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來,看這裡,新娘笑一下,誒對」。

  「新郎不要傻笑,看鏡頭!」。

  藍天白雲草地上舉行的婚禮儀式,參加者都是醫院領導和同事,劉青雲拉著陳意的手有些窘迫,在司儀和攝像的指導下更是不知所措。

  底下哄堂大笑,于歸和郝仁傑一起拍桌子大喊:「親一個,親一個!」。

  這幫豬隊友,陳意嘴都要氣歪,但看著老公微紅的臉,與大家喜氣洋洋的氣氛,也少不得帶上幾分新嫁娘的羞澀。

  尤其是他慢慢湊過來,陳意緩緩閉上眼,吻落在了唇上。

  底下吹起一陣善意的口哨與尖叫。

  攝影師按下快門。

  藍天白雲下,綠草地上撒滿了玫瑰花瓣,花團錦簇的拱花門前,穿著帥氣西裝的外科醫生與身披潔白婚紗的麻醉醫生完成了一個聖潔的親吻。

  這樣幸福的時刻,光是在底下看著就讓人熱淚盈眶。

  于歸有些恍惚,司儀提議大家上台合影,她走了兩步,又回來捏住手機。

  今天的于歸也穿了裁剪得體的禮服,踩著小細高跟,頭髮整齊地盤上去,露出光滑修長的脖頸,耳墜上掛了小小的流蘇,用來修飾臉型和鎖骨。

  三年時光,歲月沉澱出了氣質,足夠她變得精緻又迷人。

  她挨著陳意站了,對方趁著攝影師調整參數的功夫跟她竊竊私語:「我們科好幾個麻醉醫跟我要你的聯繫方式呢,怎麼樣,考慮下?」

  于歸順著她的目光瞥過去,有一個剛進醫院不久據說是省衛計委領導家的公子,也在麻醉科當主治醫生,前途無量,長的也還行。

  三十出頭的男人察覺到她的目光,微笑示意,于歸不著痕跡挪回視線,皮笑肉不笑:「姐姐,我謝謝您嘞」。

  「你還想單到……」陳意維持住臉上的表情,攝影師再沒給她說話的機會。

  「好,大家一起看這邊,一二三,茄子!」

  冗長的儀式總算結束,于歸早就飢腸轆轆,端了餐盤到處覓食,剛剛的那位貴公子湊過來,端了一杯香檳給她。

  于歸往嘴裡塞著蛋糕,大快朵頤,根本沒騰出手來接:「對不起,今天我值班,不喝酒」。

  貴公子臉色抽了抽,又夾起一片三文魚蘸了芥末和醬油放進她碟里。

  「嘗嘗這個,很好吃的」。

  于歸看一眼,把嘴裡的蛋糕渣子咽下去:「野生三文魚產於大西洋和太平洋北部,數量極少,有嚴格的捕撈期限,現在並不是捕撈的季節,所以市面上大部分的三文魚都是人工養殖的虹鱒,和海水魚不一樣,淡水魚極容易滋生寄生蟲」

  她舔了舔嘴巴,看著他的臉色越來越綠,心中暗喜:「嘖,說到寄生蟲,前兩天我還做了一台牛帶絛蟲的,從腸子裡拉出來滿滿一大盤,看著跟麵條一樣……」。

  嘔——

  貴公子喉嚨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臉色煞白,轉身踉踉蹌蹌走了。

  于歸暗爽,捻起那塊三文魚塞進嘴裡,哪那麼多寄生蟲,管他的,先吃了再說!

  她正吃的正歡,手機震起來,于歸拿紙巾擦擦手,接起來,頓時臉色一變,提起裙子開始飛奔。

  郝仁傑也從人群里穿梭過來,還有其他幾個醫生也都站了起來,于歸跟二位新人打過招呼:「機場有人暈倒了,我過去一趟」。

  即使她已經成長為了能獨當一面的醫生,劉青雲作為師兄還是有些憂心:「好,搞不定打電話給我,我這邊馬上結束也回醫院裡」。

  于歸擺擺手,踩著高跟鞋跑走:「不用,你們大喜的日子,交給我吧」。

  跑了幾步直覺得這細帶子磨得腳後跟生疼,于歸索性脫了下來拎在手上飛奔,所幸婚禮場地離醫院不太遠,救護車已經在等著了。

  她三兩步跳上車,從頂上的縫隙里抽出一雙在手術室里穿的軟底鞋套上,郝仁傑緊隨其後也鑽進了車廂,還有兩個實習生也跟著一塊兒去。

  車門落鎖,迅速出發,救護車鳴笛,其他車輛避讓,迅速闖過了紅燈,拐上前往機場的主幹道。

  于歸拿了件白大褂套上,郝仁傑把聽診器遞給她,看著她依次取了耳墜塞進白大褂側兜里,又從隨身的包里取出胸牌別好,散了挽得精緻的頭髮,隨意紮成一個不礙事的馬尾,馬克筆插進上衣口袋裡,整裝待發。

  到底是和五年前的那個菜鳥不一樣了。

  救護車只能開到國際到達門前,車門拉開,于歸把急救包甩上肩頭,迅速跳了下來,跟著機場的地勤人員一起往裡跑。

  「什麼情況?!」

  「乘客,男,四十五歲,飛機上無任何異常,到達後排隊出來時突然暈倒……」

  他一邊說,于歸在心裡迅速判斷著,四十五歲,中年,高血壓貧血或者心肌梗死?

  機場,坐飛機,過度通氣綜合徵?

  但地勤到底不是醫務人員,無法給出更準確的描述,還得靠自己望聞問切。

  一眼就看見大廳中央圍起了人牆,于歸從中間插過去:「先疏散人群,別都圍著!」。

  機場安保人員這才拉起了警戒線,幾個醫生魚貫而入,跟在她後面的小醫生一眼就看見那個人躺在地下四肢抽搐著,臉色泛著不正常的紅色,胸腔上下起伏,頭一擺一擺的,情況危急。

  「先生,先生,您沒事吧?!」他率先撲了上去按住他。

  「別——」于歸還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那人從口鼻里噴出了大量鮮血,圍觀群眾一片驚呼,生生往後退了幾步。

  被濺了一臉的醫生目瞪口呆,簡直要哭了出來,于歸又急又氣:「全員後退!戴好口罩,雙層手套再接觸患者!」。

  郝仁傑又從他的口腔里引流出了大量血液,于歸按了按他的胸腔,皺眉。

  看她面色不對,郝仁傑心裡也在發顫:「怎麼了?」

  于歸搖頭:「有點奇怪,不像是消化道出血,量個體溫,家屬呢?!家屬在不在?!」

  她接連喊了幾聲,才有一個背著包的中年男子從人群里站了出來:「我,我我我……」

  「你是他什麼人,他發病前有什麼症狀嗎?」

  男人趕忙搖著頭:「我,我是他同事,我們一起去幾內亞旅遊來著,他回來幾天前好像有點感冒了,一直說頭痛還有點發燒,吃了感冒藥之後就好了一點……」

  感冒,頭痛,發熱,出血……

  有什麼線索在腦海里一閃而過,但就是串聯不起來,于歸把人扶了起來:「來搭把手,先送上救護車回醫院做進一步檢查,你也來!」。

  她回頭招呼那個男的也上車,又看了滿身是血的同事一眼。

  「回去之後皮膚消毒,你也去血液科抽血,有不舒服馬上說,知道了嗎?」

  年輕的男孩子有些靦腆地笑了笑:「謝謝你,於大夫」。

  于歸笑笑:「不客氣」。

  職業暴露誰都經歷過,此時此刻的她並未放在心上,誰知日後卻釀成了大禍。

  患者昏迷不醒,一回來就上了呼吸機,情況暫時平穩下來,于歸去跟主任報告,聽完之後,擁有豐富診療經驗的張主任也皺起了眉頭。

  「血常規,生化出來了嗎?」

  于歸搖頭:「還沒呢,已經讓檢驗科加急去做了」。

  年邁的主任從辦公桌後站起來,拿起聽診器揣進兜里:「生命體徵穩了嗎?穩的話就安排做個CT」。

  于歸跟著他一起出門:「已經做過了,半小時後去取片子」。

  張主任臉上有一絲欣慰的笑意,拍拍她的肩:「行,那我先去看看患者,不行的話請全院會診吧」。

  他們還沒走到兩步,小護士急急忙忙從EICU跑了過來:「張主任,於大夫,趕緊去看看吧!三床情況十分不好,呼吸心跳血壓都在極速惡化還伴大出血!」。

  于歸到底年輕蹭地一下就竄了出去:「您慢慢來,我先走一步」。

  張主任跟的氣喘吁吁的:「這孩子……」

  擠進ICU里,幾個醫護人員按著他不停抽搐的手腳,患者蹭地一下彈了起來,倒在床邊,哇地一口吐出了大量猩紅色的粘稠液體,腥臭的氣味瀰漫開來。

  站在床邊的幾個人都未能倖免於難,其中就有上午跟她一起出診的那個小醫生,于歸皺眉,從醫藥車裡抽出手套,戴了兩層。

  「不是讓你去抽血檢查?」

  男孩子臉色有點紅:「我看這裡需要人手就過來了」。

  于歸不再多言,走到床邊掀開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揭起了他的衣服,肉眼可見皮膚上幾個血性水泡。

  有什麼在腦海里一閃而過,于歸蹙眉:「全員退後,換隔離衣再接觸患者」。

  張主任進來,護士也替他拿了一件隔離衣,于歸正趴在床邊做著心肺復甦,機器叫個不停。

  她一按,那人嘴裡就湧出血沫,潔白的床單已經濡濕了大部分,包括地下也是一灘暗紅色的液體。

  這個出血量少說也有五百毫升了,張主任暗道不好:「片子呢?!片子來了沒?!怎麼檢驗科每次都這麼慢!!!」

  「來了,來了」小護士一溜煙從門口跑進來,手裡拎著影像袋,張主任抽出來一看,頓時冷汗就下來了。

  「快,快去請全院會診,尤其是感染科的人,趕緊來一趟!」

  于歸大汗淋漓,鬆手,生命監護儀上已經變成了兩條水平的直線,全部數值歸零。

  她的目光閃了一下,沒什麼過多的表情。

  「來不及了」。

  開春之後,錦州市又迎來了一場倒春寒,早晚冷中午熱,感冒的人很多,急診門診接待的大半部分都是發熱的患者。

  又是一個普通的上午,一位中年女性攙著臉色潮紅的中年男子來到了門診大廳。

  還沒走到分診台前,男人捂著唇咳嗽了幾聲,突然從指縫裡噴出了大量鮮血。

  人群一陣騷亂,郝仁傑從分診台里跑出來,一把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快,快拿個擔架來,去叫於大夫!」。

  于歸從急診處置室里跑出來,和人一起七手八腳把人抬上床,突然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像在哪裡見過一樣。

  靈光一閃,她想起了三天前在機場暈倒送醫不久後就死亡的男人,再仔細瞧這男的的臉,不就是那個背包客!

  暈倒,發熱,出血……相同的症狀,同一個旅行目的地,與死者有過親密接觸。

  她腦子嗡了一下,暗道不好:「給院長打電話,這不是普通的疾病,這一定是一種傳染性極強的烈性傳染病病毒,必須馬上上報衛計委!」。

  一個月後。

  「世衛組織24日稱,幾內亞、賴比瑞亞、獅子山、馬里、美國等多地出現伊波拉出血熱疫情,其中幾內亞、賴比瑞亞死亡人數已超過6123人,感染病例一萬多人,專家提醒,為了您和家人的生命安全,近期請不要去西非國家旅遊,另,出現在我國東南沿海地區的幾例疫情已得到了有效控制,由全國衛計委抽調的免疫學、流行病學專家已緊急奔赴當地醫院,請廣大市民朋友們,不信謠,不傳謠,不造謠」。

  仿佛一場無形的災難瀰漫開來,起初只是一兩個醫護人員病倒了,後來不斷有人倒下,死狀極其恐怖,體內體外不停出血,常規內科外科手術方式根本無法止血,仿佛這些血液根本不是從患者體內流出來的,而是在一寸寸啃食著人的肌膚。

  更可怕的是CT顯示,連大腦里都堵滿了血凝塊。

  無藥可醫,只能活活等死。

  跟著于歸的那個小醫生是最早發病的人之一,在苟延殘喘過十天之後,由于歸替他闔上了眼睛。

  青年醫生從頭到腳全副武裝,面罩下眼眶通紅,于歸咬著唇,三年來頭一次流下眼淚。

  她艱難地從床邊爬起來,看著身後還在奮戰著的同事們,整個急診科已經被劃分為了隔離區,只許進,不許出,他們這些人是最早一批接觸伊波拉疫情的醫生,便也一直堅守在這裡。

  于歸已經有整整一個多月沒有回過家了,每天都有人發病,死亡的陰雲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陳意,陳意!堅持住!陳意!」劉青雲嚎啕大哭的聲音傳來,于歸從混沌中回過神來,掀開礙事的帘子沖了過去。

  「陳姐!陳姐!」她也急紅了眼,看著她臉色蒼白,昏迷不醒卻無計可施。

  于歸從沒這麼痛恨過自己的無能為力。

  一輛機車緩緩停在了已經被封鎖的仁濟醫科大一附院門口,坐在后座的女人率先下了車,摘下頭盔,捋了捋頭髮,戴著口罩看不清面容,劉海下卻是清亮透徹的一雙眼。

  她把手裡的頭盔遞給另一個人,穿著機車服的女人把鑰匙從鎖孔上拔掉,接過她手裡的頭盔掛在車把上,和她一起往裡走。

  軍方的人過來攔截:「女士,這裡是疫區,嚴禁任何人進入」。

  陸青時亮出證件,那人猶豫了一下,又有一個一看就是軍官的人過來上下打量著她們。

  「陸醫生?」

  陸青時點頭,從對方手上抽回證件收好:「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軍人的感官尤其敏銳,一眼就看見她右手手背上有一道貫通傷,看著平易近人的樣子,對上她的眼睛卻是一驚。

  溫和平靜的視線下藏了戰火硝煙里淬鍊出來的堅毅冷靜。

  他退後一步,敬了個軍禮:「請進,早就聽說今天會來一位國際上的醫學專家,沒想到——」

  沒想到她就簡簡單單一人一騎來了。

  陸青時掀開警戒線,鑽了進去,顧衍之緊隨其後,軍官瞥她一眼,視線撞個正著。

  她回國還沒多久,戰場上歷練出來的殺伐果斷冰冷嗜血的眼神還沒來得及收放自如。

  軍官額角一滴冷汗滑了下來。

  陸青時回頭,小小叫了一聲:「顧衍之」。

  那人眨眨眼,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主動伸出手:「你好,我叫顧衍之,是陸醫生的……」。

  陸青時把人拉過來,從兜里掏出口罩替她戴上:「馬上就要進入疫區了,跟著我,少說話」。

  剛剛還滿臉殺氣的人此刻在陸醫生的手下乖得跟貓一樣。

  軍官嘴角抽了抽,這都什麼人啊……

  濃重的消毒水味,從頭到腳穿著白色防護服的醫生,裹著黑色袋子從病房裡抬出來的屍體,邊走邊淌下血跡。

  躺在病床上膚色青一塊紫一塊的患者,睜著眼睛的已經變成了血紅色,更多的人從鼻子裡眼睛裡,甚至肛/門裡流出血液,整個皮膚都要溶解一樣。

  伊波拉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花,這樣的慘劇在西非在中東,陸青時已經屢見不鮮了。

  她面色如常踩著病人剛剛吐出來的混合著內臟碎片的淤血走了過去。

  顧衍之更是連眉頭皺都沒皺,甚至還幫一個護士把倒在地上的病人扶回了床上。

  「好人姐,給我吸引器,他要不行了,快點!」

  陳意剛倒下沒多久,張主任也倒了,于歸淚盈於睫,半天沒等到回應,倉促回頭,跟在她身後的人也搖搖欲墜。

  她一瞬間就哭了出來:「好人姐!」。

  「于歸……我……我怕是不行了……」他一邊說著話,面罩下滲出血液,整個腦袋像是浸泡在了血水裡。

  于歸咬著牙,伸手想替他摘掉,郝仁傑戴著手套的手緩緩拉住了她的胳膊:「別……別摘……會傳染……」。

  于歸拼命搖頭,淚水簌簌而落,沾濕了防護服:「不……不……不要……你不會有事的……我扶你起來……你站起來啊!你繼續和我鬥嘴啊!你不要不說話啊……好人姐……」

  青年醫生抱著自己同事不斷出血的身體手足無措,脆弱的哀嚎傳出去了很遠。

  直到一隻手輕輕放上她的肩頭,于歸哽咽著把人震開:「別……別碰我……傳染……」

  「是我」。

  冷淡還略有些耳熟的聲線。

  少年人猛地回頭,跌進了一雙波瀾不驚的眸子裡。

  「陸老師……」她喜極而泣,簡直想站起來撲進她懷裡,然而同事的死傷終究沖淡了重逢的喜悅。

  面罩下的眼睛紅腫不堪,看樣子這些日子沒少哭。

  陸青時的目光從她的臉上落到了郝仁傑的身上,再想到剛剛進來時蕭條的急診科。

  女人眼裡兀地溢出一抹沉痛:「抱歉,我回來晚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仿佛回到了從前的手術台上,那個戰無不勝的陸醫生又回來了。

  于歸這次是真的喜極而泣了。

  事實證明,陸青時的回歸不僅帶來了在中東對抗伊波拉的經驗,以及國際上最早的疫苗。

  是長生生物製藥與多倫多大學聯合研發出來的重組伊波拉疫苗,臨床數據由陸青時提供,已經通過了動物及人體試驗,相關研究報告已發表在了新一期的《柳葉刀》上。

  被譽為人類戰勝伊波拉病毒的希望。

  但于歸知道,醫學進步總是伴隨著死亡的,任何疫苗受體不同,成功率也不同。

  就比如陳意,郝仁傑成功度過了危險期,而張主任卻沒能挺過來。

  三個月後,塵埃落定,伊波拉病毒在全球銷聲匿跡,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又會捲土重來。

  在此之前我們能做的,就是減少病從口入,援助貧窮落後的國家,就是援助我們自己。

  劉長生摘下老花鏡,仔細端詳著她。

  面容添了風霜,眼角多了細紋,皮膚變得有些粗糙,因為日曬時間過長而留下了幾粒小雀斑。

  在中東那種地方待兩年再水靈的人兒也會變成仙人掌。

  醫生穿著白大褂,站得筆直,似沙漠裡挺拔的白楊。

  氣質終究是不同了,從前的她清冷、寡言少語,如今的她依舊話不多,卻有一種寶劍藏鋒的緘默。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真的想好了?」

  陸青時點頭:「請您蓋章吧」。

  拉開抽屜,她的那份退職申請書還壓在裡面,陸青時一眼瞥見,眼神微動。

  「您還留著」。

  「嗯,你是老孟最看重的醫生,我也是一樣的,大家都在盼著你有朝一日能回來,誰知卻……」

  他從旁邊取出仁濟醫科大的公章,緩緩在她的人事調動上簽字蓋戳。

  陸青時拿著文件,微微鞠了一躬,起身告辭。

  她的學生在天台上等她。

  三年不見,她已經成了急診科最年輕的住院總。

  而她則站上了更高的一個舞台,成為了普通人再難仰望的存在。

  于歸趴在欄杆上,手裡拿了一罐可樂,勁風揚起她的白大褂,也吹翻了胸牌。

  「陸老師,我是不是永遠都追不上你了」。

  陸青時手插在白大褂兜里,沒掛胸牌,簡簡單單一身白,只是脖子上墜了一個子彈殼做成的項鍊。

  她一直隨身戴著,哪怕最艱苦的歲月也沒摘下來過。

  「你還有機會」。

  她轉頭看她。

  陸青時走近兩步,手撐在了欄杆上,目光望向虛空,和平鴿張開雪白的羽翼掠過高樓大廈。

  太平盛世,真好呀,那些兵荒馬亂,槍林彈雨,仿佛都只是夢一場。

  「我不能執刀了」。

  于歸頓時捏緊了易拉罐:「怎——」。

  陸青時轉過臉來看著她,唇角浮起淡淡的微笑:「所以,你還有追上我的機會」。

  「你要放棄臨床醫學了嗎?」

  離開之時,她不再追趕,只是又問了一句。

  陸青時斂下眸子:「不管是臨床還是科研或是教學,我的目的自始至終只有一個——」

  「治病救人而已」。

  世界電子競技大賽,方知有又替L戰隊斬獲一枚金牌,也許是因為這是她在韓國的謝幕賽,偌大的體育場館裡座無虛席,觀眾席上拉開巨大的橫幅,用中文和韓語寫著應援語。

  再一次站在聚光燈下的年輕人成熟了不少,她想說什麼,卻又紅了眼眶,不知道是誰帶頭鼓起了掌,大家一起沖她喊:「彩虹西,要加油,我們愛你!!!」。

  方知有含著眼淚面朝四個不同的方向鞠躬說「謝謝」。

  這一幕作為韓國電競史上的歷史登上了報紙。

  後台里,她剛把額頭戴著的印有戰隊標誌的頭帶摘了下來,捋了捋一頭短髮,鏡子裡印出一張輪廓鮮明的臉。

  有人敲響了更衣室的門,她走出去,與昔日的隊友們一一握手再見。

  她在這裡度過了愉快的三年,哭過,笑過,拼搏過,努力過,跌倒過……最終站在了世界之巔。

  她的隊長伸出拳,這是每次出征前的儀式:「知有,下次見我們就是對手了」。

  方知有伸出拳跟他輕輕碰了一下:「雅加達亞運會見」。

  屆時,她將會身披五星紅旗,替國家隊而戰。

  一想到即將踏足故鄉,離愁也稍稍被沖淡了一些。

  她的小歸,你……還好嗎?

  在廣州參加完急診醫學年會之後,于歸又拖著疲憊的身子去趕國際航班,候機的時候旁邊有幾個小孩子在玩某款著名手遊。

  聽聲音一直在被對面壓著打,于歸湊過去:「來,我來」。

  小孩將信將疑把手機遞給她:「你?你行嗎?」

  于歸挑挑眉:「試試不就知道了」。

  最後推塔成功的時候圍著看的幾個孩子爆發出了一陣歡呼,剛剛借她手機的那個小孩子一直追著她問:「阿姨,你好厲害,你是做什麼的呀?是專業選手嗎?」

  于歸笑笑:「不是呢,我是醫生」。

  「那你怎麼會玩這個,還玩的這麼好呀?」

  于歸臉上溢出一抹懷念的神情,砸吧著唇:「因為……有個朋友很喜歡玩,我也想試著了解了解她的世界」。

  雅加達亞運會,中國隊不負眾望打敗了中國台北隊,獲得了電子競技史上的首枚金牌。

  所有人都在驚呼,尤其是拿下最高分的方知有,全場沸騰,她終於可以和其他人一樣淹沒在觀眾群里,以一個小粉絲的身份光明正大喊出她的名字。

  台上的她光芒萬丈,台下的她熱淚盈眶。

  直到全場沉寂,話筒消音,穿著中國隊隊服的年輕女人猛地看過來,目光相撞,有人消失在人群里。

  方知有扔下話筒,也跟著跑了出去。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突然響起一聲尖叫:「抓小偷啦!」。

  正在路口執勤的向南柯拔腿就追了上去。

  下午六點,正值晚高峰,人群潮水一般推過馬路,紅燈亮起,一陣車輛的鳴笛聲尖銳地響了起來。

  小偷回頭看看,滿頭大汗,得意的笑容還沒掛上臉龐就消失了。

  身手利落的警察一手撐在引擎蓋上,從車前蓋上一躍而過,穿過車流徑直追擊而來。

  小偷慌不擇路,跑的跌跌撞撞,向南柯緊隨其後,窮追不捨。

  遠遠地聽見上個路口傳來什麼騷動,秦喧皺了下眉頭,離綠燈亮起還有十秒,她百無聊賴看了一下手錶。

  然後就聽見有人在喊:「抓小偷啦!」。

  回頭看去,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撥開人群急速奔跑著,後面跟著一個警察窮追不捨,看不清面目。

  大街上竟然沒有一個人幫忙。

  綠燈亮了,秦喧沒走,伸出了腳,剛好那小偷一擁而上,絆了個狗吃屎。

  後面的警官氣喘吁吁追上:「謝……謝了」。

  話音剛落,兩個人同時一怔:「你……」。

  秦喧臉色僵了僵,真是冤家路窄,她鬆開踩著小偷的高跟鞋,面無表情挪開視線,豈料那人蹭地一下從地上彈了起來,口袋裡刀光一閃。

  「小心!」向南柯縱身撲了過去,把她抱進懷裡,肩膀上的衣物瞬間被雪亮的刀鋒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灑落。

  那一瞬間,秦喧想起了海邊棧道上她打自己的那一槍,也是血霧飛濺,腦袋裡頓時嗡了一下。

  回過神來小偷已被隨後趕來的同事七手八腳按倒,反倒是向南柯安慰起了她:「我沒事,沒事,你別哭,別哭啊……」。

  秦喧扯過她手裡的紙巾,一股腦捂在了她的傷口上,暴跳如雷:「我日你個仙人板板,向南柯你他媽的有病吧?!!突然跳出來找死誰他媽要你救了……」

  被罵的人臉上並沒有什麼任何不愉快,反倒湧起了一絲笑意,久違的暖意在胸腔里流淌著。

  向南柯知道,她的秦喧,回來了。

  二十年後。

  于歸已經是副主任醫師了,卻還在辦公室里和院長拌嘴。

  劉長生已經退休,新任院長是個和藹的老頭。

  「胡鬧!哪有主任醫師不帶教的!更何況給你的學生又不是什麼爛泥扶不上牆的貨色!人家可是十五歲就考上清華大學少年班的天才……」

  于歸閒閒挖了挖耳朵,東倒西歪地沒個正形:「您說的這個天才,到現在都沒來報導,不守時的學生還有必要留她嗎?」

  院長一時語塞:「你……你給我出去!」。

  官做到這個份上,確實沒什麼意思了,于歸長嘆一口氣,一堆醫護人員圍了過來,得,查房時間又該到了。

  她就像個陀螺一樣,大清早從辦公室轉到了病房,從病房轉到了手術室,中午還抽空和醫藥代表吃了個飯,下午又轉回了專家門診,直到夕陽西下,暮色漸沉。

  院長口中所說的那個天才都沒來報導。

  于歸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老腰,果然,上了年齡了就是不行了,晚上回家得讓知有替她按按。

  不過,說到天才,她腦海里倒是一閃而過了某個人的影子。

  不再年輕的主任醫師鬢角已有了白髮,看著窗外的落日陷入了對往事的沉思里。

  敲門聲響起,她從椅子裡坐直身子:「進來」。

  來人腳步很輕,于歸翻開大病歷寫寫畫畫,這些也是繁重的行政日常工作之一。

  「不好意思於老師,我來報導」。

  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聲線,于歸頭也沒抬,一指窗外:「你知道你遲到了多久嗎?」

  「對不起,飛機晚點了,我在來的路上看見有人暈倒了,我就……我就……」

  于歸筆一頓:「沒有拿到執業醫師資格證之前——」

  這話怎麼這麼熟悉呢?

  再看她頭埋得跟鴕鳥一樣,不住低頭認錯,于歸心一軟,從抽屜里拿出她的履歷。

  翻開——

  「叫什麼名字?」

  「念青,我叫顧念青」。

  于歸一怔。

  少年人抬起頭來,沖她粲然一笑,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和記憶中的某個人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

  那雙眼睛也是一樣漆黑透亮,像極了陸青時。

  頭髮紮成馬尾,略微彎曲,發色則是天然的淺棕泛黃,昭示著她混血兒的身份。

  五官立體鮮明,站在那裡脊背挺得筆直,穿著簡單的運動體恤,脖子上墜了一枚彈殼做的項鍊。

  整個人積極陽光又向上,她又有些恍惚,站在這裡的究竟是誰?

  見她神色有異,顧念青有些好奇:「於老師,您怎麼了?」

  于歸回過神來,在她遞過來的材料上簽字:「沒事,去醫務處領你的白大褂和IC卡吧,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學生了」。

  看著少年人一蹦一跳走遠的背影,于歸把自己窩在椅子裡,嘀咕著:「念青,顧念青,是個好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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