這樣突如其來的壞消息,這樣險惡的局面,他又是一個已經下了台的節度使,能夠怎麼應付?他閉上眼睛長嘆了一聲,隨即便垂下頭去,把腦袋埋在了雙手之中,聲音低沉地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當努力自辯,可是如果陛下真的不肯相信,不過就是一死罷了。」
「一死?可是王大帥有沒有想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不是一個人,你在長安還有妻兒老小,你若是背上那樣一個罪名,他們怎麼辦?更何況,大帥多年來忠勇善戰,難道就甘心背上那樣一個子虛烏有的污名?」
王忠嗣倏然抬頭,見杜幼麟竟是不閃不避和自己對視,雙目熠熠發光,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寄予厚望的長子王周,不禁有些恍惚。呆了片刻,他就苦笑道:「那你覺得我該怎麼辦?」
杜幼麟畢竟是杜家幼子,因此王忠嗣這句話只是隨口一說,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杜幼麟竟是真的開口拿出了對策:「此刻應該還未事發,所以還能有時間準備。第一,大帥抵死不認,要知道,大帥和太子殿下是否有過往來,這是有案可查的,什麼證據都沒有的話,這就是誣陷!御史台並不是李林甫一個人的天下,大帥可以現在就寫一封血書交給我,不妨說得慘一些。要知道楊釗也好羅希奭也好,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到時候若有萬一傳遞不出消息,這封血書便可用來當作御前鳴冤的證據。」
見王忠嗣先是大震,而後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杜幼麟方才繼續說道:「第二,我記得大帥年初回京的時候,帶的是如今的河西節度使哥舒翰。陛下對他似乎頗為賞識,而此次他又是第一個攻入石堡城,據說連日以來,陛下對左右曾經多次嘉賞,說是哥舒部落出勇士,果然名不虛傳。我想請問大帥,若是知道大帥性命危在旦夕,他是會對大帥棄之不顧,還是會為大帥求情?」
面對這樣一個犀利的問題,王忠嗣不禁再次用別樣的目光審視著面前這個弱冠少年,最終笑了笑:「我王忠嗣雖然不比你阿爺知人善任,可也絕不是沒有眼光的人。哥舒翰為人固然暴躁易怒,有時候不容人,可卻知恩圖報。他是王倕一手提拔起來的,但真正給予了他獨當一面的機會,真正讓他能夠大放異彩的人,卻是我王忠嗣。此次我舉薦他和安思順分別節度河西及隴右,臨走的時候他還送出城門三十里。他若是因我身陷大案而對我棄之不顧,那就是我眼睛瞎了!」
「好!那回頭我會親自趕去涼州見他,還請王大帥將血書一併給我。此事若不能預作綢繆,則事發之後,將無可挽回!」
「你……」
王忠嗣一想到杜幼麟離開長安來見自己,卻還要親自去涼州見哥舒翰,心中登時五味雜陳。他很想規勸對方不必如此,此事也可交給他的心腹家將,否則若被人發現則後患無窮,可想到其中關節輕重恐怕只有杜幼麟才了解得清楚透徹,哥舒翰也不會輕信一介家將。他在掙扎良久之後,最終還是默默點了點頭。當他咬破手指,在那一方白絹上寫下了一行行清清楚楚的字跡時,卻只覺得一股悲哀之意油然而生。
當杜幼麟悄然離開驛館,和干將以及幾個忠誠心毋庸置疑的從者會合之後,他便下令立刻啟程趕往涼州。面對這樣的命令,干將登時想到了當年杜士儀千里趕到玉華觀的那一場險境,不禁苦苦相勸,可結果卻被杜幼麟一口頂了回去。
「你們前去,就算拿得出王大帥的血書,哥舒翰會輕易相信?」
見干將等人頓時無話,杜幼麟方才揉了揉太陽穴,低聲說道:「更何況,也許王大帥的今天,便是阿爺的明天。別說阿爺阿娘臨行前吩咐過我,就是從我本心,此事也不能袖手不管!縱使有些冒險,也顧不得了,家裡的事,錦溪一定會盡力遮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