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簡在陳仰說完以後,不易察覺的頓了下,之後他置若罔聞的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陳仰掀開被子下了床,睡衣乾乾淨淨的,上面還有洗衣皂味,身上也很乾爽。
任務世界不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東西,通通都帶不回現實世界。
除了精神跟心理上的創傷。
陳仰勾到拖鞋穿上,走到桌前倒水喝,保溫護里的水不熱不冷,喝著剛剛好,他咕嚕咕嚕喝下去一杯,長長的舒口氣。
「吃不消啊,頭疼。」
朝簡不語。
陳仰放下杯子,腦子裡各種人,物,事。
昨天他跟朝簡去陳西雙老家,在休息站碰到向東一伙人,還有患上嚴重PTSD,死於毒癮發作的老任務者。
他的手是昨晚在陳西雙家傷的,今天白天回三連橋給鄰居送草藥,去武叔那串門,把武玉的小狗領了回來。
接著是,今晚睡覺的時候進了任務世界。
現在是夜裡……陳仰拿到手機一看,23點19。
時間線很混亂。
陳仰認真的對搭檔說:「我還是覺得需要一個儀式感來慶祝回歸,也有利於劃清兩個世界。」
話音還沒落下,他就擁了上去。
朝簡的後背猝然僵死。
陳仰沒發覺少年人的異常,他愣愣的保持著這個擁抱的動作,心裡不由自主的冒出一個念頭。
似乎早該這麼做了。
就應該這樣。
他們回來的時候,要抱一下。
陳仰把這念頭歸結於是感性下的產物,他拍拍搭檔的後背,是兄長的意味,也是生死之交,盟友,同居人。
朝簡抓下陳仰的手臂,在他沒反應過來前就把燈關了。
窗簾是拉著的,月光被完全阻擋在外,燈一關,屋裡頓時烏漆抹黑。
陳仰的視野里伸手不見五指,他愣怔的說:「你幹嘛呢?」
朝簡:「睡覺。」
「那你也等我上床再關燈啊,現在就關掉,什麼都看不清。」
陳仰用左手摸索著往床邊走,指尖觸碰到什麼,他下意識蹭蹭,是少年按在桌沿上面的手。
指骨是突起的,按得挺用力。
陳仰蹙眉道:「你的體溫怎麼這麼高,發燒了?」
黑暗中響起極度不耐的聲音,渾濁暗啞:「你還睡不睡?」
「睡啊。」
陳仰擦過他走到床前,悉悉索索的躺回去。
房裡靜了會,燈亮了。
陳仰一頭霧水,怎麼又把燈打開了?他沒問這個問那個,打算看看少年唱的哪一出。
然而對方只是閉著眼坐在椅子上,不說話,也沒什麼動作。
陳仰也是從十八九歲的年紀過來的,他卻摸不清椅子上那位的想法。
精神領域跟內心世界不知道裝了什麼,防得那麼緊。
「你別坐太晚,我先睡了。」
陳仰說完就把被子拉了拉,轉過去面朝裡面,他的眼皮很快就黏在了一起。
一個夢在陳仰的意識里成形。
夢裡的陳仰還在做任務,他不時發出焦慮的模糊夢囈,睡得不安穩。
這是任務者的職業病。
人不是機器,回來以後能一鍵刪掉任務世界相關。
那些帶著血腥味跟死亡的情緒會啃噬神經元。
朝簡打開香爐,把裡面的灰燼清理掉,重新點燃一根薰香。
手揮了揮。
一縷縷的青煙往床那裡涌。
陳仰的呼吸漸漸平穩,悠長,他微張嘴打起了酣。
整個房間都是不太好聞的薰香味,朝簡坐了許久,起身上床。
「晨晨……」
睡夢中的陳仰又開始夢囈,臉色發白,額角滲出冷汗:「晨晨,抓住哥哥的手……抓住啊……別怕,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晨晨……晨晨……」
燈關了,房裡暗下來。
陳仰還在夢囈,神情痛苦恐慌,他的手在被子上面胡亂揮動,急切的想要抓緊什麼。
然後他就真的抓緊了什麼,安心了。
陳仰這次回來,沒有像前三次那樣補覺補得昏天暗地,他第二天只是比平時起來晚了一點點,睡眠時間不長,精氣神卻非常好。
03還在客廳沙發上趴著,像一個面容安詳的老人。
陳仰給武玉打電話,不在服務區,他又打給武叔,閒聊了一番掛掉。
不止是他,武叔也記得武玉,說明武玉沒有在任務世界出事。
陳仰剛放下心來,就想起了他跟武玉時隔三四年的首次見面。
武玉給自己安排了一條逃生通道,說明現實世界有危及到她生命的存在,對方來找她了。
她的失蹤是不是跟那件事有關?
陳仰看著小狗深思,武玉要是在現實世界出了事,那就不能通過武叔的記憶來確定她是生是死。
武玉的對象兼搭檔的身份號是四位數,死了。
她是五位數,生死不明。
目前為止,陳仰知道死在休息站的那個老任務者,以及畫家都是五位數的身份號。
文青嘴上說不知道做了多少任務,真假無法考證,但陳仰感覺不像是太誇張的說法,那他的身份號應該不長。
陳仰摸摸口袋裡的白卡,他這三位數的,就是一顆危險指數滿級的定時炸彈。
「你在發什麼呆,過來換藥。」
背後傳來聲音,陳仰回頭望了望拎著藥箱的少年,恍恍惚惚的走近。
朝簡看他跟個木棒似的杵著,就把藥箱拿起來,再放下去。
「嘭」一聲響。
陳仰脆弱的神經末梢顫了顫,人也從離魂狀態里抽離出來,他把右手伸到朝簡面前。
「一會我給你制定訓練計劃。」
朝簡拆他食指上的紗布:「手抬起來點,不要動。」
陳仰看天花板,嘴裡有消炎藥的苦味:「嘶,有點疼,油紗揭掉沒?」
「別吵。」
朝簡的動作有條不紊,甚至可以說是遊刃有餘,下顎線條卻是緊繃著的。
陳仰的食指一涼,他瞄了眼就繼續望著天花板。
沒了指甲,看起來怪噁心的。
味道不會好聞,少年竟然能湊那麼近。
陳仰心想,這人除了性格這一塊難以揣摩,病情不穩,其他方面真的沒得挑,是最佳搭檔。
即便秘密一堆,一條腿還不能正常行走。
陳仰感慨,幸虧第一次進任務世界的時候碰到了他,不然就不會有後面的組隊了。
可能是妹妹在天有靈,他才會在人生走向一條詭異之路時遇上朝簡。
陳仰胡思亂想的功夫,四根手指全換好了藥。
果然還是要分神。
「幾根手指的創面滲出液都還好。」朝簡收拾藥箱,「紗布過兩天再換。」
末了又道:「不感染的話。」
陳仰看看纏著紗布的手指,轉身去房間打開自己的老爺機,給他制定康復訓練計劃。
孫文軍打來電話的時候,陳仰正在給計劃表做二次調整,他隨意戳了免提。
電話那頭傳來男人磁性又溫柔的語聲:「小仰仰,能把我從黑名單里放出來嗎?」
陳仰一指彈鍵盤的動作一停。
忘了這茬。
前天去陳西雙老家的途中,朝簡把孫文軍拉黑了,他當時沒想太多,後來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
孫文軍不問被拉黑的原因,也不提「你長得太醜,不約」的表情包一事,只讓陳仰把他放出來。
陳仰見孫文軍沒找他要解釋,他省去了花心思想藉口這一步,就把對方放了。
孫文軍說:「小仰仰,我今天要去外地出差,事情順利的話,一個月內能回來,不順利就……」他笑了一聲:「看天意。」
「那裡的信號不好,你聯繫不上我,要是書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就做一下標記,等我回來再問我。」
陳仰心裡怪怪的,說不清道不明,他往椅子裡一靠:「祝順利。」
孫文軍的氣息聲略快,聲音里的笑意更濃,帶著幾分朋友間的調侃:「那我一定能順利,小仰仰是福星。」
停頓了一會,他說:「等我回來了,一起吃個飯。」
陳仰的嘴輕抽,怎麼還惦記著吃飯的事。
電話里沒了聲音。
就在陳仰以為孫文軍有事忙去了,他準備掛掉的時候,那頭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響。
「我給你寄了一個快遞。」孫文軍突兀的說了一句,「昨天寄的,今天到。」
陳仰的後背立刻離開椅子,他這才想起來,李躍知道他的住址。
李躍被孫文軍取代,那部分竟然也跟著打包了。
陳仰不動聲色的問:「你寄的是什麼?」
孫文軍說:「我的寶貝。」
陳仰:「什麼?」
孫文軍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不是你想的那個。」
只是沒聽清,想問清楚的陳仰:「……」
手機那邊再次靜默。
這次靜的時間比上次長了將近一倍,之後才是孫文軍的聲音:「小仰仰,要不要叫我一聲小文哥哥?」
像是知道陳仰不會叫,孫文軍問完就說:「回見。」
這通電話結束沒多久,陳仰就收到了快遞。
當著朝簡的面打開包裹。
是個盆栽。
裡面只有一根蔫了吧唧的枝條,上面掛著一片小葉子,沒什麼生機。
這正是孫文軍經常給他發的照片裡的主角。
孫文軍總是在微信上說快死了,快死了,然而它還耷拉著。
植物的生命力真是玄乎。
陳仰把泡沫踢到簸箕裡面:「孫醫生出差了,讓我幫他照看他的花。」
說完一愣,這不是跟武玉的託孤一個意思嗎?
陳仰掃了眼沙發上的小狗,又去看地上的盆栽,家裡就這麼多了兩個活物,不是一個物種,卻有個共同點,它們活著的氣息都不強烈。
「你讓讓,我把地上的碎泡沫掃一下。」陳仰抓著掃帚,喊了聲立在原地不動彈的少年。
朝簡突然一拐杖揮過去。
陳仰及時用掃帚攔下那根拐杖,保住盆栽一命,他疑惑的問:「你怎麼了?」
朝簡背對著他,嗓音冰寒:「死了的,留著幹什麼。」
「沒有,我提起枝條試了試,土裡的根抓得很牢,還活著。」陳仰在心裡說,孫文軍的雖然只有一片葉子,但也比你的健康,你的是發霉的種子。
陳仰是不能把心裡那番話說出來的,丑了吧唧的花盆跟種子都是少年的命,伺候祖宗一樣伺候著。
其實花草不能太嬌貴,要糙養。
陳仰就是因為各種呵護才成了花草殺手。
孫文軍這盆半死不活的盆栽被陳仰放到了陽台,和朝簡的那盆遙遙相望。
朝簡拄拐倚在旁邊,目光一直盯著孫文軍的盆栽。
陳仰的心底生出一種怪異的錯覺,少年對盆栽有敵意。
沒理由啊,盆栽不大,占不了什麼地方,更不會擋他那盆的陽光。
陳仰站了起來:「你這是……」
朝簡轉身回客廳。
陳仰:「……」
怎麼又鬧脾氣。
陳仰無奈又無語,他這個搭檔大多時候不像正常人,極少時候不像成年人。
孩子氣總是來得莫名其妙,而且很兇狠。
陳仰發現自己在搭檔的事上越來越沒脾氣了,他嘆了口氣,扭頭去把沙發上的小狗也抱到了陽台,讓它趴在圓墊子上面曬太陽。
「03。」
陳仰蹲下來喊:「03?」
他摸了摸小狗的腦袋,用跟妹妹說話的語氣說:「你想不想吃牛奶跑麵包啊,等你醒了,我就給你弄。」
小狗沒反應,陳仰把自己感動壞了,他尋思,花草養不活,不代表寵物就不行。
要不等武玉抱走了03,他買一隻小貓小狗回來養……
背後猝然湧來一股煞氣。
陳仰本能的躲進防護牆裡面,他往後看,對上少年陰沉沉的目光。
陽台像是颳起陰風,陳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斟酌著做溝通工作:「弟弟,你有什麼需求可以跟我說,不要都憋心裡。」
朝簡盯著他,面上沒有表情:「訓練。」
陳仰:「啊?」
朝簡冷笑:「又不想管了?」
陳仰回過神來:「沒啊,我管。」
他用手指勾到水池上面的抹布,把手心擦了擦:「現在開始嗎?我們就在陽台吧,天氣好。」
朝簡道:「我不要在陽台。」
陳仰捕捉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往孫文軍那盆花上面瞥了一下。
仿佛是在說,有它沒我,有我沒它。
陳仰扶額,可能是第四個任務給他造成了很大的創傷,現在他還沒恢復,神智不太清楚。
捕捉到少年腮幫鼓動,隱隱在咬牙,陳仰默默的在心裡改口,不是可能,是一定,他一定是神智不清。
不然不會覺得少年那一秒想咬死盆栽。
回了客廳,陳仰把電視打開,調了個台放下遙控器:「來,我們開始。」
朝簡指電視:「換一個,吵死了。」
「兒童台有益於……好了好了,我換。」陳仰按按遙控器,遞過去說,「算了,你自己來吧,你想聽什麼台你自己調。」
朝簡不接。
陳仰心嘆,他果然還是不喜歡小孩子,只喜歡妹妹。
客廳里放著美食節目。
陳仰進入護工加醫師的角色,蹲在朝簡的腳邊,讓他把左腿放到地上,不要屈著。
朝簡沒有配合。
陳仰覺察出他的緊繃跟抗拒,耐心道:「昨天在醫院,是你主動說回去訓練,剛才也是你提醒我,你要訓練,現在又不想了?」
朝簡的唇角抿成一條鋒冷的直線,他的眼眸半搭著,一聲不坑。
這一幕讓陳仰想到了妹妹,說到做不到臨陣脫逃的時候就這樣,試圖裝死,他忽然有點想笑,結果他沒憋住,真的噗嗤笑出了聲。
周遭的氣壓頓時低了下去。
「不是,我不是笑你,」陳仰手指指電視屏幕,滿臉正色,「我是笑節目,菜做的一般,全靠一張嘴吹。」
朝簡看著他,把他看得尷尬的臉紅了才偏開目光。
陳仰清了清嗓子:「我做過康復,半年多,你記得的吧,小尹島那回,你讓我跟你說康復院的事,我都說了。」
「復建這件事一開始是很難,身體上心理上各方面都有,最折磨人的是第一步,只要踏出去,後面的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越往後越輕鬆。」
朝簡沉默片刻,把拐杖放在了沙發邊。
陳仰見狀就繼續鼓舞,妹妹走了,他自己出過事,從鬼門關走了一圈,這讓他的性情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現在由於時不時的進任務世界,導致他的性情正在回歸,卻又不太一樣。
以前的他根本沒有這個耐心,想像不到的事。
人在成長,不斷的成長,不論到了年紀,都還會成長。
陳仰費了一番心思,朝簡的左腿終於踩到了地上。
「你扶著我。」陳仰伸過去手臂,「慢點,你站起來,身體的重心先放到右腿上面,再一點點往左腿上移。」
朝簡抓著眼皮底下的手臂,修長的手指箍住,他慢慢起身,冷白的面部變得發青,脖頸繃起青筋。
整個人都在抖。
下一秒朝簡就坐了回去,他的身體還在抖,那一下對他來說,像是消耗了他的大半毅力。
陳仰有預料少年的康復過程會很艱難,卻沒想到會難到這個程度。
他這條左腿到底是被誰害的?竟然給他留下了這麼恐怖的影響。
少年說過,明年能走了,就陪他找工作。
可明年真的能走嗎……
陳仰不想打擊朝簡,也不想給自己塞負面情緒,比起他幫忙做訓練計劃表,他更建議對方看醫生,即便是心理上的,也會有專業的治療。
要是不喜歡醫院的氛圍,可以把醫生請到家裡來。
朝簡隨便給他的卡里就有那麼多錢,不愁沒有好的醫療團隊。
陳仰把電視關掉:「今天不試了,明天再試。」
手臂被一把抓住,他半個身子歪過去,那隻抓著他手臂的手移到了他肩頭。
朝簡撐著陳仰站了起來,兩條腿都放在地上,右腿呈現出自然的狀態,左腿繃到抽搐,他闔起眼帘,氣息克制著放輕放緩。
陳仰在心裡數數。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
他數到第七秒的時候,朝簡的左腿小幅度的動了動,往前挪了一點。
陳仰看了,差不多有一厘米。
那是朝簡的極限。他挪完就縮回左腿,猩紅著眼倒進沙發里,雙手按著額頭,接著就整個抱住腦袋,十根手指的指縫交叉在一起,緊緊摁著後腦勺,把臉埋在胳膊裡面。
少年的胸腔牽動得頻率急促又紊亂,喉嚨里溢出無措的喘息聲,隱約帶著模糊的哽咽,他繃緊肩背,手腳止不住的顫抖。
害怕,驚恐。
如同一頭受傷的小動物。
陳仰呆呆的看著,眼前浮現出少年做噩夢嚇哭的那個片段,噩夢是不是跟左腿有關……
他不知道前因後果,不知道病因,幫不上忙。
想安慰都無從下手。
陳仰沒有說什麼,只是一直站在旁邊,陪少年度過痛苦的康復開端。
等少年停止了發抖,陳仰才出聲,他誇讚的說:「第一次嘗試,你就能站七秒,還邁出去了一厘米,比我預料的要強很多,也比我當初復建的時候要勇敢。」
沒得到半點迴響。
陳仰懷疑少年不把臉露出來,是情緒沒控制好,不說話是鼻音太濃重,他抿了抿嘴,無聲的安撫著。
就這麼過了大幾分鐘,朝簡放下遮擋面部的兩條胳膊,他垂著眼眸開口,嗓音嘶啞:「中午我想吃肉。」
陳仰:「……行。」
「我去把肉拿出來,」他瞧瞧自己的手指,試探的說,「那你還打下手?」
朝簡拄拐離開沙發,經過陳仰面前時沒抬頭,拐杖支得距離也大,很快就進了廚房。
陳仰當作沒有看到他發紅的鼻尖跟耳朵根子。
「中午給你做紅燒肉。」
陳仰開冰箱,從冷凍那邊拎出五花肉放台子上:「正宗的。」
朝簡說:「家裡沒冰糖。」
「有啊,在這……」陳仰開一個柜子,他想到什麼,狐疑的看向朝簡,「你還知道炒色?」
朝簡不回應,他用拐杖把開了一小半的柜子門撥到一邊,湊頭往裡面看。
「這呢。」
陳仰從柜子里找出冰糖,包裝都沒拆,他回來以後沒用過,炒菜都用砂糖。
「你拆一下,中午我用。」
朝簡拆開了冰糖的包裝袋,他沒把冰糖給陳仰,而是拿出一顆放進口中,含了會他就咬碎吃掉,若無其事的離開。
臨走時又拿走了一顆。
陳仰正想把人叫回來,他還沒叫呢,對方就一言不發的返回,淘米,煮飯。
午後陳仰繼續玩密室逃脫,他才過了四關,距離能看到朝簡通關記錄的第十關還有一半多,離全部通關遙遙無期,不敢想。
陳仰對他剛去浴場那會,發現帳篷里只有自己的那段記憶很深刻。
那一刻他真的以為朝簡沒有一起進來。
搭檔不在身邊,那種慌亂感無法形容,以至於朝簡出現的時候,他會激動得不能自已。
陳仰一邊操作小人找鑰匙,一邊想,他必須努力讓自己做好萬全準備。
哪天如果真的遭遇了那個情況,沒有朝簡在,他也要活著回來。
陳仰拿著手機去妹妹屋裡,一個人靜下心來闖關。
客廳里,朝簡坐在沙發上敲筆電,不知是在跟誰聊天,他把藥片當奶片吃,齒間嘎嘣嘎嘣響,令人悚然。
聊天框那頭的人發來了什麼,朝簡猛一下砸上筆電。
下一刻,手邊的拐杖也被他砸了出去。
拐杖一頭撞上陽台的玻璃門,聲響巨大。
陳仰從妹妹屋裡跑出來,嗅到危險而嗜血的氣息,他停住奔跑的腳步,穩妥的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怎麼了?」
陳仰見朝簡瞪著合在一起的筆電,他猜測的問道:「你家裡人要你回去?」
朝簡答非所問:「藥快沒了。」
陳仰一怔,他不自覺的走了過去。
朝簡又道:「我快免疫了。」
陳仰把遊戲暫停,他坐到朝簡旁邊,摸著手指頭上的紗布。
「看出來了。」陳仰說,「你的用藥量在增加。」
朝簡把玩著藥瓶:「藥效為零的時候,我就不會再吃了。」
陳仰的眼皮跳了跳,這潛台詞聽著怎麼像是「反正我就這樣了,我這個搭檔,你要不要吧」。
沉吟了一會,陳仰說:「病還是要看的。」
「砰」
藥瓶被朝簡扔到了茶几上面,蹦跳著掉到地上,他往沙發背上一靠,聲音里沒半點起伏,死水一般。
「沒用,老毛病,所有藥都吃完了也不會好。」
陳仰沒有從少年身上感受到一絲頹廢跟崩潰,只有漠然,可他又矛盾的沒有任命,他還在堅持。
等著什麼。
仿佛有人在他生病的時候對他許諾過,所以他沒希望了,還在等。
陳仰問道:「你的醫生……」
朝簡嗤笑了聲:「死了。」
陳仰的臉抽了抽,這語氣跟神態一聽就是假的,反著來的。
情緒突然這麼差,很有可能就跟醫生密切相關。
朝簡側過頭看陳仰:「藥物對我免疫那天,我不會再吃一粒藥。」
「……」都免疫了,吃了也沒用啊。
陳仰點點頭,順著他說,「不吃就不吃吧。」到時候再想辦法,譬如心理治療。
朝簡嘲弄:「我還以為你會說,藥必須吃,藥瓶必須隨身攜帶。」
陳仰無言以對,「必須」這種強制性的詞語,帶著十分明顯的逼迫,我什麼時候對你用過?
「會有辦法的。」
陳仰說:「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朝簡來一句:「我沒有壓力。」
陳仰指了指外面的藍天,對朝簡說:「天死了。」
「被你聊死的。」
朝簡的面部漆黑。
壓抑的氣氛因為陳仰一句話一鬨而散,他讓朝簡幫自己削了個梨,拿著回妹妹屋裡,接著玩密室逃脫遊戲。
向東提著果籃上門那天,陳仰正在過第十關,過完就能看朝簡的記錄。
不速之客的到來,一刀砍斷了他的思路。
向東是自己來的,沒帶鳳梨小黃毛他們,他把果籃丟茶几上面,大咧咧的甩著長腿一通走動。
「你這兒真破。」
陳仰抱臂看他:「怎麼找到我這的。」
「你東哥想在青城找個人,也就是時間的事,不存在找不到。」
向東點根煙叼嘴邊:「那位呢?」
陳仰把他往陽台推:「在睡午覺。」
「我操。」向東嘲笑的說,「竟然還睡午覺,寶寶啊。」
陳仰把玻璃門帶上:「你小點聲,把他吵醒了,你後果自負。」
向東:「我怕死了。」
陳仰:「我看你是賤死了。」
向東忽然低頭,一張俊帥的臉湊近陳仰:「你發沒發現,你比在康復院的時候變了很多。」
陳仰走到護欄那裡看遠處。
「變得帶勁了,勁勁的。」向東給他一根煙,「等我找到伴了,心思完全不在你身上了,我就跟你們搭夥,這樣就不會影響任務進度。」
陳仰銜著煙,拿走他的打火機,點燃吸一口。
向東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別太難過,我就是這麼一說,不一定就能找到伴,我對你還是……」
「慢走不送。」陳仰手指陽台。
向東翻了個白眼:「昨天我進一個任務,差點死裡面。」
陳仰夾著煙的手搭上護欄,聽向東說任務多兇險,如何撿回一條命,他良久都沒說話。
每次都難。
向東滿臉的深沉:「老一輩說,人各有命。」
「每個人從生下來開始,都是生死五五分,誰都有可能在某一個普通的日子裡遭遇意外。」
他說:「可我們比普通人要慘,莫名其妙多了個身份號,一進任務世界,就是九死一生,死了直接抹殺。」
向東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比耳朵上的耳釘還閃。
「不過換一個角度,我們又要比普通人幸運,因為我們不會在現實世界發生事故,譬如被車撞,走大街被捅,熬夜猝死,或者自然災害之類,總之就是那些常見的意外死亡。」
陳仰愕然的看著他。
向東捏他臉:「你不知道?」
陳仰拍開向東的手,踢了他兩腳:「你確定?那休息站的老任務者呢?他怎麼說?」
「我打聽過了,」向東彈掉菸灰,「他的死,主要還是歸根於他在任務世界落下的精神創傷,那不算意外事故。」
陳仰默了。
向東朝他吐了個濃白的煙圈:「那是我聽一個前輩說的,我覺得靠譜,我們有身份號的人,要麼死在任務世界,要麼一直往前走。」
「生老病死呢?」
向東挑了挑眉:「急什麼,等我都經歷了一遍,還活著的時候,我再回答你。」
「要是我先走一步,你驗證完告訴我也行,來我墳頭。」
陳仰陷入沉思,向東透露的信息讓他很意外。
確實就像向東說的那樣,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們這些被發身份號的人,是得到了某種「特殊對待」。
有感應似的,陳仰突然道:「朝簡醒了,你趕緊走。」
「你這是人話嗎,老子是姦夫?」
向東不爽道:「姦夫也行,至少要名副其實啊,媽得,屁事沒幹。」
陳仰把他往門外送:「你倆不和,別碰頭了,我家裡的東西很老舊,很多都買不到了,碎哪個我都心疼。」
向東:「……」
「電話聊。」他把菸頭碾壓門上,剛說完,陳仰就把自己的半根煙掐了丟給他,讓他幫忙帶下樓。
靠!陳仰這急於銷毀證據的樣子,跟他上次在肯德基露出的妻奴德行有區別嗎?沒有。
向東鐵青著臉罵罵咧咧,他算是知道陳仰家的小野貓是哪個了!
一周後的清晨,陳仰處在半夢半醒之間,隱隱約約的聽見了狗叫聲。
陳仰翻了個身,心想不知道樓下哪家的狗,這麼早就牽出來遛彎了,怎麼跟在他家裡叫似的。
這麼清晰。
三五秒後,陳仰黏糊的眼皮猛地撐開,可不就是家裡的嗎?
03醒了,還叫了。
叫聲一聲比一聲激烈,爪子撕拉撕拉的撓著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