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中午的醫鬧事件很快被有心之人發到了網上,不到兩個小時醫院大門口就被蜂擁而來的媒體堵了個水泄不通,衛計委也派了人來核查此事,那天參與救援的所有醫生被一個一個單獨叫進辦公室談話。

  「喪心病狂女醫生竟拿電鋸鋸掉腦癱兒童雙腿,其母悲痛欲絕」

  「仁濟醫科大一附院規培醫生非法行醫鋸掉幼童雙腿,其母上門討說法竟被院方威脅」

  「天理何在!還我女兒一個站的起來的青春——來自錦州一位腦癱兒童母親的血淚訴求」

  一時之間各種標題黨配上不知所云的圖片在各大社交網站傳播得沸沸揚揚。

  郝仁傑在會議室外刷著手機,越看越是個氣,嘴唇都在抖:「合著我們這救人還救出錯來了?」

  他話音未落,護士長出來叫他進去,他趕緊把手機收進了兜里小跑進去。

  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左右都是院領導,最上方坐的是衛計委的人,後面站了幾個西裝革履的大漢,一室嚴肅,審犯人的架勢。

  郝仁傑緊張起來,在下首小心翼翼坐了。

  對方拿起資料核實:「急診科郝仁傑是吧?」

  「對」他點頭如搗蒜。

  「職務」

  「護士」

  「你的上級醫生是誰?」

  「急診科副主任醫師,陸青時」

  他一一回答了,對方在紙上記錄著,突然停筆:「那為什麼你那天沒有跟著自己的上級醫生?」

  「因為……」郝仁傑頓了一下,醫務處長重重咳嗽了一聲:「如實說,對吳書記不得有絲毫隱瞞」

  郝仁傑腦門上冒出汗來:「是陸主任讓我跟著于歸的」

  「是因為不放心於大夫是規培醫生所以讓你跟著她對嗎?」

  郝仁傑一時語塞,可事實如此,也只能硬著頭皮稱是。

  「截肢的決定是誰下的?」對方拋出了一個更尖銳的問題。

  「當時患者的雙下肢被壓在下面已經超過了五個小時,抬出來的話壞死的肌肉會釋放出……」他試圖解釋,對方拿筆帽在桌上使勁敲著。

  「回答我的問題,截肢的決定是誰下的?」

  「是……是陸主任……」他垂頭喪氣地答。

  「誰為患者施行的手術?」

  「于歸」越說越沒有底氣。

  「取得患者家屬同意了嗎?」

  良久的沉默,吳書記把筆記本一下子摔在了桌上震天響:「現在不說是等著警察來問你們是嗎?!」

  郝仁傑把頭低進了塵埃里:「……沒有」

  問完話之後,他扶著牆腳步虛浮地出來了,護士長又出來叫人了:「于歸——」

  于歸鼻青臉腫地進去,紅著眼睛出來了。

  「下一個,陸青時,陸主任」

  等了半天,走廊里也沒有人來,吳書記把筆一扔:「太不像話了,科主任了不起嘛!敢給我們衛計委甩臉子……」

  徐乾坤趕緊站起來打著圓場:「這個您消消氣,消消氣啊,陸主任呢,醫術是沒得說,這在業內您也是知道的,就是這個脾氣嘛……多多少少有幾分怪異,小徐啊,趕緊去找找,看她在幹嘛,讓她趕緊過來開個會!」

  又過了五分鐘,護士長來回報說陸主任在手術,過不來。

  吳書記氣得把桌子一拍:「老孟啊!你就是這麼管理你們醫院的啊!你看看你這手底下都是什麼人!連我們衛計委都不放在眼裡!」

  一頭是民,一頭是官,年邁的院長只好站起來給這位中年男人道歉,劉處長的喉頭動了動,終是沒說什麼。

  「小歸,你還好嗎?」于歸坐在天台上跟方知有打電話,聽見她聲音透過電波傳來的那一刻,眼眶就開始發熱。

  于歸忍住哽咽:「嗯……還好」

  方知有想了想,還是什麼都沒問,只說了一句:「小歸,我相信你不會害人」

  于歸捂住嘴唇無聲地淚流滿面:「謝謝你……知有……」

  「別哭別哭」方知有慌起來,想抱抱她可是伸出手只能擁抱空氣,嗓音也低了下來:「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

  「記得」于歸吸了吸鼻子,給自己打氣:「要堅強,要勇敢,要成為仁濟醫科大最好的外科醫生!」

  背後傳來一聲嗤笑,陸青時一臉看傻逼一樣的表情看著她。

  于歸趕緊站了起來,小聲跟方知有告別:「我不跟你說了啊,陸老師來了」

  陸青時手裡拿著一罐咖啡,走到欄杆邊站好,風吹亂她的頭髮,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下午為什麼不來參加我的手術?」

  原來是興師問罪,于歸眼神黯淡下來,眼角還掛著淚痕:「被叫去談話了」

  陸青時轉身看著她,眼底結了一點冰霜,神色冷凝:「任何情況下,患者才是第一位的」

  看著悠然自得的她,在別人都被叫去談話的時間裡,她卻可以做自己想要完成的手術,于歸從心底透出了一股無力感,渺小的自己在權勢面前沒有一絲還手之力。

  她咬牙:「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陸老師這般隨心所欲特立獨行……」

  年輕的醫生白大褂上髒兮兮的,發梢還掛著碎雞蛋殼,那雙眸子裡滿是憤懣與不甘,亦有不被諒解的心酸。

  被自己所信任的患者倒打一耙,是每個醫生都難以接受的吧。

  夕陽沉入地平線里,天台上的風逐漸大了起來,城市在腳下化為了一個縮影,最後一丁點兒暮色降臨在她白大褂的盾形臂章上,綠與白代表生命的常新與永恆,而蛇杖則是古希臘傳說中可以起死回生的風神赫耳墨斯的象徵,這也是醫學傳承的意義。

  雖然現代醫學做不到起死回生,但能通過治療多多少少也能改變一些人的命運,這就已經很好了。

  年輕醫生的胸前空空蕩蕩的,陸青時走過去,把她的胸牌還給主人:「別好,跟我來」

  走過分診台時,隨手拎起一串新鮮紅提:「我拿走了啊」

  郝仁傑在後面肝腸寸斷:「那……那是我剛買的……」

  模擬手術室。

  陸青時穿好手術衣,做好防護,正襟危坐在手術台前,于歸按下了手術導航的開關,顯微鏡緩緩升起來到與她的眼睛同高的位置。

  今天的手術對象是一粒紅提。

  左手拿鑷子,右手拿手術刀在提子的表皮上劃了一道口子,果肉卻未損絲毫,隨即抓起一旁的止血鉗行雲流水般把整個果皮褪了下來放進污物盤裡。

  秒表定格在了00:05:00這個數字上,于歸誇張地把嘴巴張成了一個「O」型。

  在醫學院裡也曾見過師兄師姐們拿豬皮來練手,這拿提子來練解剖還是頭一回見。

  陸青時起身,示意讓她來試試。

  于歸咽了咽口水,艱難地點了點頭,姿勢倒是挺規範,就是一鑷子下去直接把提子串成了糖葫蘆。

  「……繼續」

  這次左手的力道控制得倒是很好,止血鉗剝皮的時候因為太過小心翼翼反而直接從表皮上滑了過去戳在了手術台上,這要是大血管當場就得戳個窟窿出來血流成河。

  陸青時皺眉:「繼續」

  第三次,于歸的手又開始抖地跟打擺子一樣,提子在手術台上亂滾,她兩隻手掄圓了想抓回來,鑷子和止血鉗開始打架。

  ……

  陸青時放棄了,朽木不可雕也。

  于歸滿頭大汗,這才明白看起來不難的操作,其實對醫生的左右手控制能力達到了一個近乎苛刻的要求。

  她站起身,叫住了即將離開手術室的陸青時:「陸老師……為什麼你能把手術刀運用的這麼好?」

  「你三歲的時候會用的第一樣東西是什麼,勺子,還是筷子?」

  陸青時轉過身來看著她:「我小時候會用的第一樣東西,是手術刀」

  直到今日掌心裡還有淺淺的一道傷疤,是小時候拿爸爸媽媽的手術刀玩耍時留下的痕跡。

  別的小女孩都有芭比娃娃,粉紅裙子,她的房間裡則堆滿了仿真醫療玩具,各種各樣的注射器,塑料聽診器,她的童年,少年時期,甚至成年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這種父母變態般得壓迫下迅速成長起來的。

  從她能聽懂話開始,父母提到的最多一句話就是:「你不能丟陸家的臉」

  跌倒了不許哭,自己爬起來——因為哭會丟臉。

  考試成績不理想——給陸家抹黑。

  以省理科狀元的名次考進了協和醫學院——再接再厲,不要給陸家丟臉。

  那時候陸青時所做的一切,甚至活著的目標只有一個——不給陸家丟臉。

  因為她有一個享譽中外,杏林滿天下的中國科學院院士爺爺,至今他的名字還印在所有醫學生必讀的教材上,亦是編撰者之一,而父母亦是為現代醫學發展做出重大貢獻的專家學者教授。

  可是這一切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優待,她活的小心謹慎,讀普通的幼兒園,小學,初中,國際中學,父母卻要求她有不普通的成績。

  她甚至都因為視力不好而坐不到前排。

  就是在這樣一種變態而壓抑的環境中長大的陸青時,在褪去那些溫柔假象之後,從她唯一的孩子死在手術台上開始,就恢復了骨子裡的冷漠尖銳。

  于歸愣住了,她看見自己的老師眼神深沉如海,那雙漆黑的瞳仁里透出一點兒湛藍來,在手術室的無影燈下顯得那麼不真實。

  她說:「即使比別人起步早很多,擁有了很多人想也不敢想的資源,但最終,人——還是要靠自己」

  在手術室剝完二斤提子出來已經是深夜了,于歸揉揉酸痛的脖頸,伸著懶腰把剝好的提子放在了郝仁傑面前。

  郝仁傑大喜過望,捻起來一個塞進嘴裡:「哇!皮都給我剝好了,不枉跟著你出生入死一趟,好甜!你這是在哪剝的呀?」

  于歸頭也沒回扎進了辦公室:「手術台上拿止血鉗剝的」

  「嘔!!!」郝仁傑想到剛剛咽下去的提子是在躺過病人的手術台上,用解剖過器官的止血鉗剝的,頓時趴在了垃圾桶上一陣噁心。

  「于歸你個死變態!!!」

  院長辦公室,只有四個人參加的內部會議。

  辦公室里半開了一盞昏黃的檯燈,桌上放著院長的銘牌:孟繼華。

  雙鬢斑白的老人佝僂著身子坐在沙發椅里,神色莫辨,沉默不語。

  副院長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陸主任是好不容易挖過來的優秀人才,我的建議是……」

  徐乾坤急了,顧不得上下級關係打斷了他的話:「可是行事太囂張跋扈!務必也要給她個教訓,自打她來了急診科三天一投訴五天一小鬧,嚴重擾亂了科內正常工作秩序!」

  劉處長心想:那你自己也不想想自打人家來了給你省下多少事,院前急救成功率又提高了多少?

  這是他作為同行的想法,可是作為醫務處長,他最大的立場是要為醫院考慮。

  「沒有取得患者家屬同意是最大的問題,就算鬧到法庭上這場官司我們也贏不了,我的建議是解除涉事醫生于歸的勞動合同關係,吊銷涉事護士郝仁傑的執業資格證書,開除處理,對陸青時提起院內黨內批評,暫停執業活動六個月,以觀後效」

  才六個月……

  徐乾坤不甘心地撇了撇嘴,還以為能徹底把她趕出仁濟醫院呢,不過……半年後的事誰也說不準,他看一眼年邁的院長,聽說上次做手術的時候手都在抖,估計退休也就是早晚的事,沒了陸青時這個威脅,他能在科主任的位子上坐的更穩一些,也說不一定會有一些別的機遇再往上搏一搏。

  「這……太過了吧,開除于歸都想的通,暫停執業活動半年不就相當於變相吊銷執業證書」副院長是堅持想要保下陸青時這個人才。

  「好了」孟院長緩緩轉過身來,架著老花鏡,臉上溝壑縱橫:「都出去吧,讓我想一想,這件事該處理的處理,該賠錢的賠錢,一定要給家屬一個滿意的交代」

  等到人都散去後,他顫顫巍巍站了起來,從衣架上取下白大褂時,卻看見了櫥窗里的一張老照片。

  那是他四十年前在協和肝膽外科進修時的留念,他胸前戴著大紅花,穿中山裝,旁邊站著不苟言笑的是他的老師,陸旭成,國內肝膽外科第一人,如今的陸老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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