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于歸一踏進辦公室不管人在沒在,只一個勁兒地低頭認錯:「陸老師對不起,這次是我太衝動了,我不該動手打人,給您和科室領導添麻煩了,也給孫醫生帶來了困擾,在科室里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響,您想怎麼懲罰我都可以,我認錯」

  她咬了咬牙,接著說道:「也坦然接受一切後果」

  說罷,深深在辦公桌前彎下了腰。

  半天沒有聽到回應,于歸不敢動,只聽見筆尖摩擦在紙上的聲音。

  過了會兒,那聲音停了,陸青時放下筆:「說完了嗎?」

  于歸又鞠了一躬,咬著唇,微微紅了眼眶:「說完了,那我去收拾東西了」

  也不敢看她的臉色,她匆匆轉身想要離開。

  「怎麼,休假兩天班都不想上了嗎?」陸青時靠在椅背上,鋼筆蓋在桌上輕輕叩了一下。

  「這一大桌子需要錄入系統的病歷都是你的活兒看不見嗎?」

  于歸愣住了,緩緩轉身看著她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病歷半是劫後餘生的幸福半是內牛滿面。

  「走了啊,青時」秦喧換了常服,背著挎包,往那一站就是都市時髦女郎的典型代表,靠在辦公室的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陸青時起身,把自己的白大褂在衣架上掛好,拿起背包,看她一眼:「讓路」

  于歸看著這兩個人,一個人正常上班正常做手術,依舊面無表情對待每位病人,也對她這個名義上的學生不冷不熱,對周遭發生的一切統統漠不關心,這樣的人要麼是鐵石心腸要麼就是根本不屑一顧。

  陸青時屬於哪一種呢?

  而陸青時的好朋友秦喧,資深婦產科主治醫師,看似熱情洋溢實則也對生命並不重視,或許也並不是不重視,她重視的也許只是生存率,十足的利益至上,死亡率在她眼裡根本不值一提。

  一條生命的逝去,在她們那裡真的泛不起一絲波瀾嗎?

  縱使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天了,她還是會被情緒所左右,時不時想到那個孕婦死前的樣子。

  真的就能做到無動於衷嗎?

  于歸捏緊了手中的病歷,還是把這話問出了口。

  陸青時腳步沒停,秦喧回過頭來看她:「菜雞,你看過《Unnatural》嗎?」

  「欸?!」于歸瞪大了眼睛。

  秦喧沖她揮手再見:「那裡面三澄法醫說:『有功夫絕望,還不如吃點好吃的去睡覺呢~』再見啦~菜雞」

  陸青時將背包甩上肩頭,頭也不回地:「見多了就見怪不怪了」

  鴻瑞弓道俱樂部。

  秦喧剛射了十支箭就一屁股癱在了座位上打死也不起來了:「啊不行了胳膊好酸,這簡直是反人類的愛好」

  她一邊吸溜著侍應生送上來的飲料一邊抬眼看陸青時箭無虛發,嘴裡嘖嘖有聲。

  「你也是個反人類的存在」

  陸青時搭弓抽箭,一氣呵成,不知怎地卻想到了那天與顧衍之的比賽,再看看癱在一旁的秦喧,未免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這種心情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起來,於是抬手狠狠一箭,正中紅心,木屑都飛了出來。

  秦喧一臉見了鬼一樣的表情:「我的老天爺,你上學的時候也不這樣吧」

  秦喧亦是協和醫學院畢業的,比她低一屆,算是她半個師妹了,在學校的時候她整天忙著做研究二人並無交集,反倒是來了仁濟醫科大之後才慢慢熟悉起來的,當然,這還要歸功於秦喧的厚臉皮。

  陸青時進校的時候就是風雲人物,她當然如雷貫耳,還特意跑去學生會看過她,當年的陸青時可是嫩的能掐出水來,在迎新處一站簡直就是學院的金字招牌,再加上溫柔甜美的笑容,當之無愧的校花級人物,再看看現在這個穿著運動衫休閒褲頭髮隨意挽起來的人,這真的是一個人嗎?

  秦喧撇了撇嘴,把飲料放下:「我說,你有時間也拾掇拾掇自己好嘛,歲月不饒人啊,到底不是二八少女了,想當年你在學校那可是追求者甚眾,都能從禮堂排到東門口」

  陸青時抬手一箭,正中靶心:「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我怎麼沒覺得」

  秦喧翻了個白眼:「你天天泡在實驗室,當然不覺得了,再說了那時候你可是有男朋友的人~同系的學長,神仙眷侶啊~」

  陸青時搭箭的手頓了一下:「你不說話會死?」

  秦喧從椅子裡坐直了身子,突然正色起來:「其實有個問題我一直蠻好奇的,從校服到婚紗,你和傅磊一起經歷了那麼多,為什麼要離婚呢?」

  陸青時沒說話,鬆開扣弦的手,九環。

  把車停進地下車庫裡,陸青時背著包慢慢往回走,天色完全暗下來,只有從小區住戶家裡透出來的一點燈光,加上慘澹的路燈,把整個人的臉都映照的有些發白。

  她一邊走著,腦海中卻不自覺地迴響起了秦喧的話。

  「從校服到婚紗,你和傅磊一起經歷了那麼多,為什麼要離婚?」

  她攥緊了背包的帶子,回憶紛至沓來。

  「現在請新郎新娘交換戒指」

  「太好了,我有孩子啦!!!」拿到檢查結果的那天,傅磊一把抱起她在眾人面前轉圈。

  七個月例行孕檢,醫生一臉為難地勸她:「陸大夫……還是放棄吧……這個孩子生下來也是……你還年輕還有機會……」

  八個月的時候早產,她躺在擔架床上痛苦地喘息,能感受到從自己腿間潺潺流出的溫熱,偌大的急診搶救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傅磊在上一台心肺聯合移植的手術。

  她顫顫巍巍的雙手從一旁的器械盤裡抓起了開宮器。

  身後傳來一陣穩健的腳步聲,有隻手悄悄搭上了她的肩頭,陸青時渾身一震,驚出了滿身冷汗,猛地回頭眼神驚慌中帶點兇狠,也把顧衍之嚇了一跳。

  「誰?!」

  「我我我」顧衍之趕緊鬆手,以證清白:「我剛下班回來看你站在樓下,就想著過來打個招呼」

  陸青時悄悄鬆了一口氣,也沒接話,準備走的時候,她卻突然上前了一步,把手貼上了她的額頭。

  顧衍之比她高半個頭,整個人一下子被她身上清爽的薄荷香夾雜著淡淡的菸草氣息包裹住了。

  貼著自己額頭的手冰冰涼涼的,陸青時愣住了,整個後背都緊繃了起來,她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陸醫生沒事吧?臉色這麼難看?」

  「沒事」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嗓子有些發乾,一下子打落了她的手,退後一步。

  「我先上去了」

  直到把自己陷進柔軟的沙發里,捧著熱騰騰的茶杯,她好似才緩過神來了,看著自己的手,喃喃自語:「果然……還是沒法和人近距離接觸嗎……」

  顧衍之看著那道緊緊闔上的門搖了搖頭,從旁邊的牆上撕下一則公告,對著樓道里昏暗的燈光讀起來。

  是一則公安局發布的通緝令,畫像上的男人留平頭,賊眉鼠眼,是一名多省市地區流竄作案的入室搶劫殺人犯,提醒廣大市民朋友注意防範以及發現線索及時跟公安機關聯繫,她讀了兩行揉成團扔在了地上,掏出鑰匙開門。

  今夜于歸值班,照例巡視了一圈病房,走到王有實的病房門口時,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夜深人靜的走廊里,王有實的妻子一個人蜷縮在醫院的長椅上。

  她從值班室拿了一床毯子出來,輕輕蓋在了她身上,未料還是驚醒了她,樸實的農村人趕緊爬了起來推辭著:「哎呀於大夫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就是困了在這趴趴,要是礙著你們工作了,俺這就走,這就走」

  她說著趿上髒兮兮的布鞋,半個腳趾還露在外面,見她的眼神望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回縮了縮。

  「怎麼不進病房睡?」普通病房還是允許家屬陪護的,更何況還是孕婦。

  中年女人沉默了一下:「娃們陪著他爹,我就出來坐會兒」

  醫院旁邊的小旅館八十塊錢一個晚上,于歸手在白大褂兜里摸了半天,猶豫著要不要給她,又害怕傷了她的自尊心。

  女人看出她的想法,趕緊站起來直擺手:「於大夫你是個好人,這些天也多虧你忙前忙後照顧他爹,我們明天就出院了,以後……」

  她看了一眼病房,隔著一小塊玻璃,她的老公和孩子們蜷縮在一張床上緊緊挨在一起睡著。

  女人捂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不管咋樣……於大夫的恩情我們一家是記下了」

  說著就要給她磕頭,于歸趕緊一把扶了起來,此時此刻好像安慰的話始終有點多餘,她默默從兜里掏出紙巾陪她坐了一會兒。

  原來作為一個菜鳥,在生命面前能做的太少,太少。

  她頭一次生出了一種恨自己無能為力的感覺。

  第二天,每周一例行全科會議,孟院長坐在首席,底下依次繞著桌子圍坐的是各科室主任及護士長。

  陸青時坐在中不溜的位置,面前放著寫有自己職稱的銘牌,周遭同事都在側耳認真傾聽醫務處長的講話,她閒閒翻著手裡的病歷。

  「好,那麼關於急診科于歸同志的處理意見如下,經醫務處領導一致商討決定,認為于歸同志工作嚴謹,作風細緻,對待患者熱情貼心,且事出有因,是可忍孰不可忍,故不追究于歸同志的責任,全院通報批評,扣除三個月工資,希望各科室成員引以為戒,和同事打好關係,營造出一個良好的工作氛圍,再有此等打架鬥毆的惡性事件發生,不論起因,嚴懲不貸,產生嚴重後果者將移送公安機關處理!」

  底下一片嘩啦啦的掌聲,郝仁傑捅她一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于歸苦笑著:「借你吉言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恐怕現在她要從那個新來的,變成那個打人的了,還扣除了三個月工資,日子過得緊巴巴,啊,生無可戀了。

  「好,那麼接下來是全院重點病例討論,主任以下級別的醫生可以散會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了」

  主管業務工作的副院長打開了幻燈片,王有實的病歷被投放在了寬大的屏幕上。

  于歸起身,卻還戀戀不捨地回頭看。

  郝仁傑拉她一把:「得了得了,趕緊走吧你!」

  等到完全清場,在座的都是精英級別的醫護人員,率先發言的是肝膽外科的副主任醫師。

  「肝門部膽管癌晚期,腫瘤大約八公分大,幾乎占據了半個肝臟,患者還伴有膽囊炎,雙下肺感染,因消化道出血上周急診收治入院後轉入我科,手術風險實在太大,且預後不良,我的建議是……」他推了推鼻樑上架著的眼鏡,話音未落就被人打斷了。

  在這種情況下能打斷主任說話的也只有院長了,孟院長一字一句說的極慢,但擲地有聲:「手術風險大也並不代表就不能做嘛」

  他眯著老花鏡把IPad上的病歷放大看著:「進行左半肝加尾葉切除,摘除膽囊,門靜脈部分切除重建,如何?能做到嗎?」

  這位已過花甲的院長同時也是肝膽外科享譽中外的教授,眼光實在是獨到,副主任醫師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接道:「這……理論上來說是能做到,但……」

  醫務處長也小心翼翼插了話:「院長……咱們醫院去年才剛被投訴過,案底還沒消呢,再說這家屬也沒錢做手術,醫保也報不了那麼多……放棄治療也是患者本人的意思」

  孟院長把IPad放在了桌上,摘掉老花鏡,語重心長:「不能因為沒錢就把一個原本有希望治癒的患者拒之門外吧,這不是我們仁濟醫科大一附院的初心,也違背了作為一名醫生的良心」

  他威嚴的目光掃過去,眾人紛紛低下了頭,孟院長又長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們在怕什麼,這年頭和患者,患者家屬打交道難!難於上青天!一個做的不好還要被投訴被扣錢被醫鬧甚至告上法庭官司纏身,但人命關天,其他統統都給我往後放!你們放心做手術,其他的,我來承擔!」

  一片稀里嘩啦感激涕零的鼓掌聲里,陸青時站了起來:「我有意見」

  眾人的眼神齊刷刷地掃過來,醫務處長拼命給她使眼色,陸青時視而不見,繼續走上前來指著幻燈片說道:「孟院長的手術方法很好,我很贊同,但是膽囊摘除之後,還需要做高位膽管整形,以及膽腸吻合術,甚至」

  她手指在CT上劃了個圈:「區域淋巴結也需要做清掃,排除一下病灶轉移的可能,手術耗時過長,出血量大,患者現在的身體狀況經不起這麼大的手術,可能會死在手術台上,到時候就不是救人,而是殺人了,我說完了」

  底下早有脾氣火爆的高年資主任醫師拍桌發火:「陸大夫你才當上副高几年就敢跟院長這麼說話,你是在質疑孟院長的手術方法會害了患者嗎?!」

  「當然不是,我只是實事求是」陸青時不卑不亢對上他的目光。

  孟院長也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臉上掛著欣慰的笑容:「陸大夫有這樣的見解我很欣慰啊,不過要是提前備好血漿,準備好人工心肺,並且由經驗豐富的醫生主刀的話,成功率是否會大上一些?」

  陸青時對上他的目光,沉默良晌,最終坐了下來。

  「我沒有意見」

  孟院長的眼底掠過一絲失望的光:「那就這樣吧,這台手術由——」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停留在陸青時身上,最終唇畔溢出一聲嘆息。

  「由我主刀,肝膽外科主任一助二助,其他多科室聯動全力配合,患者家屬的工作交給醫務處去做,告訴他們不要錢免費做,好了,散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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