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亂相強者

  蘇燁隔著長案,坐到父親蘇廣溢對面,拿起厚厚一摞抄本翻了一遍,先挑出彈劾舅舅謝余城的那本看了,接著將餘下的挨個看了一遍,再拿起彈劾謝余城那本,又看了一遍,抬頭看著父親,一臉惱怒,「舅舅這是失心瘋了麼?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怎麼能這樣肆無忌憚?」

  「你舅舅沒經過事,馮福海一案順順噹噹,他大概……唉!」蘇廣溢也是滿肚皮煩躁。

  這一堆八本彈折,其餘七本都還好,只謝余城這本,一件件一樁樁,列的清楚明白,必定都是證據確鑿的,這一本彈劾,沒法不認,只能在輕重上迴旋了。

  「阿爹跟阿娘說了?」蘇燁看著父親的神情,心裡更加忿然憋悶,看阿爹這樣子,還是要盡全力護下舅舅的。

  「大過年的,」蘇廣溢又嘆了口氣,「這事兒,她現在知道,也只是徒增煩惱,你阿娘只有這一個兄弟。三爺的事,你阿娘已經夠難過的了,剛聽說那會兒,差點病倒,這會兒再有這事,只怕你娘撐不住,暫時別跟她說了,等事情了了,再說吧。」

  「阿爹,舅舅這趟實在愚蠢,這會兒又趕在三爺一案的要緊關頭,阿爹要是出手保全舅舅,只怕……對二爺的大事不利。」蘇燁已經儘可能委婉了。

  當初阿爹要提攜舅舅去兩浙路做這個憲司時,他就不贊成,舅舅的才幹有限,這個憲司對他來說,過於難為了,不過當初兩浙路有太后在,又是羅仲生攬權統理,後來,唐繼明又到了兩浙路,總算平平安安做了兩任,可防來防去,還是出事了。

  「趙長海那頭,咱們稍稍放一放,熊家和楊氏兩案都很勉強,本來就傷不到趙長海,就做個人情,放一放。」

  蘇廣溢聲音落低,帶著幾絲絲隱隱的小意,「阿燁,舅舅畢竟是舅舅,再說,不看在舅舅面上,還有你娘呢,你娘的性子你也知道,你舅舅要是有什麼事,就怕你娘大病不起。你舅舅也是著了別人的道兒。」

  蘇燁緊緊抿著嘴,好一會兒,才勉強道:「這事,我聽阿爹作主。」

  宮裡,太子妃魏玉澤跟著女使進了正殿東廂,東廂一整面牆的書架前,放著張紫檀木長案,長案上除了幾份摺子,別無他物,整個東廂,除了書架長案,也是別無他物。

  江皇后站在窗前,出神的看著窗外,象個石像一般。

  女使悄無聲息的垂手退下,魏玉澤站在東廂門口,對著雪洞一般的屋子,和一動不動看著窗外的江皇后,渾身不自在。

  單獨面對江皇后時,她回回都是不自在,區別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➅9s𝓗υX.cσ𝓶 🍮🍪

  「程曦從江淮一口氣遞了八本彈折,這事你知道了吧?」江皇后突然轉過身,看著魏玉澤問道。

  魏玉澤一個怔神,「媳婦兒還不知道……」

  「太子知道了嗎?」江皇后立刻追問了句。

  魏玉澤一陣窘迫,「媳婦兒還不知道……」

  「明折明發遞到禁中,你翁翁知道,你就該知道了。」江皇后沒有多責備的意思,「摺子,你回去再看吧,我叫你來,是有幾句話,你想辦法說給太子聽。」

  江皇后走到長案前,一隻手按在那摞摺子上,好一會兒,才接著道:「你和太子說,這些摺子,不是為了家國天下,這是戰書,程曦的戰書,秦王府的戰書。金太后死了,他不是退撤,而是往前一步,往前很多步。」

  魏玉澤怔愕的看著江皇后。

  嫁進宮裡之前,她就聽說過很多關於她的大大小小的傳說,她翁翁鄭重提醒過她,關於江後的暴戾暴躁,奢侈妄為,以及她的肆無忌憚,旁若無人……

  「……程曦要的是亂,亂中他才有機會,老三隻怕是他動的手,」江皇后的手從摺子上抬起,「你告訴太子,讓他只管是緊盯著程曦,除了他這個小叔叔,其餘人,不足為懼。」

  江皇后側頭看著魏玉澤,魏玉澤迎著江皇后的目光,莫名的一陣慌亂,「是,娘娘,該交待太子。」

  「我倒是想。」江皇后一聲冷笑,「我生的兒子,偏偏不隨我,一團傻氣,他要是肯聽我的話,我還要你說給他聽?這些話,不是要你原封不動的轉述給他,你要想辦法說到他心裡,說到他聽,他信。

  這是性命憂關的事,我的性命,你的性命,太子的性命,江家,還有魏家。」

  江皇后聲落,魏玉澤忙曲膝答應,江皇后看著她,眼睛微眯又舒開,「你們魏家,過於父慈子孝,夫賢妻惠了,你翁翁私德無可挑剔,你父親,你叔叔們,都以你翁翁為楷模,你們府上,寬厚仁和,你不知道人心之惡。」

  「我知道。」魏玉澤下意識的辯解了句,「翁翁教導過我,阿娘也常和我說。」

  「你不知道。」江皇后臉上的笑容說不清是譏笑還是苦笑,「象你這樣的女孩兒,你怎麼能想像得出人心之惡?不過,以後你就知道了,在這宮裡呆久了,只要能活下來,就能知道這惡,永遠沒有最字,地獄何只十八層。」

  魏玉澤張了張嘴,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算了,她一直這樣,她眼裡,一切都是極惡,她已經年近半百的人了,她說的再多,也說不到她心裡去。

  「去吧,說給太子聽,要快。」江皇后也不打算多說,揮手示意魏玉澤。

  魏玉澤告退出來,往太子宮回去。

  她越來越能體會太子的心情。

  對著這樣一個阿娘,對著江娘娘這無數讓人無語無奈的奇思,對著她這看一切都是極惡的眼光,無奈無力之餘,還有無以言說。

  她不只一次聽她說秦王,說秦王妃,可每次聽她說的那些話,她都有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簡直象是個念念叨叨的瘋癲之人在癔症胡說。

  很多年前,剛有議親秦王的時候,她就打聽過他,更留心過他很多年,她沒見過比他更平和溫暖的人,她親眼看到過他蹲在地上,耐心無比的和兩三歲的孩子說話,也看到過他禮讓蹣跚的老人,完全出自不自覺的自然而然。

  他諸事都不計較,這些年,她不只一次看到二皇子也罷,三皇子也好,站到他前面,搶到他前面,壓在他前面,他視若無睹,他是真的不在意。

  這樣的人,怎麼會象娘娘說的那樣,要殺盡皇室,要取太子代之,要取諸皇子代之,要取皇上而代之,要坐上那把椅子呢?

  這實在太荒唐了。

  還有秦王妃。

  魏玉澤想著李夏,她頭一回見她時,她還是個孩子,兩隻眼睛清澈極了,仰頭看著她,看的她不由自主的想要笑出來,想伸手摸一摸她。

  秦王妃很聰明,可她實在看不出她的惡毒,更無法想像她能怎麼惡毒。

  娘娘說她們魏家過於寬厚仁和,她不知道人心之惡,不會人心之惡,那秦王妃,不也一樣嗎?

  秦王妃長到十幾歲才到京城,在那之前,李家三房一家六口,不一樣毫無人心之惡?

  娘娘的不能自圓多的很了,不是這一處,在之前的十幾二十年裡,真不知道太子有多難過難受。

  魏玉澤回到太子宮,先往書房小院去,聽說江延世在,猶豫了片刻,還是讓小內侍通傳了,說有幾句要緊的話,請太子出來一趟。

  太子出來,魏玉澤乾脆直接的把江皇后的話完整的複述了一遍,「……娘娘說,讓我想辦法說到你聽進去,我覺得,只要娘娘說的對,你必定是能聽進去的,我不懂這些,那幾本摺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想來你必定是知道的。」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太子微笑應了,憐惜的伸手攬住魏玉澤,扶著她往外走了幾步,「摺子我一會兒讓人送給你看看,是秦王遞進來的彈劾摺子,一口氣彈劾了江淮兩路和兩浙路的三司,以後再有類似的事,我讓人抄一份給你,省得娘娘說起時,你一無所知,惹她不高興。」

  「嗯,你早上吃得少,我讓人熬了湯水,一會兒送過來。」魏玉澤低聲應了,不多耽誤,告退進去了。

  太子看著魏玉澤走出十幾步,才轉身回去。

  江延世正一字一句的再次看那幾份彈折,見太子進來,急忙站起來,「沒什麼事吧?」

  「有。」太子坐下,先嘆了口氣,再將魏玉澤轉達的話簡單說了,苦笑道:「……你聽聽這話,這是戰書,既然是戰書,那這戰書是下給誰的?我?皇上?還是朝廷?或是天下?這簡直……」

  太子攤著手,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江延世卻聽的神情凝重,「娘娘還說什麼的?」

  太子蹙著眉,大致說了魏玉澤轉達的話,「秦王要亂,真不知道娘娘是怎麼想的,亂了對秦王府有什麼好處?真要亂了,倒是對咱們更好。」

  「亂相只對強者有利。」江延世緊擰著眉,「娘娘說三爺只怕是秦王府動的手?」

  「嗯。這話,老三剛死的時候,娘娘就說過一回。娘娘的脾氣,但凡有什麼不好的事,從前都是太后動的手,如今都是秦王府動的手。」太子搖頭嘆氣。

  「大慈恩寺的事情出來,我頭一個想到的,也是秦王府。」好一會兒,江延世看著太子,慢吞吞道。

  太子一個怔神,「你怎麼會這麼想?你看到什麼了?知道什麼?」

  「沒有。」江延世搖頭,「聽稟報說三爺被人從後頸捅入頭顱而死,我當時頭一個念頭,就是……」江延世頓了頓,「頭一個就想到了秦王府,後來又覺得不可能,老三死了,倒是老二最得好處,對咱們沒什麼好處,對秦王府,更加沒有好處。

  可現在,姑母這個亂字,要是他們要的是個亂字,為什麼殺老三,就能說得通了,他們要的,是亂,亂相紛起,互相猜忌,進而互相捅刀打殺起來。」

  「你真覺得秦王想……」太子直盯著江延世,手指往上舉了舉。

  「這一條想不通,不過,」江延世站起來,低著頭來回走了幾趟,站在太子面前,「皇上百年之後,您既了位,秦王和秦王府會怎麼?不說太后在時,就是象現在這樣的日子,還能有嗎?」

  「怎麼不能?」太子的話尾聲沒落,就戛然而停,「娘娘。」

  「不光娘娘,他身邊的陸儀,必定不能留,長沙王府,和秦王府過於產親近了,一旦金相沒了,兩家就是一家,古家,現在和秦王府也過於親近了,這些,都是不能容的,看來,太后和秦王府看到這些,比咱們要早,早很多。」

  「我不能忍,老二也容不下,老五呢?他自己要想坐到那個位子上,先要殺光我們兄弟,皇上春秋正盛,他準備怎麼辦?他真要做出這樣的事,朝中百官能容得下他?天下百姓能容得下他?這簡直是個笑話兒。」太子失笑出聲。

  江延世卻沒笑,為什麼要他動手?他不用動手,他只要挑得他們兄弟自相殘殺就行了,至於皇上,做得一,就能做得了二……

  一片亂相中,最強的那個,活到最後,擁有一切,亂相的爭鬥者,不光是他們和他,還有皇上……

  秦王府大門緊閉,側門半掩。

  整個正月,秦王府都是這樣安靜無聲,秦王不在京城,又是在孝中,諸事不宜。

  郭勝從角門進了秦王府,穿過一片竹林,轉個彎,就看到李夏站在鸚鵡園外,仰頭看著那兩隻愉快的叫著跳著的巨大鸚鵡。

  郭勝緊幾步過去,長揖見了禮,恭敬道:「剛得了稟報,盱眙軍正月十七才再次啟程,十天走了不到五十多里路。另外兩軍,安慶軍還沒動靜,永勝軍十六就啟程了,腳程倒不算慢,十天走了將近兩百里,可是逃兵嚴重,沒人清點,估摸著,逃掉的,至少有三成了。」

  李夏聽的眉梢挑起,片刻,似笑非笑的哼了一聲,這真是上有亂命,下面就是亂相叢生。

  「讓人看著就行。大伯到哪兒了?有信兒嗎?」

  「這次沒有,算著腳程,再有十天左右就該到京城了。」郭勝欠身答道。

  李夏嗯了一聲,想著陳氏和她那個兒子,心裡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感覺,這個兒子,大伯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可沒告訴大伯娘,只怕整個李家,都還不知道呢。

  明天繼續開貼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