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背棄者

  第85章 背棄者

  霍道川不清楚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登仙之境,他腦海里不斷閃回著信眾們齊齊赴死,鐵卒化身兇猛開火的畫面。

  在那扭曲蔓延的枝條上,無數的靈魂於鋼鐵之樹上結出果實,他們或許真的成仙了,又或是變成一團亂碼在硬碟里蠕動變化,還有可能,他們只是單純地死了,就像所有人都會經歷的那樣。

  總之,霍道川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離開了登仙之境,在逐漸燃燒起來的艙室內橫衝直撞。

  其實他明白,一直以來,山君所言的種種,都只是一片美好的泡沫,無論是霍道川,還是信眾們,大家心底都明白這一切的縹緲與脆弱。

  但……但就像一種自我催眠,給予自己的暗示般,只要堅信成仙可以擺脫現實世界的種種痛苦,他們就能感到一陣內心的安寧,從而活下去。

  是啊,內心的平靜,聽起來簡單,但又是如此沉重、高昂。

  一直以來,他們都活在這份虛幻的安寧之中,直到陳文鍺的死亡、直到山君準備出售至福樂土、直到鐵卒降臨,把這一切碾成了碎片。

  霍道川的步伐飄忽了起來,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驚慌,如同一隻膽小的野狗,被人從它那狼藉的小窩裡拖了出來,重重地摔在街上,供所有人取笑一樣。

  一直以來庇護霍道川的避風港正在燃燒,他的心靈再一次暴露在了混沌喧囂的世界下。

  曾經霍道川的種種堅持、期望,他幻想過的一切,都一點點地在烈火中焚燒成破碎的虛無。

  極為複雜的情感沿著霍道川的神經一路前行,幾乎要撐爆他的腦袋。

  「我……我該何去何從呢?」

  霍道川在一道昏暗的長廊前停下了腳步,大滴大滴的汗水沿著臉頰流淌,混合著鮮血與灰燼。

  ——滴落。

  他直勾勾地看著腳下的地面,望著由自己汗水浸濕的地面,潮濕的痕跡彼此交錯,就像一張奇怪的抽象畫。

  一抹幽藍忽然闖入了霍道川的視線中,他緩緩地抬起頭,越過長廊,來到了雲中城的夢池處。

  正如先前他帶周肆參觀過的那樣,數不清的水箱如同高樓一般,層層堆迭而起,幽藍的微光中,蒼白的身影蜷縮著,陷入恆久的沉睡之中,像是對外界的變化沒有絲毫的覺察。

  霍道川先是感到一陣奇異的安寧感,隨即,他驚恐地奔向操作台,試圖把水箱中的人們喚醒。

  來不及了。

  轟鳴的爆炸從一側的艙室里傳來,整面牆壁開始燒紅、崩潰,帶著灼目的流火沖入林立的水箱間。

  熱浪輕易地將霍道川掀翻,待他爬起來時,通過熔穿的艙壁,霍道川看到鐵卒化身正在其後與人形化身們激烈交火。

  所有待命於雲中城內的化身軀殼,在這一刻都被調動了起來,他們不清楚山君與翠夫人的交易,也不知曉監察局為何會找到這。

  他們只知道,雲中城是他們最後的樂土了,如果丟了這裡,便再也沒有歸處。

  隨著艙壁被打通,人形化身們的攻勢更加猛烈了,他們識念意識的本體都位於這無數的水箱之中,作為人形化身,哪怕被殺死千百次,他們也能歸來,可一旦現實的肉體被殺死,那麼等待他們的唯有漆黑與安寧。

  同樣,鐵卒化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槍口調轉方向,霍道川看到一道熾熱的火光在眼中迅速放大。

  「不……」

  霍道川的驚呼聲尚未響起,便被轟鳴的爆炸聲所掩蓋。

  半熔化的金屬碎片帶著極高的溫度,呈錐形向著水箱擴散疾馳,它先是擊穿了水箱的外壁,將其中蒼白的身體洞穿、亦或是截斷肢體。

  鮮血在水箱內迅速瀰漫,將幽藍的光芒暈染成猩紅一片。

  隨後,燒得赤紅的金屬與液體接觸,發出刺啦的、急促的蒸發聲,滾滾白氣洶湧溢出,水溫迅速上升,沸騰起來。

  霍道川瞪大了眼睛,眼白里布滿血絲,像是爬滿了紅蟲。

  廣播裡傳來刺耳的電流聲,片刻的休止後,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從其中響起,環繞在各個艙室間,屹立於這狂風暴雨之下。

  曲調婉轉的一瞬,水箱一個接一個地爆炸,焰火與水蒸氣一併升騰,如同一場絢麗的煙花秀。

  在離識病的影響下,霍道川看到了。

  固有的現實世界被扭曲得面目全非。

  一具具殘缺的塑料模特從爆炸的水箱中被拋了出來,它們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破碎的塑料殘片,落得到處都是。

  整個艙室像是一座崩潰的水族館般,成噸的水流匯聚成了一個個小瀑布,從破損的水箱裡溢出,淌在地上,如同覆蓋上了一層油膜般,五顏六色。

  彼此堆迭的水箱如同一座巨大的積木塔,鐵卒化身釋放的每一道流火,都是從其中抽下一節積木,令它走向無法挽回的崩塌。

  歌聲、爆炸聲、燃燒聲、流水聲……

  越來越多的水箱爆炸,拋下一具又一具塑料模特,塑料模特的身上布滿了裂痕,有還直接攔腰斷開,有絢爛的光芒從塑料模特的軀殼之下亮起。

  彩虹。

  晶瑩的液體從塑料模特的軀殼之中溢了出來,它們泛起彩虹的光芒,混淆於積水之中,靜靜地淌過霍道川的腳邊。

  霍道川神情麻木地注視著這一切,死亡與毀滅不斷地在他身旁發生,可眼中的世界又是如此美好,令人不可置信。

  「哈……哈……」

  莫名地,霍道川的呼吸逐漸加速了起來,他眨了眨眼,腳下的彩虹之境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鮮血完全染透的積水。

  那些塑料模特也露出了自己的真容——一具具蒼白破損的屍體。

  霍道川深吸了一口氣,鼻腔里填滿了鮮血與灰燼的氣息,他痛苦地閉上了眼,再次睜開時,彩虹的輝光又一次映入了他的眼中,帶來了從未有過的安寧。

  有那麼一瞬間,霍道川開始希冀於,自己永遠都處於這樣的狀態,眼中只剩美好的彩虹,不再有那殘酷的現實。

  也許……信眾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這般前仆後繼,甘願赴死。

  僅僅是數分鐘,霍道川便已然完全理解了他們的愚行,只要能令自己的內心安寧下來,即便是刀山火海又何妨呢?

  從一開始,他們就是一群不再會有未來的人,能多苟活那麼一分一秒,都是自己贏來的。

  霍道川慢慢地走了起來,趟過彩虹之海,漸漸的,他的步伐加快了起來,直至發力狂奔。

  他要逃離這個該死的世界,將身後的毀滅與死亡遠遠地拋在身後。

  鐵卒化身與人形化身們的作戰依舊,一道道流火灼燒著艙室,直到有那麼一發流火徹底擊碎了水箱積木塔的平衡。

  大廈崩塌。

  嘩啦啦的破碎聲宛如從遠方襲來的長音,久久不肯寧靜,蕩漾在風雨喧囂之中。

  霍道川狂奔著,沿著長廊一直奔跑,直至踏上階梯,推開鐵門,冷徹的狂風迎面而來,險些將他推倒,好在他站穩了腳跟。

  冰冷的雨滴胡亂地打在臉上,帶來隱隱的痛意,霍道川眯起眼睛,他已來到了甲板上,放眼望去,霖將把整個天空都攪合成了混沌的一片,陰沉沉的,不見日光。

  重型運輸機環繞著雲中城穿行,巨大的探照燈猶如天神的注視,隱藏於雲霧之後。

  望向一側的銨言港,裝甲車閃爍著警示燈,齊齊地停在那裡,不清楚裡面裝載的是武裝化身的操作員,還是另一批武裝人員。

  監察局已經將雲中城團團包圍了起來,如同一張拉起的大網,無人脫身。

  很奇怪,霍道川此刻並不覺得慌張與恐懼,他的內心意外地平靜,似乎在水箱積木塔倒下的那一刻,他心中的某樣東西也隨之毀滅了,只剩絕對的虛無。

  霍道川抵著狂風暴雨,在甲板上艱難地前進著,他勉強地來到了船尾,在那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山君的身影在冷雨中微微顫抖著,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變得蒼白,像是快要失溫了般。

  他察覺到了風雨中傳來的腳步聲,山君警惕地轉身,舉起手槍,對準了霍道川。

  「霍道川?」

  在看清來者的身份後,山君這才放下了手槍,呼喊道,「快來幫我!把這小艇放下去,我們就能逃掉了!」

  山君自顧自地喊著,臉上充滿了欲望。

  「該死的,我們只是運氣不夠好而已,遇到了這場該死的颱風,但只要我們能離開這,憑藉這些技術資料,我們隨時可以創造另一個至福樂土。」

  他興奮地描繪著那美好的未來,「擺脫上仙后,再也沒有人能約束我們了,無論是榮華富貴,還是至高的權力,一切都唾手可得了!」

  「只要繼續完善這項技術,我們甚至可以超越人類壽命的局限性,那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啊!」

  山君不斷地幻想著,直到他發現霍道川對他的幻想毫無反應。

  他疑惑地轉過身子,卻看見霍道川身影單薄地站在風雨中,緊接著,霍道川緩緩地抬起頭,一同抬起的還有手中的槍械。

  漆黑的槍口指向山君。

  事到如今,山君依舊保持著足夠的鎮定,一邊質問著霍道川,一邊暗中將手指搭在扳機上。

  伴隨著危機的降臨,山君逐漸找回了曾經身為軍人的感覺,他有信心在拔槍對射中贏過霍道川。

  「你這是做什麼?」山君不解地問道,「剛才我們不還站在一起嗎?」

  他思索了一下,「怎麼?是監察局許諾了你什麼嗎?」

  「不……沒有人,沒有人許諾我任何事。」

  雨水打濕了霍道川的頭髮,緊貼著額頭,將臉龐藏於陰影之中。

  「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山君,」霍道川高聲發問道,「他們死了,都死了!」

  「所以呢?」

  山君反駁道,「如果我們想為了他們復仇,更需要活著離開這,重建至福樂土啊!」

  「你們離不開的,同樣,至福樂土再也不會重建。」

  壓抑的聲音從風雨的另一端傳來,霍道川與山君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向際一手端著電磁步槍,一手攙扶著周肆,兩人濕漉漉地加入了對峙之中。

  周肆追上了山君與霍道川,他扶著向際的肩膀,咬牙切齒。

  「你們都得留在這,要麼沉入大海,要麼被關進牢房。」

  山君轉頭看向周肆,迅速地掏出手槍,瞄準了他。

  「周肆!」

  山君不再用尊稱,而是直呼著他的名字,聲音嘶啞,充滿恨意。

  「你這個混蛋,看看你都做了什麼?」

  山君用槍指著周肆,在他講述的同時,爆炸與烈火仍在雲中城內蔓延,甚至說,在後方的甲板上,能看到有一股股火苗升騰而出。

  「做了什麼?」周肆沙啞地笑了起來,「只是毀了這個該死的地方,有什麼問題嗎?」

  聽到這,山君又對霍道川喊道,「你沒聽到嗎?霍道川,他才是造成這一切的兇手!」

  對於山君的辯解,霍道川沒有任何反應,槍口依舊朝向山君,三波人馬就這麼在雨幕中彼此對峙了起來,將各自的生命繫於扳機之上。

  「這和周醫生無關。」

  霍道川搖搖頭,捋了捋自己的頭髮,露出了麻木空洞的眼神。

  「山君,至福樂土對於你來講,究竟是什麼?」

  提出這個問題的瞬間,霍道川自嘲地笑了笑,他覺得自己很幼稚且天真,居然沉淪於自我幻想里如此之久,久到根本沒有察覺,他到底身處於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這裡對你而言,究竟是一個盈利的商業工具,還是說,你真的認為,雲中城能為病患們帶來希望。」

  山君沉默了良久,周肆也不打斷,他對於山君的回答也十分好奇。

  詭異的靜謐瀰漫在幾人之間,只剩下了嘈雜的風雨聲,以及遠處來的雷鳴、亦或是爆炸聲。

  山君無奈地笑了笑,評價道。

  「該死的,霍道川,你是小孩子嗎?」

  沒有任何徵兆,山君果斷地扣動扳機,與此同時,向際與霍道川也扣下了扳機,幾道槍聲幾乎重迭在了一起。

  震耳欲聾!

  山君的身影踉蹌了一下,額頭上有著一道血洞,心臟處也有著一道。

  他搖搖晃晃地向後了幾步,身體倒下,翻過欄杆,摔進了咆哮的海水之中。

  霍道川丟下手槍,低頭看著胸口暈染出的大片血跡,強烈的睏倦感扯著他的眼皮,他回過頭,向著周肆露出一個難看的笑意,而後他也翻過護欄,任由自己墜入深海。

  周肆一言不發地望著空蕩蕩的甲板,除了地面上殘留的血跡外,似乎沒有東西能證明剛剛發生的交火。

  向際有些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山君認為霍道川背叛了自己,而霍道川認為山君背離了至福樂土的理念。」

  周肆幽幽道,「比起我們這樣的外敵,他們更痛恨異化的自己人。」

  兩人不再言談,只是望著混沌喧囂的海面,感受著冷徹的雨滴沿著脊柱蔓延,觸及靈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