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遺物

  第106章 遺物

  周肆確信,自己那殘破的肉體正安靜地躺在容器之中,被諸多昂貴的醫療設備保護著,維繫著其正常的生理工作。

  他可以肯定,真正的自己並不在這,存在於這裡的,只是一道被投射而來的意識,暫時寄存於這具鋼鐵之軀中。

  可周肆還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出現了近似心悸般的感受,仿佛有那麼一顆虛幻的心臟,在鋼鐵軀殼中停跳了一瞬。

  帶來瞬息的痛苦與強烈的窒息。

  周肆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視覺系統不斷切換著模式,以不同的方式觀察著那件落滿灰塵的翠綠長袍。

  他有些不信任自己的眼睛,哪怕這雙電子眼,遠比人類的眼瞳更加敏銳、更加可靠。

  周肆彎下腰,伸手拎起這件翠綠長袍,指尖的仿生傳感器,向著意識傳來明顯的觸覺反饋。

  直到這一刻,周肆才得以確信,自己的視覺系統沒有出現故障……它本就沒有任何故障,只是自己無法接受,也有些不敢相信等等的心理暗示罷了。

  「翠夫人……季思玲……」

  兩個原本毫無關聯的人,在周肆的腦海里聯繫在了一起,像是產生了某種化學反應般,新的可能與陰謀于思緒之中誕生。

  「記錄,季思玲疑似翠夫人,檢索所有的相關信息……」

  周肆的念頭化作信息上傳至雲端之中,相關的調查程序隨之啟動。

  他看似一個人站在診所的廢墟之中,但在周肆背後支持的是神威科技與監察局的聯合力量,這也是周肆敢於一個人行動的底氣所在。

  將翠綠長袍放置在一邊,不出什麼差錯的話,監察局應該能從翠綠長袍上提取出季思玲的生物信息。

  周肆不確定接下來自己還會遭遇些什麼,他不希望作為證物的它遇到任何意外。

  打開地面的隱藏門,周肆潛入了其中,內部一片昏暗,只有幾點微弱的光芒,但無法映亮昏暗裡的任何事物。

  人類的肉眼看去,能得到的只有一片渾濁的漆黑輪廓,但在周肆的增強視野下,一切都很清晰,如同白晝下的荒野,每一粒砂石的稜角都足以窺探。

  「這就是你的秘密基地嗎?」

  周肆環顧四周,喃喃自語道。

  這裡看樣子就是季思玲的安全屋,也是翠夫人的藏身之處,一側的牆壁上掛著數具型號一致的人形化身,另一邊則是一座夢池,在其旁邊還有一台外形粗獷的設備,像是用一堆零件胡亂拼湊而成的。

  周肆簡單地檢查了一下,他推測,這台設備是用來隱藏自身識念特徵與信號位置的。

  季思玲就是利用這台設備,讓自己的識念意識變成了一頭不可追溯的幽魂,從而降臨在世界各地,經營著她那龐大的地下帝國。

  但她經營的地下帝國再怎麼龐大,那些大人物動動手指,依舊可以輕易地碾死她。

  不然季思玲也不會就這樣被困在隱巷之中,無路可去,惶恐不安。

  周肆朝著深處走去,有大量的生活物資堆放在貨架上,地上還有一些散落的包裝袋,以及一排排的飲用水。

  季思玲在意識到無法安全逃離銨言市後,她就老老實實地躲在了這,靠著這些物資過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她這般努力地躲藏也只是在拖延時間而已,那些大人物遲早會一點點地搜查到這,就像今天發生的這些一樣。

  周肆不確定對方是怎麼找上來的,是按照排除法?還是說,如季思玲說的那樣,上仙用了某種手段,悄無聲息地透過自己的雙眼,找到了季思玲的所在?

  結果未知,但線索近在咫尺。

  周肆繼續向前,雖然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但在他的心底,他已經將季思玲與翠夫人劃上了等號。

  這樣的設想一在周肆的腦海里浮現,一瞬間,許多不可能的謎團就此成立,清晰的就像數學公式一樣完美。

  在安全屋的最深處,周肆找到了躲在角落裡的季思玲,她身上裹著一層翠綠的毛毯。

  季思玲非常喜歡這種顏色,以至於把她視作了一種自我人格的錨點。

  「我該怎麼稱呼你?」

  周肆試探性地問道,「季大夫?還是翠夫人。」

  季思玲微微地抬起頭,昏暗之中她看不清周肆的臉,卻能清晰地看到周肆眼底散發的微光。

  她露出了一副難堪的笑意,「沒想到,我實際上是一個這麼膽小狼狽的人吧。」

  周肆當季思玲默認了這一點。

  「季思玲就是翠夫人。」

  周肆實時地將信息上傳至了雲端,警戒系統的閾值調整至最大,震裂劍充電預熱。

  「你當時在雲中城裡說的很對。」

  季思玲長呼一口氣,身子靠著牆壁,一副悽慘可憐的模樣。

  「我們這樣的人,都在化身軀殼後躲得太久了,久到已經脫離現實,久到誤將化身軀殼的我們,視作真正的我們,把鋼鐵的強大,視作我們自己的強大……」

  說完,季思玲的身體又一次顫抖了起來,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身體不要失態,可冷汗仍在額頭間淌個不停,以至於淚水蓄滿了眼眶。

  作為一名醫生,周肆或多或少明白季思玲的意思。

  就像離識病患者,會將鋼鐵的自我,視作真正的自我,從而排斥血肉的自我一樣。

  像季思玲這樣的人,她長期沉浸於化身軀殼之中,扮演著翠夫人的身份,她已經習慣了那副神神秘秘、高懸於世的感覺,從容、強大,無所謂畏懼。

  當她從夢池裡醒來,變成「季思玲」時,先前的種種蕩然無存,她又變回了那個隱巷內的小大夫,弱不禁風。

  因此,周肆記憶里那位尊貴的翠夫人,此時正像個飽受折磨的乞丐般,懇求著周肆的憐憫與拯救。

  沒有了化身軀殼的遮擋,季思玲脆弱的內心展露無遺,可笑至極。

  周肆低聲道,「真有趣。」

  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所謂的「離識病」不止局限於血肉與鋼鐵之間,它的本質是源自於身份的認同。

  當一個人擁有了截然相反的身份後,當他不斷地在這不同的身份間切換時,任何人都會感到身份切換下所帶來的差異感。

  周肆太理解這一切,過往的幾年裡,他正一直鑽研著這些事,不是嗎?

  這種體驗不僅涉及個人心理層面,還觸及存在、自由、責任以及社會互動等多個哲學維度。

  身份認同作為自我認同的基礎,其變化挑戰了個體的自我存在感,同時,擁有多重身份意味著更多的選擇自由和更重的責任,這導致個體在做出選擇時經歷焦慮和壓力。

  差異感帶來的不適感轉化為深刻的痛苦,因為它觸及了個體對自身一致性和連續性的渴望。

  是啊,當我們擁有了諸多的身份,但又無法統一時,就像精神分裂般,只剩下了自我的矛盾與衝突。

  所以,自甦醒之後,周肆便一直告誡著自己。

  自己不在這,在這的只是一具化身軀殼,真正的自己正位於神威大廈之中。

  即便自己再怎麼喜歡那具醜陋的殘軀,即便它離開了維生系統就會在幾分鐘內死去,即便這已化作了一座囚籠,將自己的餘生束縛……

  可那仍是自我的所在,不容置疑。

  周肆看著落魄的季思玲,毫不留情道,「我不在乎你的感受,你的遭遇,我只想知道,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

  他彎下腰,靠近了季思玲,壓低了聲音。

  「你應該明白,如果你想活下去,你能依靠的,只有我了。」

  翠夫人是一位不在乎自己生死的人,在雲中城遭到監察局突襲時,它能毫不猶豫地踏入火海之中,焚燒掉自己的化身軀殼。

  但季思玲不同,季思玲是一個脆弱的女人……她甚至都沒有阮琳芮那樣堅強,只要稍稍地亮出爪牙,她便會顫抖地聽從於自己。

  她沉迷於另一個身份太久了。

  「還能是什麼樣的故事呢?」

  季思玲無奈地笑了笑,縮緊了身子,「就像你了解我的那樣,我只是一個中間人,為大人物提供他們想要的。」

  周肆厲聲道,「但這一次,你為他們提供了足以影響全世界的恐怖襲擊。」

  「是啊……但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季思玲絕望道,「哪怕我真的是地下世界的國王,但對於那些大人物來講,也只是一隻稍大的螞蟻罷了。」

  「這一點,你應該比我體會的更深,周醫生。」

  季思玲的牙齒互相打顫,「對於那些大人物,我和他們從來不是什麼交易關係,而是上下級,他們需要什麼,我就必須提供些什麼。」

  「哪怕我滿足了他們所有的願望,最後也會像現在這樣,被無情地踢掉。」

  她接著自嘲道,「反正,這個世界上永遠不缺想要往上爬的人,沒有了一個翠夫人,很快就會有什麼紅夫人、藍夫人頂上來。」

  「周醫生,你無法想像,他們究竟有多強大,我已經不祈求能反抗他們了,只要能活下來就好。」

  季思玲突然抓住了周肆的手臂,死死地握緊,「帶我離開這,我會告訴你一切。」

  言語間,她偷偷把什麼東西塞進了周肆的手心裡,周肆習慣性地握緊了手,把它攥得死死的。

  模糊的觸感反饋了回來,像是一張紙條,一份便簽。

  「天下攘攘,皆為利來皆為利往。」

  季思玲在周肆的耳旁輕聲細語,「那些大人物們也是如此,他們發動恐怖襲擊,只是為了另一筆更大的利益罷了。」

  「比如,你可以想一想,神威科技受挫了,誰會占到最大的便宜呢?」

  周肆看著季思玲的臉,黑暗裡,她的眼中閃爍著興奮與恐懼相混合的情緒,像是一座岌岌可危的高塔。

  聳立著,但又傾倒在即。

  「周醫生,那些獲得了利益的人,便是促使了這場災難的人。」

  季思玲言語的尾音被周肆腦海里響起的警報聲淹沒,尖銳的聲響在周肆的腦海里不斷地尖叫,連帶著視野也覆蓋上了一層血色的濾鏡。

  一切發生的太快了,持續時間僅僅是數百萬分之一秒。

  熾熱的火光撕裂了隱藏門,致命的熱浪與高壓衝擊波一起捲入安全屋內。

  周肆只覺得眼前的畫面一閃,隨即他便被重重地拍在了牆壁上,可怖的衝擊波高達上百、乃至數千個大氣壓。

  鋼鐵壓垮、凹陷,牆體崩裂揚起塵埃,夢池與諸多生活物資、設備都一併化作塵埃。

  入目所及的一切,都在瞬息間分崩離析。

  周肆試著去看向季思玲,但此時安全屋內的溫度已抵達了2500攝氏度以上,足以室內的物體汽化。

  捲動的火光里,季思玲臉龐定格在了最後一瞬的驚恐之中。

  那張臉龐是如此生動,但周肆明白,她已經死了。

  在高壓衝擊到來的第一秒,季思玲的內臟便已嚴重受損,骨頭折斷、耳膜破裂。

  她承受了超百倍的氣壓,還未因缺氧窒息,季思玲的脊柱便已碎成了無數段,高溫火焰灼燒著她的身體,全身迅速燃燒、汽化、碳化。

  周肆沒有任何拯救她的可能,甚至說,他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只能隨波逐流般地在室內橫衝直撞。

  直到爆炸的餘波緩緩散去。

  濃密的黑煙從隱巷之中緩緩升起,隱巷外已經聚集了大量監察局的車輛,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著,畢竟這一陣發生的重大事件實在是太多了,把人們折磨的苦不堪言。

  ……

  「目前情況就是這樣。」

  望著滾滾濃煙,聲音響起。

  「隱巷內發生了不明爆炸,爆炸的威力很強,幾乎把整個隱巷夷為平地,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隱巷經過幾番整改,留存在這裡的人並不多,而且也遠離爆炸中心,傷亡沒有想像的那般可怕……」

  李維隕滿臉陰沉地站在隱巷外圍,向際平靜地向他傳達了一下初步偵查的結果。

  在那燒焦的廢墟之中,一道滿目瘡痍的身影搖搖晃晃地爬了出來,他那原本的衣物、仿生塗層、矽膠填充等盡數在烈火中燃燒殆盡,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被燒得漆黑的金屬骨架。

  周肆眨了眨眼,受損的視覺系統尋覓了一圈,最終目光落在了他的攥緊的手中。

  手掌緩緩張開,露出掌心處的一枚電子銘牌。

  這是季思玲交給他的遺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