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威科技

  第6章 神威科技

  待周肆將羅勇處理的差不多時,被誤導的李維隕也返回了現場。

  周肆丟下手鋸,脫下沾血的手套,開口問道,「你那邊有什麼收穫嗎?」

  「還能是什麼,跟垃圾場一樣的房間,裡面塞滿了各種生活垃圾,還有一些葡萄糖注射液、生理鹽水袋等醫療垃圾。」

  李維隕不太想回憶那裡的場景,情況惡劣的令人胃部翻湧。

  「他把另一個房間改造成了自己的工作間,我從裡面搜出了一些手術器具、麻醉劑等東西,他應該就是在那,對自己進行了改造。」

  其他隊員走入巷內,接替周肆收拾起了現場,這不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做了,每個人都很熟練。

  周肆低頭沉默不語,李維隕則站在原地反覆吞吸著煙霧,看得出來,羅勇這招弄得李維隕有些焦躁,即便事件已經結束了,仍然不得安寧。

  「所以……他就那樣,用神經纖維仿生線,硬是把自己與化身軀殼連接在了一起?」

  李維隕的眉頭緊皺,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和周肆處理離識病了,可每一次親身接觸這些癲狂的病患後,李維隕的世界觀都不免地受到一定的衝擊。

  「離識病的病患們,在抵達晚期階段時,都不免會面對一個問題。」

  周肆像是在回答李維隕的問題,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究竟是化身軀殼中的自我是真實的,還是作為自然人的自己是真實的呢?」

  隊員們緊急處理了一下羅勇的傷口,將他置放在擔架上,費力地從巷子裡抬了出來。

  埋設在體內的神經纖維仿生線被纏繞在了一起,這令羅勇看起來就像發芽了一樣,渾身長出密密麻麻的白線。

  將羅勇抬到周肆身旁時,隊員們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讓周肆可以好好地審視一下羅勇的狀態。

  羅勇保持著昏迷狀態,他看起來已經很久未打理個人衛生,頭髮已近披肩,油膩膩地糾纏在一起,指甲長而尖銳,縫裡藏著難以名狀的污垢。

  他的病態形象昭然若揭,就像一個久未見天日的暗夜生物,面色蒼白而陰冷,肌肉萎縮不均,宛如一具尚存氣息卻仿佛已被風乾的朽木,景象慘不忍睹。

  「他已深陷這種病態的化身連接中,時間太長了,已使他的身體因長期靜滯而出現了明顯的病變。」

  周肆分析道,「病患們沉溺於化身軀殼的虛幻世界中無法自拔,如果不是肉體尚存一絲生理需求,他們絕對不願從化身夢境中甦醒。」

  這樣的形容讓李維隕想起一部老電影,裡面有那麼一句台詞曾這樣說過,有些人的睡去是為了醒來。

  李維隕的焦慮感更強烈了,他試著開一個不好笑的笑話,「現在羅勇看起來就像一個死人,而你是一個正為他收屍的法醫。」

  周肆沒有附和李維隕的冷笑話,就像沒聽見他說話一樣,周肆謹慎地抬起了羅勇的手臂,在那萎縮的肢體上,找到了一排排發青的針孔。

  「你說,你在他的住所,找到了許多葡萄糖注射液,還有生理鹽水袋?」

  「嗯,怎麼了?」

  周肆點評道,「那應該是他的食物。」

  「食物?」

  「隨著離識病的惡化,病患那扭曲的意識將與原本的肉體,將產生劇烈的衝突與排斥。」

  周肆冷酷地陳述,「這會觸發一系列的併發症,厭食症不過是其中之一。」

  「病患在內心深處拒絕接受自己的人類本質,然而卻必須依賴人類的生存方式維繫生命。

  每一次的進食,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場自我折磨的精神酷刑,隨著這種厭惡感的不斷累積,他們的畸變意識與原本的肉體將愈發疏離,如同兩條平行線,永遠無法相交。」

  李維隕的眉頭擰在了一起,「因此,靠這種東西維繫生命嗎?」

  周肆揮揮手,示意隊員們把羅勇抬走,羅勇的精神狀態很糟糕,肉體也沒強哪去,唯一稱得上幸運的是,他還沒對自己進行那些殘忍的截肢,亦或是更換皮膚、臟器等行為,僅僅是植入神經纖維仿生線的話,還算不上致命。

  兩人就這麼站在一起,望著隊員們將羅勇抬上車,送往醫院。

  李維隕覺得自己放鬆了不少,吸完最後一口,將菸蒂隨意地丟到一邊。

  煙霧繚繞中,李維隕眯起眼睛,低聲道,「周醫生,這件事應該沒那麼簡單吧。」

  「先上車。」

  周肆直接朝著李維隕的警車走去,李維隕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隨後無奈地笑了笑,周肆總是這樣,搞得好像自己才是那個隨叫隨到的顧問,而周肆才是監察局的組長。

  李維隕坐進駕駛位,旁邊,周肆已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靜默地等待了。

  周肆的雙目緊閉,像是睡著了,但李維隕知道,周肆並未入睡,只是在沉思,一聲不吭。

  李維隕的雙手搭在方向盤上,他喜歡工作時的周肆,總是充滿激情與一定的幽默,而工作之外,周肆就像開啟了節能模式一樣,冷冰冰的、死氣沉沉。

  他知道,周肆對他沒有敵意……周肆對任何人都沒有敵意。

  周肆之所以會是這副性格,一切還要追溯到四年前的那場事故。

  李維隕時常會對周肆感到同情、惋惜,他不止調查過周肆的相關資料,還翻閱過周肆的社交媒體。

  在那場事故前,周肆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幽默風趣的傢伙,他經常會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發一些有趣的生活小故事,但在那場事故後,他的社交媒體就再也沒有更新了。

  那巨大的人生轉折不止改變了周肆的人生、事業,連帶著他的性格也一併扭曲,似乎曾經的周肆已經徹底死在了那場事故中,如今活下來的,僅僅是一個空有皮囊的行屍走肉,其下的靈魂早已迷失。

  李維隕有些難以忍受這令人焦躁的寧靜,至於抽菸,他今夜已經吸食夠多的尼古丁了。

  就在李維隕想播放些歌曲打破這份沉默時,周肆主動說話了。

  他依舊閉著雙眼,發號施令道,「先送我回診所。」

  李維隕側頭瞥了周肆一眼,不悅道,「我是你的司機嗎,周醫生?你就不能自己開?」

  周肆說道,「我之前被診斷出了精神問題,依法終身禁駕。」

  「依法?」李維隕諷刺地笑了,「這時候你倒開始講法律了?」

  周肆沉默了幾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轉移話題道,「相關的資料已經調出來了?」

  「早在我們定位到他的位置時,就已經調出來了。」

  「他的名字叫羅勇,曾是一位化身勞工,服務於智匠人力公司,你也知道這種大型人力公司都是做什麼的,他們利用識念網絡,把羅勇的意識上載至遠在非洲的化身軀殼,進行基礎建設工作,又或是流水線作業。」

  周肆輕輕地點頭,這和他猜測的人物畫像差不多。

  早在幾天前,周肆第一次發現疑似失控化身在城市裡行動後,他就召集起李維隕,準備起了今夜的這場行動。

  「根據這些資料,你如何評價羅勇?」周肆冷冷地問道,「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無需拘泥於形式和對他人的尊重,直接說出你的想法。」

  李維隕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堅定地盯著前方,「他不過是一個處於社會底層、被邊緣化的人,還能有什麼特別的評價?」

  他猛地發動汽車,載著周肆在街道上飛馳,目光四處掃視,最終落在後視鏡上,看著自己那雙銳利而深邃的眼睛。

  「隨著識念技術的不斷進步,空間距離對人類來說已經不再是障礙,」李維隕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道,「只要識念網絡覆蓋的地方,人類的意識就能輕鬆上傳到化身軀殼中,迅速抵達目的地。」

  他繼續以冷靜客觀的口吻分析道,「化身勞工是這項技術發展的必然產物,它極大地提升了人類的生產力,使得全球各地都陷入了瘋狂的大開發。」

  「這也打破了市場的平衡,」周肆平靜地指出,「在銨言市,僱傭像羅勇這樣的化身勞工的成本,足夠我們從東南亞僱傭三名相同的勞工了。」

  「所以,羅勇在一年前被解僱了,」李維隕回想起資料上的信息,淡淡地說道,「如果你關注新聞的話,就會知道智匠人力正在將業務重心轉向東南亞地區,那裡的化身勞工成本更低、效率也絲毫不遜色,畢竟,藉助識念網絡和化身軀殼,他們可以隨時隨地參與到全球各地的建設項目中。」

  周肆低頭思考,片刻的沉吟後,他說道,「李組長,既然如此,你不覺得羅勇很奇怪嗎?」

  「當然,我當然知道他很奇怪了,這種肉體改造的瘋子可不多見。」

  李維隕專注於開車,即便已經是深夜了,街頭的車輛也不見少,某些路段甚至還有些擁堵,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銨言市如此發達,每天都有數不盡的人來到這,又有數不清的人離開。

  深呼吸,李維隕把剛剛在外面未能說出的話,說了出來。

  「以羅勇的受教育程度,他根本沒有能力對自己進行安全的非法改造,」李維隕繼續說道,「你也看到了那些埋設的神經纖維仿生線,如果真的是羅勇自己弄的,他只會把自己弄得千瘡百孔。」

  「有人幫羅勇進行了非法改造,」周肆接著他的話分析道,「而且羅勇自己可沒有足夠的資金去弄這些材料,以及這具化身軀殼……更不用說這還是一具未註冊的化身軀殼了。」

  周肆平靜地指出,「最重要的是這具未註冊的化身軀殼。市面上所有的化身軀殼都在高牆大系統內註冊過,每一具未註冊的化身軀殼在黑市里都能賣到天價。一個失業的化身勞工,社會的底層人士,怎麼想他都和這些東西沾不上邊。」

  周肆總結道,「一定有人幫了他,我們需要查查羅勇是從哪裡獲得的資助。」

  「資助?」李維隕好奇地問道,「你覺得會是什麼樣的人在資助羅勇?」

  他有些不解,再次發問,「資助這樣一個小人物有什麼好處嗎?」

  「是啊,有什麼好處呢?」周肆自言自語,一副苦惱的樣子,「或許這就是更深層的問題,等待我們去探尋了。」

  李維隕沉思了一陣,低聲道,「持有未註冊的化身軀殼是重罪。」

  周肆輕聲道,「我知道,所以這起案件遠沒有結束。」

  李維隕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什麼,他側過頭,此時周肆已經睜開了眼睛,正望向車窗外。

  夜幕低垂的城市中,車輛緩緩拐上高架橋,城市的霓虹燈如同繁星點點,照亮了這座不夜城,而在這繁星之間,一座巍峨的參天大樓如同巨人般屹立,它高聳入雲,仿佛要觸摸星辰。

  這座大樓的高度令人嘆為觀止,足足有四五百米,它就像是城市中的一座山峰,俯瞰著周圍的一切,建築的外觀由精緻的金屬框架與晶瑩剔透的高強度玻璃構成。

  當室內的燈光亮起,光芒在玻璃幕牆內反覆折射,形成一道道絢麗的光束,使得整座建築如同被點亮的水晶塔,璀璨奪目。

  在那爍目的光芒中,一個獨特的發光標識引人注目,它像是一對展開的雙翼,又好似一雙向下張開的雙手,仿佛是要捧起什麼。

  翼手的標誌忽然開始移動,數不清的光點碎裂開,從水晶大廈之上移走,它們變成了連綿的流星,自城市的上空移動、變形。

  那是一片浩渺的無人機群,宛如夜空中的群星,以規律的陣列划過城市的上空。

  每架無人機都閃爍著光芒,熠熠生輝,數不清的光點仿佛細密的像素,一點一滴地拼湊出一幅巨大的光影畫面,覆蓋了整片樓群,如同一幅璀璨的畫卷,在夜空中徐徐展開。

  ——神威科技,引領人類。

  周肆將目光從遠處的神威大廈上收回,李維隕則微微低頭,望著那大片的無人機群帶著神威科技的GG語,從城市的一端挪移到另一端,周而復始,像是拱衛城市的衛星。

  李維隕低聲抱怨著,「要說我,神威科技遲早要把GG印到月球上去,這樣大家一抬頭都能看見了。」

  抱怨歸抱怨,神威科技弄的這些東西,冷不丁一看,還確實挺震撼人心的,很多來到銨言市旅遊的人,都把這無人機群GG,當做旅遊風景的一部分。

  轉動方向盤,駛下了高架橋,他們未能逃離那龐大的無人機群,GG的標語抬頭可見。

  周肆回望著遙遠的神威大廈,那璀璨的水晶塔上突兀地閃滅了幾個黑點,就像壞掉的像素點。

  他沒有過多地在意,而是回憶著。

  幾十年前,銨言市還只是一座普通的海港城市,但隨著陳文鍺的發家,神威科技在此地崛起,這家公司硬生生地推動了整座城市的發展,為一頭龐然大物的孕育注射了生長素。

  城市不斷向外擴張,土地的價格也翻了幾倍,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

  普通人活在銨言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肆也是如此,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他的診所開在很偏僻的地方,幾乎可以稱得上遠離市區了。

  李維隕問道,「周醫生,你覺得羅勇還有康復的可能嗎?」

  「我不確定,離識病這種東西,充滿了隨機性。」

  聽到這樣的回答,李維隕嘆了口氣,開玩笑道,「周醫生,有人說過你,你說話就像一個生硬的Ai嗎?」

  「是貶義嗎?」

  「應該不算是貶義,但也算不上什麼褒義,你覺得呢?」

  周肆依舊看著車窗外,自乘車起,他要麼是在閉眼,要麼就在看外面,幾乎很少會與李維隕對視。周肆幾乎不和任何人對視。

  「我覺得還好,」周肆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Ai的底層設計就是無攻擊性,友善,加上語言邏輯敘述要求準確性,我覺得用Ai來形容我的言語,是一個不錯的修飾。」

  李維隕無奈地聳了聳肩,一份預料之中的回答,也是奇怪,明明認識這麼久了,自己早就該習慣周肆這副樣子了,但或許是某種私心作祟,他仍希望在周肆的身上找到那麼些許「正常人」的痕跡。

  「那你覺得在離識病的影響下,羅勇他把自己視作了什麼?」

  「不知道,」周肆搖搖頭,「每個人產生認知障礙後,呈現的結果都是截然不同的,我不是羅勇,沒有經歷過他經歷的、了解他所想的,自然也無法看到他所看到的。」

  周肆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是,同樣作為病患……至少曾經是病患,我大概能體會到他的心情。」

  「比如?」

  「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對世界的憎惡,那種自我認知的界限已被徹底撕裂,只剩下凌亂的、難以捉摸的碎片信息在虛無中漂泊,為了苟延殘喘,他只能緊緊地依靠自己殘存的記憶與認知,在這漫無邊際的混亂之中,艱難地搭建起一座屬於自己的庇護所。「

  周肆按下車窗,刺骨的夜風如潮水般洶湧而入,他的聲音在風中搖曳,「這就像是一場荒誕的角色扮演遊戲,他自欺欺人地扮演著那個能給予自己一絲慰藉的角色,只為在這瘋狂的世界中,尋找一絲可憐的幸福。」

  「嗯……你描述的有些太抽象了,能更具體點嗎?」

  李維隕對於周肆的話語感到困惑不解,他曾多次試圖探尋病患內心的迷宮,但每次都如同走入迷霧之中,無功而返。

  也許,只有像周肆這樣的同類,才能真正洞悉彼此心靈的深邃之處。

  「就像我們現在所進行的駕駛,」周肆耐心闡釋,「一旦你淪為病患,那些你原本熟悉的、與車輛相關的所有信息,都會變得扭曲不堪,陌生到讓你無法辨識。」

  「你是指,比如油門會突然變成剎車,剎車又變成了雨刷這樣的感覺嗎?」李維隕試圖理解。

  「不,」周肆搖了搖頭,「那僅僅是功能的置換,剎車仍是剎車,油門仍是油門,真正的情況是,所有的信息都會陷入混沌,你無法識別出任何一樣東西,而車輛卻依然在疾馳,也許下一秒,就會撞向未知,化為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聽到這裡,李維隕的心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寒意從心底升起,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種置身於無盡混沌中的恐懼與無助,一切都變得如此不可控,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懸崖邊上。

  李維隕關心道,「周醫生,雖然說你已經痊癒了,但你還會產生類似的後遺症嗎?」

  這一次周肆沉默了很久,他盯著前方,道路逐漸變得熟悉起來,再過一個路口,他就能看到自己的診所了。

  自上車以來,周肆第一次地轉過頭,看著李維隕的臉龐。

  看著那張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的臉龐。

  仿佛人臉變成了一具可更改的面具,先是經過了馬賽克化,然後被剪切成了數塊的拼圖,又再次被打亂、重新排布,眼睛、耳朵、鼻樑都以一種突兀的方式拼合在一起。

  對著這張怪誕的模樣,周肆說道,「偶爾吧,偶爾還會發作,但也是轉瞬即逝而已。」

  「哦?」怪誕之臉回應著,「那就好,周醫生。」

  汽車停在了診所門口,當周肆走下車時,那張怪誕之臉才恢復了原狀。

  對於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周肆不太確定這一「符號」是否能與「李維隕」這個名字對應上,但他仍保持著一貫的平靜,向著對方揮手告別。

  回到診所內,路過那面鏡子前,周肆停頓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鏡中的自己。

  一張平庸的、沒有任何明顯特徵的男性臉龐。

  周肆鬆了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