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

  陸青時下了手術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辦公室:「于歸呢?該交的病歷準備拖到什麼時候去?」

  劉青雲站起來把整理好的內容交給她:「陸姐……她……」

  「她怎麼了?」

  聽完之後陸青時微微皺起了眉頭:「技不如人怪誰?都能把自己扎了可真有本事」

  「都是我不好找不到血管,當時情況危急,於大夫才做的中心靜脈穿刺」小護士抽抽噎噎站了起來,自責得不行。

  「現在她人呢?」

  「徐主任讓她回去休息了」

  大清早接到于歸的電話時,那邊哭成了淚人,方知有從床上一躍而起:「小歸,怎麼了,怎麼了?你別哭啊!慢慢說……」

  于歸哽咽著,她不知道怎麼開口,HIV陽性,職業暴露之後有很大的可能會傳染給她,她不能和方知有繼續在一起了。

  為什麼是這種病啊……

  為什麼……

  于歸捂著頭坐在天台上泣不成聲,淚水一滴一滴砸進了地板里。

  其實于歸雖然是個有些膽小經常落淚的人,卻鮮少有這麼情緒奔潰哭得歇斯底里的時候。

  方知有的心揪了起來:「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麼了?別怕,有我在」

  于歸看著自己手上那被包起來的小傷口,淚水簌簌而落,天台上的風大了起來,吹亂她的頭髮。

  「知有,我們分手吧」

  方知有捏緊了電話,一絲鈍痛從心間划過:「理由」

  于歸哽咽著:「沒……沒有理由……」

  在一起十年,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提分手,聽著那邊突然急促起來的呼吸,于歸的五臟六腑都絞痛了起來。

  「我給你一次機會收回你剛剛的話,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淚水模糊了視線,遠處高樓大廈的輪廓變得虛化起來,于歸的手扶著冰冷的欄杆,她的心也像這鐵一樣涼。

  「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做了一個約定還記得嗎?」

  「記得」

  那是十年前的深秋,落滿梧桐的街道,腳步踩在上面發出沙沙的聲音,路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後來無論是什麼時候回想起來,她都會記得那晚的星星很亮,月色很好。

  于歸紅著臉問她:「你真的想好了嗎?」

  迎接她的是一個小心翼翼的吻,薄如蟬翼,落在額頭,卻如羽毛般拂過心間,盪起了甜蜜的漣漪。

  「嗯」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小狗」兩根手指緊緊纏繞在了一起。

  方知有把人抱進懷裡:「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啦」

  彼時少年心性,沒有考慮過這樣的感情會給彼此帶來多大的改變,也沒有考慮過充滿變數的未來。

  于歸在她懷裡瞥見一片梧桐樹葉從半空墜落,葉落歸根,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也找到了她的根。

  「你不准喜歡上別人,你要是喜歡上別人的話就……」

  「就怎樣?」

  于歸氣鼓鼓地:「就分手!」

  方知有勾住她的小指,笑:「你也是,如果有一天真的喜歡上別人了的話,要告訴我」

  「對不起,我……喜歡上別人了……」

  方知有激動起來:「你放屁!于歸你告訴我出什麼事了?!不管是什麼事我們一起分擔……」

  于歸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哭腔:「你分擔不了……知有……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會耽誤你……」

  于歸趴在欄杆上淚眼模糊,捏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她是愛滋病潛在患者,她的職業生涯被毀於一旦,她給不起她曾許諾過的未來,也不能再和她在一起,即使女女性行為傳播的風險很小,但她知道風險小不代表沒有。

  「怎麼,這就準備跳樓了?」被背後的聲音一嚇,于歸渾身一震,三魂去了七魄,手腕一松,手機從高空跌落。

  她下意識伸手去撈,陸青時一個箭步衝過去抓住了她的衣服:「你不要命了!」

  回過神來的于歸渾身冒汗,癱坐在了地上,滿臉欲哭無淚,感染了愛滋,手機也丟了,還有什麼比這更慘的嗎?!

  她想,陸青時可能是上天派來克她的。

  面前的年輕人再不復神采飛揚,眼睛通紅,髮絲凌亂,白大褂穿的皺皺巴巴,沒戴胸牌,袖子上都是青一塊黃一塊的鼻涕眼淚。

  陸青時還是伸出了手:「起來」

  「幹嘛?」此時此刻她真的有想從這跳下去的衝動。

  「跟我去感染科」陸青時不由分說把人拽了起來,拉著她的袖子下了天台,她個子高步子快,于歸跟得亦步亦趨,跟著她穿過潔白的走廊,走過人潮擁擠的門診大廳。

  她看著她的後腦勺,頭髮扎得一絲不苟,目光從她的白大褂上,落到了她和自己一樣的臂章上,忽然從她瘦弱的背影里感覺到了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以至於眼眶微微發酸。

  這感覺好像大姐姐在拉著小妹妹啊,陸老師偶爾展露的溫柔對於她來說是一種非常令人安心的存在。

  直到被人按在了血液科的凳子上:「給她查血,肝功五項,再拿一張《血源性職業暴露登記表》來」

  她被按著頭填表,陸青時在看她的檢驗報告:「不就是職業暴露,要死要活得至於嗎?」

  于歸吸著鼻子:「我真沒想死……」

  「那你站在天台上幹嘛?」

  「給……給女……」陸青時抬了一下頭。

  于歸慫了,到底沒有在她面前出櫃的勇氣,聲音低下來:「給對象打電話」

  「肝功腎功都沒問題,那就強化用藥吧,AZT與3TC聯合製劑+利托那韋每日兩次,連續服用二十八天再來做初篩」

  從感染科出來,于歸拿著藥沉默了:「不知道阻斷能不能成功……」

  「虧你還是醫生,不知道職業暴露後最佳阻斷時間為兩小時嗎?」

  「我……當時沒想那麼多……」

  陸青時轉過身來看著她:「後悔嗎?救那個病人」

  于歸想了一會兒,眼裡有掙扎,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不後悔,我不救他他就死了」

  「愛滋病也會死」陸青時淡淡道。

  「那不一樣」于歸捏緊了手中的藥盒:「起碼我不會讓病人死在我眼前」

  陸青時不置可否,把手裡的文件扔給她:「自己上報醫務處,這一個月不用來上班了」

  早上徐乾坤說得模稜兩可,意思是讓她以後都不用來了,于歸有些緊張:「陸老師,以後……」

  「一個月後我會檢查你的功課,不合格的話你就可以捲鋪蓋走人了」

  陸青時淡淡說完,留下她一個人站在原地又是心酸又是喜悅地吸了吸鼻子。

  「謝謝您,陸老師」

  次日清早起來,秦喧像往常一樣鋪床疊被,拿起他的衣服整理好,手機震了起來,她掏出來一看,是個單字「惠」發來的簡訊,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包豐年洗完臉出來,從她手上奪過手機:「行了,我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秦喧挑了挑眉頭:「會情人啊?」

  「瞧你說的,我的情人不就是你嗎?」他想湊過來香她的臉蛋,被人推開了,改為拍了拍她的屁股,拿起公文包開門瞅了瞅,四下無人才鑽進電梯裡。

  秦喧看著空蕩蕩的房間,頓時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患者,女,十七歲,因膝蓋摔傷急診科收治入院,後確診為骨癌晚期,請大家暢所欲言」

  戴雨辰的ct斷層掃描結果被放大在了屏幕上,骨科教授推了推眼鏡道:「鑑於患者年齡小的緣故,我們不主張截肢,和腫瘤科的同事會診後提出了幾種化療方案……」

  陸青時坐在底下靜靜聽著,筆在指尖上轉來轉去。

  病床上擺了一張小桌子,女孩子坐在床上寫作業,足球靜靜地放在她的床頭,媽媽走進來遞給她熱好的牛奶:「歇會兒吧寶貝」

  戴雨辰咬著吸管,看著窗外碧空如洗的天空:「爸爸怎麼還不來看我?」

  戴媽媽替她整理著換下來的衣物好帶回去清洗:「你爸爸他工作忙,忙完這兩天就來看你了」

  「媽媽,我究竟是……什麼病啊?」

  面對她天真的詢問,戴媽媽如鯁在喉,背對著她紅了眼眶:「醫生說了……膝蓋傷的很嚴重……你再多住兩天……」

  「可是我好想出去踢球啊……」戴雨辰把空掉的牛奶盒扔進垃圾桶里:「而且馬上要摸底考試了,我想回學校上課」

  「你這孩子平常讀書不怎麼上心,這會兒讓你休息了又天天吵著鬧著要回學校……」

  一說到學習,嘮嘮叨叨的媽媽依舊是那個嘮嘮叨叨的媽媽。

  戴雨辰撇了撇嘴,沒說話。

  「還欠費一萬八,儘快交清啊」都說黃金貴,殊不知比黃金金貴的藥多了去了,交完住院費,醫藥費,戴媽媽數著錢包里僅剩的幾張毛票子走到走廊盡頭打電話。

  「還有錢沒?再給我轉兩萬塊錢,今天醫生剛開了藥……」

  男人叼著煙,不耐煩的聲音傳來:「不是剛轉了你一萬嗎?怎麼又要錢,再說了,不是醫保能報嗎?!」

  「醫保報銷也得你自己先墊付了才能報啊!況且雨辰化療的藥人家根本不報,合著雨辰就是我一個人的女兒是不是……」

  「得得得,我知道了,我明天過去看看她,順便把錢也拿過去」男人不耐煩地說完,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在嗎?」消息剛發過去,對方回的很快:「什麼事?」

  方知有猶豫了一下把打好的字發了出去:「可不可以把這個月工資提前預支一下?」

  「可以,金幣還是人民幣?」

  方知有鬆了一口氣:「人民幣」

  她把帳戶發了過去,匯款的消息很快傳來了,方知有由衷地感激:「謝謝你,若水」

  「不客氣,又去錦州啊」對方發了一個大大的笑臉來調侃她。

  「嗯……女朋友出了一點事,我很擔心她」

  相處的時間久了,雖然不知道網絡背後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對她還是有一種出自本能的信任,就像她說預支工資,對方也二話不說就轉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份情誼她會記得一輩子。

  「那快去吧,有需要跟我說,先借你」

  方知有收拾了幾件衣服塞進包里,把儲蓄罐里所有的錢拿了出來,大概有幾百塊,她放了一半在客廳里留給媽媽,並留了字條,又請鄰居在她不在的時候多走動走動,做完這一切之後,她登上了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

  因為已經過了最佳阻斷時間,陸青時開的藥劑量非常大,副作用也相對很明顯。

  僅僅只是用藥第一天,她就開始大把掉頭髮,她見過化療患者是怎麼從烏黑濃密的秀髮到最後頭髮全掉完的,一種無形的恐懼緊緊攫住了心臟。

  接下來是渾身乏力,噁心,她看了一會兒書就渾渾噩噩睡過去,醒來趴在馬桶上乾嘔的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

  于歸跌跌撞撞爬過去開門,就被人擁進了懷裡:「小歸……」

  巨大的驚喜與恐懼爬上了心間,于歸一把推開了她:「你走!離我遠點!別過來!」

  她說著往後縮,撞倒了屋內的椅子,桌上的水灑了一地。

  方知有手裡拎著水果,關上門,一步步走向她:「我去過醫院,找過你導師,我都……知道了」

  不知道是因為服藥的關係,還是什麼,她的情緒從來沒有這麼歇斯底里過,于歸隨手抄起枕頭砸向了她:「你滾!我都說了分手了!你還來幹什麼?!!!」

  「我不同意!!!」方知有大聲嘶吼著回答她,彼此看著對方淚流滿面狼狽不堪的樣子。

  「憑什麼談戀愛的時候要兩情相悅,分手只要一個人同意就好了?于歸,你這樣對我好不公平」

  于歸哆嗦著,把頭埋入膝蓋里:「你別過來……你走啊……我……我有病……會傳染給你的……」

  方知有環視著她這個不足十平米雜物間一樣的宿舍,到處堆滿的書籍,行李箱拼成的桌子,鐵架子床上結滿的手術結,泡麵和雜物混在一起的異味,她的小歸是怎麼在這裡度過了半年的。

  一想到這裡她的心都痛得要窒息,把人抱進懷裡的時候,能清晰摸到她身上的骨骼。

  方知有揉著她的腦袋,淚水落在她的發頂:「我不怕,那你傳染給我好了」

  于歸一開始還能往外推拒著她,到後來逐漸沒了力氣,攥緊了她的衣襟嚎啕大哭。

  方知有替她抹著眼淚:「沒關係,沒關係,不哭了,不管怎麼樣,我會陪著你的」

  黃昏日暮,落日的餘暉透過唯一的一扇窗灑在了她們身上,于歸趴在她的懷裡沉沉睡去,手指還勾著她的衣角。

  她只是微微挪動了一下胳膊,某個人就猝然驚醒,帶著淚意的眼睛睜了開來。

  「知有……不要走!」

  方知有俯身把吻印上她的額頭:「不走,我留下來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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