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動

  「家裡很亂,我就不請你們上去坐了」秦喧拉開車門下車,她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看著站在路燈下的醫生,還是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陸青時不置可否,點了一下頭鑽進車裡,顧衍之站在外面跟人揮手道別,替她系好了安全帶,慢慢打著方向盤倒車。

  「你們剛剛聊了什麼?」她還是有點好奇,坐在副駕駛上的人有些心情不佳的樣子。

  「沒什麼」陸青時偏頭看著城市的燈光流淌過眼底:「只是在想在這個世界上大抵沒什麼東西是永恆的」

  顧衍之的心裡沒由來地痛了一下,低聲道:「說的再多也不如實際行動有用,我會向你證明,這個世界存在永恆」

  其實很早以前她就覺得她的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了,看人的眼神很空很冷,豎起一道高牆把自己隔絕在外,這是一種自我防禦機制,也是她對抗世界的方式。

  離婚後顧衍之不是第一個追她的,卻是最鍥而不捨的一個。

  陸青時微微彎了一下唇角,沒再說話。

  秋葉落盡過後,錦州市迎來了第一場霜降,清晨拉開窗簾一片白茫茫,仿佛置身於童話世界。

  陸青時出院了,開始了漫長的復健之旅。

  三個多月的空白讓她的肢體協調能力大幅下降,從最簡單的開始,練縫合,打手術結,拿止血鉗給雞蛋剝皮,用開顱鑽在鵪鶉蛋上開孔……從前教給于歸的,自己一一再複習一遍,乏味而又枯燥,有時候在模擬手術室里一待就是從早到晚,在這種高強度的練習下手腕腱鞘炎又復發了,白皙的肌膚通紅,一按下去那人就直呼痛。

  顧衍之氣得不行,紅著眼睛吼她:「陸青時你不要命了嗎?!」

  那人披散著頭髮盤腿坐在沙發上,眼神有點無辜,但也知道自己做錯事了,於是微微咬著下唇也不說話,就是看著她,陸青時怕冷,穿著她毛茸茸的長耳兔睡衣,耳朵耷拉下來,一直看著她。

  直到臉皮薄的消防教官微微紅了耳朵,背過身去小聲嘀咕了幾句,實在拿她沒辦法,跑前跑後,端了熱水,拿熱毛巾替她敷著,又細細塗了藥膏。

  薯條窩在她懷裡打呼嚕,像個移動的暖手寶,漢堡則趴在她腳邊,天然暖腳爐,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一貓一狗都特別喜歡黏著陸青時,顧衍之扔了遊戲機,看著她靜靜翻書的側臉吃味起來,也學著漢堡的樣子把頭耷拉在了她的手邊。

  陸青時躺在沙發上手裡的書翻過一頁:「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聞言,顧衍之整張臉都垮了下來,更過分的是漢堡那條吃裡扒外的蠢狗噔噔噔跑去了玄關把她的鞋子叼了過來,還拼命搖著尾巴,臉上能笑出花來,仿佛在說:主人你誇我呀,誇我呀。

  顧衍之的臉黑了黑,陸青時忍俊不禁起來,放下書推開她:「好了,你真的該走了,我要睡覺了」

  不情不願走到門口,顧衍之回過身來看著她:「你半夜醒了想喝水怎麼辦?」

  「自己倒,我又不是腿斷了」

  「我擔心你傷口痛」

  「不會的,已經癒合了,不然醫生不會讓我出院的」

  陸青時說得一本正經,而她也確實沒有了再賴在她家的藉口,顧衍之不無失落地垂下了頭。

  「那……那我走了?」

  陸青時挑了一下眉頭:「走吧」

  顧衍之想了想從兜里摸出一串鑰匙,正是她家的:「那……這個還給你」

  陸青時不動聲色看著她,將她的失落盡收入眼底,唇角微微勾起了一絲弧度。

  「好」

  她接過來,薯條在她的懷裡喵了一聲。

  顧衍之沒放手。

  「還有什麼事嗎?」

  「嗯……晚上鎖好門窗」

  「知道」

  「你怕黑,夜燈就不要關了」

  「好」

  「起來喝水上廁所的話慢一點……」

  陸青時扶額,忍俊不禁的笑意在臉上瀰漫開來:「你好囉嗦,我又不是小孩子,快走吧」

  說著就要闔上門,顧衍之一手撐住了:「等……等下,還有最後一句話」

  「快說啦」

  「可以要一個晚安吻嗎?」樓道里的燈暗下來,消防教官的臉上泛起紅暈,眼巴巴看著她。

  陸青時沒有動,微微斂下眸子,似在思索著什麼。

  樓道的冷風裡,漢堡打了個噴嚏,薯條從她懷裡跳了下來。

  顧衍之沒有等到想像中的晚安吻,手從門框上滑落,轉身:「那我走了」

  「等一下」陸青時拽住了她的衣角。

  「嗯?」

  她猛地睜大了瞳孔,琥珀色的瞳仁里是她帶著紅暈越放越大的臉。

  陸青時輕輕踮腳,拽著她的衣服,吻上了她的側臉,如蜻蜓點水一般,卻有電流在心間划過,顧衍之整個身子酥麻了半邊,等到回過神來,那人已經闔上了門。

  「青——」她伸手去攔。

  「睡覺吧」

  陸青時很聽話的把門反鎖了。

  顧衍之摸著自己的臉在寒風中傻笑了半天,才打開了自己家門把自己摔在沙發上,抱起抱枕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青時吻她了!!!!!!!

  漢堡看著她的眼神:救命,主人傻了怎麼辦,急,在線等。

  夜深人靜的時候,秦喧悄悄披起衣服下了樓,戴著口罩圍巾帽子,全副武裝,看起來像是去搶銀行一般來到了一個公用電話亭旁。

  「目標出現」藏在車裡的便衣刑警拿起了通訊器。

  「繼續盯梢,老劉,能監聽到她的談話內容嗎?」向南柯一身黑衣坐在駕駛座上,不遠處燈火通明的麥當勞里一個不起眼的年輕人打開了電腦。

  「距離有點遠,我試試」

  一段時斷時續的波段傳入電腦里,技術人員飛快做著複製。

  煩躁的按鍵聲夾雜著她有些焦慮的聲音:「你讓老包接電話!」

  「不是,大嫂,現在公司出了點狀況,包哥說讓你耐心等他,這段日子暫時……」

  「放屁!」秦喧捂緊了聽筒,壓低了聲音:「要麼你告訴我包豐年到底在哪?!要麼就讓他親自接電話,我被他老婆打了他知道嗎?!」

  「嘟嘟……」電話被掛斷了。

  向南柯斟酌了一下:「能定位到對方在哪嗎?」

  技術人員嘗試了一下:「對方是網絡撥號,暫時無法定位」

  下屬看著電話亭里的那個女人猶豫了一下:「向隊,我們為什麼不直接把她抓起來,她這樣不就是相當於給那伙人通風報信嗎?」

  向南柯唇角挑起高深莫測的笑意:「等著看吧,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青時,起床上班啦!」顧衍之掐著秒表敲響了她家的門,剛響了一下,被人從裡面唰地一下拉開了。

  顧衍之怔了一下,眼前的人難得今天精心打扮過,頭髮扎得一絲不苟,馬尾整齊地垂在腦後,穿著霧霾藍的長風衣,內搭堆領白色毛衣,闊腿褲配坡跟鞋,又簡潔又時尚。

  驚艷自她眼底一閃而過,陸青時微微勾起了唇角:「走吧,去開車」

  顧衍之從她手上接過鑰匙,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熱牛奶和三明治塞進她手裡。

  「趁熱吃」

  在車上的時候她明顯覺得這人有點心不在焉的,三明治吃了兩口就放下了。

  她一邊看後視鏡一邊看她:「怎麼了,不合胃口?」

  「沒有」陸青時微微搖頭:「只是在想復職應該沒有那麼容易」

  作為一家嚴謹的三甲醫療機構,無論是在選拔人才或者對待病人上都有一套嚴格的規章制度。

  陸青時大病初癒,腦袋裡還有一個腫瘤沒取,即使她一到醫院就用了一台高難度的腹腔鏡手術來證明自己,到了下午依舊被叫去辦公室開了會。

  「綜上所述呢,我們一致認為陸主任不再適合高強度的現場急救工作,當然這也是為了您的身體健康著想,陸主任從今天起不再擔任一病區主管以及急救小組長的職務,改由張主任負責,希望您能理解院內領導的一片苦心,儘快做好交接工作」

  出乎意料地,陸青時沒有任何反駁,她只是平靜地寫著自己手邊的病歷,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病區主管負責病區裡的大小事務,包括手術、日常診療,底下手術小組的教研等等,急救小組長則對應著每次出急救現場的指揮權,當然她也不會再出救護車了,這樣一來,除了還有副主任醫師的職稱,陸青時相當於被架空了權限。

  于歸坐在靠牆的角落裡,看著她的側臉,捏緊了手中的筆,替她不值。

  直到散會後,陸青時私下裡找到了孟院長。

  「我在哪個崗位上一點都不重要,醫生的目的只有一個,治病救人,您創辦醫院的初衷不也是救死扶傷嗎?只有當過一次病人才知道,比起那些嘴上說得天花亂墜的醫生,我更寧願那些做人不夠完美但有真才實學的醫生來治我的病,所以,請讓秦醫生回來吧」

  在黃昏的光線里,陸青時深深彎下了腰。

  孟繼華摘下眼鏡,長嘆了一口氣:「你還不知道吧,這是她自己主動提出的辭呈」

  「老大不再管病區了,秦大夫也走了,我這心裡空落落的」郝仁傑躺在沙發上長吁短嘆。

  于歸吃著泡麵,越吃越索然無味起來。

  她想起上周的大病歷還沒交,拿了起來往主任辦公室跑,一頭扎進陸青時的辦公室才想起來,這些事已經不歸她管了,少年人的臉上難免有些失落,輕輕闔上了那扇門。

  那個傍晚,陸青時一個人在更衣室坐了很久,暮色一點點消失,不停有人進來換衣服,從她身邊走過,她就這麼坐著,感受著時間一分一秒流淌過去,直到兜里的手機震了起來。

  她鮮少來這種地方,清吧的燈光不算太晃眼,台上的歌手嗓音有點沙沙的感覺,唱著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

  她舉起玻璃杯與秦喧的碰了一下,當然對方喝的是酒,她喝的是檸檬水。

  「幹了這麼久了,眼看著馬上就要升主任了,就這麼走了,不覺得可惜?」陸青時晃著杯中的液體。

  「有什麼好可惜的」她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把自己癱在吧檯上又要了一杯長島冰茶。

  「是仁濟不要我,不是我先拋棄它,你還不知道吧,圍產期醫療中心請我過去當產科負責人,年薪這個數」她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陸青時微微笑起來:「你還真是……」

  「真是什麼?」

  「見錢眼開」

  「去你的」秦喧笑罵了一聲,又與她輕輕碰了杯,低聲道:「其實在哪兒做都一樣,我的初心從來都沒有變過,治病救人,僅此而已」

  這想法倒是與她不謀而合了,怪不得兩個人能成為朋友,陸青時笑起來把杯中水一飲而盡。

  「那你那事兒,準備怎麼解決?」

  「老包現在找不到人,其實我想過了,那女人也怪可憐的,沒錢也沒愛,比我慘多了,我呢,年輕漂亮,醫術又好,錢呢可以再賺嘛,我找了律師做公證,他們婚後老包給我的錢算是共同財產,我慢慢還給她就是了,至於我在KTV里打工賺的那些錢是我自己該得的,我一分錢都不會給她」

  秦喧這人敢愛敢恨,錙銖必較,從不吃虧,倒是讓人有些佩服,她當初要是有她半分魄力,也不至於被逼到淨身出戶,遠走海外。

  「還有個事兒,我覺得向警官說的挺對的,你確實應該離包豐年遠一點……」

  秦喧趕緊打住了:「停,別提她,再提她我這飯都吃不下去」

  「不至於,都是為了工作,各有各的目的,談不上好壞吧」陸青時又要了一杯檸檬水,淡淡道。

  秦喧警覺起來:「她找過你了?」

  陸青時斂下眸子:「沒……就是讓我幫忙勸勸你」

  還挺會找說客的啊,秦喧咬牙切齒:「她再找你你就告訴她,查案歸查案,我十分看不起她這種以權謀私的行為,恩斷義絕,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唔……」陸青時沒說話,眼神轉了一圈,瞥見有個穿著皮夾克外套,休閒褲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趕緊放下手裡的玻璃杯以證清白。

  顧衍之走過來敲敲她們的桌子:「行啊,她這傷才剛好,你就帶著人出來喝酒」

  秦喧有些微醺了,大著舌頭:「誰……誰帶她了……明明……是她……自己來的……」

  陸青時起身:「我真沒喝,檸檬水而已」

  顧衍之瞥一眼,拉著她往外走:「知道,回家吧」

  她回頭看一眼趴在吧檯上的秦喧:「那她怎麼辦?」

  「會有人來『收屍』的」

  「你這幾天怎麼沒上線?」方知有的消息發過去,對方隔了很久才回復。

  「生病了」

  「沒事吧」

  對方打字一頓一頓的,屏幕上一直顯示著正在輸入:「沒事,老毛病了」

  正說著,家裡的門打開了,方知有趕緊起身去接她:「回來了」

  于歸放下手裡的菜,看樣子心情還不錯:「嗯吶,今天發了工資,買了魚,晚上做紅燒鯉魚吃吧」

  「好」方知有也挽起袖子去洗手:「那我來幫忙」

  做飯做到一半,于歸的手機在兜里震起來,她看一眼是媽媽,摘下手套跑到一邊去接。

  「你先炒菜吧,我接個電話」

  「好」方知有回頭看了一眼她陷在了沙發里,往鍋里倒著油。

  「啊?不是說不要了嗎?上次寄的臘肉香腸都還沒吃完」

  「這次是家養的土雞,用來煲湯可香了,你工作那麼累,應該好好補補」

  「謝謝媽,你們真好~」每天不管多忙,于歸總會抽出時間給家裡打電話,於媽媽也會隔三差五寄些土特產來,聊著聊著,於爸爸也會插上幾句嘴,一家人其樂融融。

  「吃飯了,小歸」

  「好」于歸掛了電話過來盛飯,興沖沖地:「我媽又給我寄了兩隻醃好的老母雞,還有一箱土雞蛋,說是今年山上的果樹收成也不錯,過兩天再寄一些蘋果來,你說她是不是一天沒事幹啊,盡操心我的吃喝問題了」

  方知有臉上沒什麼表情,有些冷淡:「快吃吧」

  那個時候的她還不明白,就像在禿頂的人面前談論自己的脫髮煩惱,肥胖的人面前說自己要減肥,生病的人面前說自己不想活了一樣,這是一種無形的炫耀,等她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和方知有之間已經漸行漸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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