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台

  次日清早是被鄰居的貓踩奶踩醒的,沙發太高,薯條蹦不上去,只好退而求其次窩進了她懷裡打呼嚕,漢堡那條傻狗睡得跟豬一樣。

  顧衍之把貓攬進了懷裡,微微偏頭就看見了醫生完美的側顏,吊帶睡衣下的鎖骨旁逸斜出,白皙的胸口露出一點兒春光,她趕緊挪開了視線,躡手躡腳拿起自己的衣服準備離開這裡。

  拍了拍自家的傻狗,那傢伙汪汪叫了兩聲,顧衍之一把捂住它的嘴:「別叫,走了」

  漢堡乖乖跟著她出去,顧衍之替她輕輕闔上了門。

  陸青時抱著抱枕翻了個身,直到鬧鐘響起來。

  今天是吳心愿出院的日子,一大早吳心語就抱著錦旗拎著禮物早早地到了醫院裡,給每一個曾照顧過她姐姐的醫務人員都送了一封手繪的賀卡,錦旗則是送給孟院長的,得知他外出參加會議就放在了醫務處。

  給陸青時的也一併交由于歸轉達,姐姐的病慢慢好起來,年輕女孩子臉上也恢復了光彩。

  「如果不是陸大夫,我姐姐堅持不到做手術的那一天,雖然並不是她主刀完成的手術,但我們都非常感激她」

  于歸捧著錦旗也有些感慨:「不管怎麼說,兩個人在一起互相依存,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的,要加油啊」

  雖然仁濟醫科大減免了吳心愿的手術費用,但前期的治療費用醫保報完之後對現在的她們來說依舊是個天文數字。

  這封欠條是吳心愿手寫的,因為還不能使力的原因,字跡有些歪歪扭扭的,落款簽上了二人的名字蓋了手印。

  「真的非常感激你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等我再好一點就去做家教,心語也想好了,可以給人畫畫什麼的攢點錢,欠條一定要收下」

  于歸把這份彌足珍貴的真心折好放進兜里:「你們放心,我會轉交到醫務處的」

  清晨的日光投在她們身上,吳心語推著姐姐在走廊上漸行漸遠,于歸目送她們離去,誰知道那人等電梯的時候,又突然跑了回來,猛地撲進她懷裡。

  「謝謝你,於大夫」

  于歸被撞了一個趔趄,回過神來也緩緩回抱住了她,一個乾淨柔軟充滿了力量的擁抱在七月的日光里發生了。

  鬆開的時候她說:「否極泰來」

  吳心語握拳:「否極泰來,希望下次看見於大夫的時候你能掛上主治醫師的胸牌」

  來到仁濟醫科大規培的這半年,她曾被誤解過捉弄過欺負過,也經歷了很多不公平的事,領導的職權騷擾,導師的惡語相向,急救現場的生死一瞬……

  可是沒有哪一刻讓她覺得從未如此幸福過,是和知有在一起的幸福不同的幸福,是人生價值得到了最大體現的滿足和喜悅,讓年輕的醫生一邊開懷大笑一邊熱淚盈眶。

  「會的,希望下次能去看你的畫展」

  「錦州市化工廠燃爆事故致四十五人死亡事件調查報告今晨發布,因涉事員工陳某某在廠區內吸菸而造成的重大人員財產傷亡,直接經濟損失已達上億元,公安機關現已對企業主要負責人依法立案偵查,並採取刑事強制措施,省委書記及有關部門負責人到醫院對受傷群眾表示了慰問……」

  陸青時關掉了電台,女播音員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看一眼腕錶,八點過五分,她已經堵在路上半個小時了,看來以後還得再早點出門才行,都怪顧衍之,昨晚打遊戲打到太晚。

  醫生又捂著嘴小小地打了一個呵欠。

  八點半,距吳心愿出院不過才一個半小時,救護車扯著嗓子穿過擁擠的車流,風馳電掣停在了急救中心大門口。

  于歸推著輪床出去接應,車門打開:「什麼情況……」

  話還未說完,就猛地怔在了原地,吳心語哭著扯住了她的袖子:「救……救救我姐姐……於大夫……」

  被她的淚水一燙,于歸回過神來,迅速察看著吳心愿的生命體徵,血壓60-80,心拍數70,血氧80,各項體徵都不樂觀。

  她拿電筆照了照她的瞳孔:「快送一號搶救室!」

  吳心語跟著她飛奔進了急救中心,卻在搶救室門口被攔了下來:「家屬請在外面等待」

  吳心語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於大夫……」

  于歸戴著口罩,拍拍她的手:「相信我」

  劉青雲脖子上掛著聽診器跑進了搶救室:「什麼情況?」

  「不名原因造成的多器官衰竭」于歸焦頭爛額了:「得找到原因才能對症下藥啊」

  「做個床旁超聲心動圖,X光,CT斷層掃描也預約一下,快點」

  陳意趴在床邊順利完成了氣管插管,但血氧依舊沒有回升:「這樣下去不行,得趕緊想想辦法」

  電光火石之間,于歸想到了一種可能,她抓起電話就吼:「急診請消化外科,腫瘤科,麻醉科,普外科下來會診!」

  後來的ct結果出來果真印證了她的猜測,腫瘤擴散轉移了,胃部又有了新的陰影。

  躺在病床上的吳心愿哇地一口吐出腥臭的黑血來,氧氣面罩被完全浸濕,于歸把她的頭偏至一旁,防止血嗆到氣道里,回頭看著眾人道:「送手術室吧」

  「我說你于歸你真是瘋得可以!孟院長不在誰主刀?!你嗎?!」劉青雲跟在她後面亦步亦趨,嘴上說著阻止的話,還是把人推進了手術室。

  于歸換上手術衣:「不是還有消化外科的同事在?」

  「我我我……我就是個小主治……」被抓著前來會診的小主治大夫早就嚇破了膽,在手術室門口哆嗦著:「今天我們主任外出學習了……」

  于歸一把把人拎進來:「換衣服,就你了」

  郝仁傑扶額,怎麼覺得這人越來越有陸青時的風範了呢。

  「別怕,跟著手術導航走,我們給你當助手,完整地把腫瘤切下來,重建消化道就可以了」

  針對吳心愿的腫瘤情況,她曾做過數種手術方案,此時此刻多少有幾分把握,陸老師曾說過,做了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不做一定會失敗。

  她看一眼嘴裡插著管子,陷入麻醉里的吳心愿,心想:加油,一定會否極泰來的。

  對面的主刀大夫拿著手術刀遲遲不敢下手,所有人都在看著他,麻醉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于歸一把搶了過來:「你不做我做」

  「於呆子,要不等你陸老師來了再說……」

  于歸在消好毒的皮膚上開了一個口子:「等她來了做關鍵部分吧,我先止血,不然她堅持不了多久」

  陳意從麻醉醫的位置上站了起來看著她:「你做過這種手術嗎?」

  「模擬手術室在兔子身上做過」于歸放下手術刀:「開胸器」

  眾人絕倒。

  郝仁傑眼含熱淚把器械遞到了她手裡:「呆子,哥幾個的前程就交給你了」

  「肌肉拉鉤,拉拉拉,拉住了,再往那邊點」

  「好,可以了」

  「引流」

  源源不斷的鮮血被回收進了儲血罐,腫瘤位置已經完全暴露了出來。

  情況比她想的複雜得多,上次做過納米刀手術的胰腺已經萎縮成了拳頭大小,灰黑髮硬,胃部的腫瘤橘子般大小,她把病變的部位翻過去,腹主動脈和十二指腸上也有。

  于歸的額頭滲出一絲薄汗來,硬著頭皮道:「單極電刀」

  她準備切了,手術室的大門突然打開了,徐乾坤快步進來,護士跟在他身後小跑繫著帶子。

  「別動!這個患者是納米刀手術的志願者,她的手術只能用納米刀來做!」

  于歸捏緊了手裡的電刀:「她現在的情況這麼複雜,用納米刀根本根治不了!」

  徐乾坤走到她的旁邊:「讓開,你是主任還是我是主任,我說治的了就能治!」

  他當然不會拿患者的生命開玩笑,他還需要這個患者提供寶貴的臨床數據當科研資料,這樣他的論文就能在期刊上發表得到寶貴的影響力因子。

  于歸梗著脖子不肯退讓,被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拽了下來,單極電刀咣當一聲掉進托盤裡。

  郝仁傑拉著她的胳膊:「別衝動,他雖然行事不著調但還是有幾把刷子的,不然也坐不到主任的位置上」

  于歸紅著眼睛瞪著他,吳心愿只要有一點兒不對勁,她都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

  「納米刀拿來」

  助手接通了儀器,看他一眼:「好了,徐主任」

  徐乾坤將探針塞進了患者的腹腔里,找准位置:「準備——」

  話音未落,穩健的腳步聲傳來,陸青時穿著綠色洗手服緩緩走了進來。

  「這個手術你做不了」

  陳意手疾眼快按下開關。

  陸青時在手術護士的幫助下穿著手術衣,自己邊走邊繫著帶子。

  「讓開」

  于歸喜極而泣:「陸老師!」

  徐乾坤氣得嘴唇都在發抖:「陸青時你不要太過分了!」

  「過分的是你,為了那什麼勞什子論文而置患者安危於不顧,還拉孟院長下水,手術成功皆大歡喜,手術不成功就是你的墊背!徐乾坤,你不配當醫生!」

  她鮮少發火,語氣鏗鏘有力,那雙眼睛戴著放大鏡依舊冷漠而尖銳,居高臨下看著他,氣勢逼人。

  手術室里噤若寒蟬,眾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只有儀器發出了尖銳的鳴叫。

  麻醉醫站了起來:「不好,失血過多了,血壓再往下掉!」

  陸青時用肩膀把人撞開,站上了主刀的位置:「于歸去打個單子申請輸血」

  「麻醉醫,體外循環準備!」

  「紗布,紗布給我」

  陸青時拿起來按了上去:「4.0可吸收線」

  「多巴胺6mg經過導管向靜脈投藥」

  陸青時的節奏飛快,一手術室的人被支使得團團轉,誰也沒閒著。

  于歸拎著血跑回來的時候差點和送病理的郝仁傑撞了個滿懷。

  「陸……陸老師血來了!」

  她湊近前來一看,她去催血前後還不到十分鐘,消化道已經被修補好了,陸青時在上次的手術邊緣又切了2毫米送病理。

  病理結果很快反饋到了手術室,她拿起了單極電刀:「胰臟保不住了」

  于歸咬牙:「這樣的話預後結果會很差……」

  可能終生都需要掛著個胰島素泵生活了。

  陸青時沒有絲毫猶豫地:「保命要緊,去和家屬談」

  灰黑髮硬的胰臟從腹腔里被夾了出來,于歸放進托盤裡,鬆了一口氣:「胰臟切除完畢」

  陸青時處理著胃部的繼發性腫瘤:「縫合」

  于歸看一眼牆上的手術時間,離麻醉結束還有三十分鐘,兩個人分開完成各自的部分是最快的方法。

  她點了點頭:「好」

  話音剛落,滋起的血柱就噴灑在了放大鏡上,眼前一片模糊,溫熱腥臭的鮮血濺了滿臉,大腦頓時一片空白,只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于歸拿著持針器的手開始發抖,冷汗從額頭滾落,後背冰涼一片。

  恍惚之間只聽見手術室里亂作一團:「快,快去拿五個單位的紅細胞!」

  陸青時怒吼:「來不及了!啟用自體血液回收機!」

  「麻醉醫掛甘露醇!」

  「用多巴胺把血壓給我維持住了!」

  她瞅一眼對面渾渾噩噩的于歸,恨不得拽著她的衣領把人喊醒:「你他媽的不趕緊縫合在這傻站著幹什麼呢!」

  「陸老師……我……」她的目光落到自己的右手上,控制不住的顫抖。

  「麻醉時間還剩下十五分鐘」麻醉醫按下了秒表,開始計時。

  陸青時手裡動作不停,她的工作遠比她的繁重,消化道還沒重建好,膽腸正在吻合中,無論是哪一步,現在都不是能停下來的時候。

  「不要害怕出血,臨床上即使是微創也不可能會有完全不出血的手術,這是每個醫生的必經之路,如果你連這種程度的出血都克服不了,還談什麼要留在仁濟醫科大當主治醫生,笑話!」

  「希望下次看見於大夫的時候,你能掛上主治醫師的胸牌」

  少女站在她身前說話,眼裡滿滿的都是對她的信任和憧憬。

  于歸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了」

  「鑷子」染血的手伸了出來,器械護士把器材放進她掌心裡。

  「止血鉗」于歸又伸出了一隻手把止血鉗穩穩地抓進了手裡。

  左右開弓是比較有難度的操作之一,她的完成度卻很高,和陸青時一左一右站在台前,兩雙同樣戴著白手套的手在無影燈下飛快操作著。

  「4.0可吸收線」

  「4.0可吸收線」

  兩個人同時伸手,護士為她們遞上繞好線的持針器。

  「離手術結束還有十分鐘」

  穿針,引線,打結,是私下裡磨練了千百次的基礎操作,于歸的動作粗中有細,不失速度。

  而陸青時則是另一種行雲流水的美感,整個人站在手術台上氣場全開,眉眼銳利,全神貫注,每一針每一線都恰到好處。

  「離手術時間結束還有五分鐘」

  麻醉醫再一次報時。

  于歸額頭滲出了一絲薄汗。

  「膽腸吻合完畢」

  陸青時放下持針器:「給我6.0可吸收線」

  到底是浸淫臨床多年手術經驗豐富的醫生,即使于歸已經全力以赴,她的速度在陸青時眼裡依舊不值得一提。

  「麻醉時間還剩下三分鐘」

  于歸默默咬緊了下唇,眼裡充滿了血絲。

  絕不能輸。

  絕不能。

  在一旁觀摩的醫生誇張地張大了嘴:「這……」

  最後三分鐘,于歸和陸青時的速度保持在了一個微妙的平衡上。

  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說,是陸青時快上那麼一些,但從專業的角度來看,于歸也絕對稱不上慢。

  「好厲害……」同期進來的實習生忍不住誇讚道。

  「你做得到嗎?」對問的是本次實習生比武的獲勝者。

  對方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這麼短的時間內,我做不到,況且……」

  他把目光投向了陸青時:「還有那麼個手術機器一般的存在,站在她的身邊本身就是一種壓力」

  「倒計時,十」

  麻醉醫按下秒表,所有人都為她們捏了一把汗。

  「六」

  數到六的時候,陸青時放下持針器:「消化道重建完成」

  她去盯于歸,對方對她的視線置若罔聞,專心投入到了自己的世界裡,手上動作不減,飛快拉針打結。

  「四」

  所有人都在看著她。

  「三」

  因為長時間的高速發力,手腕不堪重負發出了抗議,一陣鑽心般的疼痛。

  于歸咬緊了下唇,汗水滑落下來,護士替她擦掉。

  「二」

  她又拉出來了一針。

  「一」

  右手利落地打了一個結。

  還有最後一針才算是完美縫合。

  她又把持針器送了進去。

  「零!手術時間到!」與麻醉醫的報時同時響起來的是歡呼。

  于歸終是趕在最後關頭,把那一針拉了出來,單手打了結。

  麻醉醫站起來大聲宣布手術成功,患者生命體徵平穩。

  郝仁傑衝上來用肩膀使勁懟了一下她:「了不起啊,於呆子!」

  于歸還沒回過神來,被這一懟手裡的器械都飛了出來,把她拉回現實的是手腕劇烈的痙攣。

  她捧著右手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臉上的表情有些糾結有些痛苦又充滿了巨大的喜悅。

  陸青時放下持針器,摘了手套扔進垃圾桶里:「太慢了,下次再快一點」

  眾人跟她鞠躬道別:「陸主任辛苦了」

  她頭也不回邁出了手術室,唇角輕輕揚了起來。

  于歸趕著去告訴吳心語這個好消息,也脫了手術衣跑出去,陳意叫住了她。

  「於大夫」

  她轉過身來。

  麻醉醫從椅子上站起來:「辛苦了」

  劉青云:「辛苦」

  郝仁傑:「辛苦了於呆子」

  和她同期的實習生:「於大夫辛苦了,下次一定要好好討教一下」

  于歸微微抿起了唇角,有些靦腆地笑了,衝著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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