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仰聽到村長的話,猶如被很多雙手按進了一桶冰水裡面。
窒息跟刺骨的冷意瞬間朝他湧來。
那也就是說,從點人數算人均額的那時候開始,他們這夥人就不是十一個人,而是十個。
有一個死了的一直混在裡面。
只不過前兩次都沒發現,這次才出現了異常。
誰是那個鬼?
陳仰把抓著朝簡的那隻手放下來,將一手的汗擦在衣服上面,指關節僵僵的,活動的不是很靈活。
現在的七個人分別是他自己,朝簡,小襄,王寬友,陳西雙,錢秦,還有……
陳仰猛地去看老集村的姜苗。
那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長長的麻花辮用紅繩子綁著搭在肩頭,臉上的皮膚有點粗糙,身段瘦小,穿一身老舊布衣。
她站在那裡,頭垂著,不說話,不哭不喊,眼睛一直是閉著的。
不論是同村的兩個姜大沒完成人均額受罰,缺胳膊少腿的慘叫,流一地血,還是外地的姜苗被殺,她通通沒有反應。
就連王寬友出乎意外的失敗,村長說一種可能,那就是人數不對,他們七人里有一個不是人,這麼驚悚的炸彈砸了出來,她都沒睜開過眼睛。
那樣子像是在自己的世界裡等待一個結果,周圍的一切人和事都影響不到她。
是不是去年那一批的慘狀讓她感到悲觀絕望,她根本就受不了這種折磨,也不想像所有姜苗那樣可怕的死掉,所以早就選擇了自殺?
陳仰想到了這一點,其他人也想到了。
鬼暴露了出來。
村長走到小姑娘面前,又謹慎的後退幾步跟她拉開距離,他拿著長煙杆的手背到身後,皺巴巴的老臉泛著青灰:「姜苗。」
小姑娘閉在一起的睫毛動了動,慢慢分開,露出了一雙乾澀而發紅的眼睛。
村長背在後面的手有點抖,長煙杆也在抖,他用長輩的口吻道:「你不該在這裡,去你該去的地方吧。」
小姑娘呆呆的張大嘴巴。
「去吧!」村長撇過頭,蒼老的聲音里有一點哽,「你姐姐肯定在等你。」
小姑娘似是才反應過來,她一雙眼睛睜到最大,錯愕又急切的說:「村長,我……我沒……我是……」
「不是。」
小襄不知何時去了小姑娘那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什麼不是?」
「她是人。」小襄說。
眾人的臉色都變了。
「我是我是!」小姑娘忙不迭點頭,「我沒死啊,我是活著的,我只是害怕才不出聲,我賺得不少,我今年賣掉了很多。」
她顫動肩膀小聲哭著,不明白大家怎麼懷疑到她身上了。
「不是我,混進來的不是我。」
氣氛頓時緊繃起來。
既然老集村的姜苗是活著的……
那鬼就在他們中間!
陳仰的背上滲出冷汗,沒完成人均額昏死過去的王寬友肯定不是鬼,剩下就是五個人。
他不是,朝簡不是。
還剩三個。
小襄,陳西雙,錢秦。
陳仰扭頭去看他們三人,視線定在了傷痕累累的陳西雙身上。
「你看我幹什麼?「陳西雙眨了眨血紅的眼睛。
發現又有幾道視線投過來,他滿臉的迷茫:「你們怎麼也看我?」
沒人說話。
「你們不會是覺得我……」
陳西雙愣愣的指了指自己:「不是啊,你們搞錯了,我有體溫的。」
他又是臉又是摸心口:「我也有心跳,真的有!」
陳仰的餘光觀察小襄跟錢秦,見他們沒有什麼不對勁,他抓著朝簡的手指頓了頓,眼睛看著陳西雙。
怎麼就沒人信我呢,陳西雙委屈的眼淚都出來了。
「你們可以檢查我的啊。」
他指了指老集村的小姑娘:「就像檢查她一樣。」
還是沒人理他。
「陳仰!」
陳西雙忘了不能叫錯名字的忌諱,直接叫了他的真名:「你還碰過我,說我是熱的。」
這名字一叫,陳仰有一瞬的愣怔,感覺很久沒聽到了,他對上陳西雙求救的眼神,抿嘴說:「那是中午。」
「可是,可是我……」陳西雙無助的咬住手指,「我下午就沒離開過攤位,我有聽你的話,一直都記得很牢,我只是賣東西,我沒有離開……」
他說到這,徒然瞪大了眼睛。
不對,他離開了。
「我離開了,怎麼會這樣,我為什麼要離開呢,我幹什麼去了……」
陳西雙恍恍惚惚的喃喃著,手又摸上自己的心口。
手是冰的,手心下面沒有心跳聲。
陳西雙晃了下轉過身,抬起布滿淚水的臉看了看大家,呆呆的說:「我想起來了,我死了。」
鬼是陳西雙。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還傻兮兮的跟其他人一起排隊,經歷一輪一輪的死亡人均額。
緊張,慌亂,慶幸,緊張……幾種情緒循環著來。
想要完成任務回去的執念緊緊裹著他。
直到現在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死了。
陳仰想到中午陳西雙撞到鴨毛,踉蹌著跑到橋上,全身上下都是傷的畫面。
恐怕那時候陳西雙的生命就跟姜人連在了一起。
當年姜人摔在了橋上,他是什麼時候沒了氣息的,陳西雙也會在同一時間死去。
現在真正的鬼出來了。
可憐的哭聲被濃烈的血腥味一渲染,產生的是令人頭皮顫慄的絕望。
還活著的幾人根本顧不上其他的,死亡線就在他們腳邊。
隨時都會跑到他們腳下。
村長沒多耽擱,他又開始走流程的一個一個點人數,從陳仰到朝簡,再到小襄,錢秦,小姑娘,再反著點,來回點了好幾遍,確定沒錯。
「五個人。」
村長把煙杆拿出來,啪嗒啪嗒抽兩口:「人均300。」
陳仰抓著朝簡手臂的五根手指加重力道。
無意識的扣緊。
陳仰只知道自己跟朝簡的收入,不清楚錢秦,小襄,還有老集村的姜苗分別都賺了多少,有沒有過這個數。
不能再少人了。
村長看單子,上面出現了一行字,他照著念。
「人均額全部……」
村長魔怔了一樣,干樹皮臉往單子上貼,幾秒後他哆哆嗦嗦的把煙杆往嘴邊送。
手抖得厲害,半天都沒對上。
「過了……盈利了……」村長手裡的煙杆掉到了地上,「1500的總數額完成了……」
「完成了啊……」
老人像是在做夢,踩著自己不離手的菸袋走了。
陳仰也是做夢樣。
小腿被拐杖敲了下,他才恢復了知覺。
安全了。
這一輪安全了。
八點半還有一次。
此時是晚上七點五十五,離八點半很近了,五人都留在原地。
地上的幾灘血流到了一起,匯成了一大片。
那兩個姜人處於昏迷狀態,沒有村民來管他們。
陳仰看向老集村的小姑娘。
「拜祖,拜祖以後。」
小姑娘會意的說了一句就繼續閉上眼睛。
仿佛只要看不見,恐慌就會減輕。
陳仰從小姑娘的話里得知,等到事情徹底結束了,村里人才會抬他們去醫治。
他瞥到什麼,呼吸急促了半拍,王小蓓的屍體消失了。
王寬友的左小臂沒了,失血過多,他氣息虛弱的平躺在血泊里,身體因為疼痛不時抽搐一下。
「離開任務世界的時間是八點半,到時候只要還有口氣,就能回去。」小襄一如既往的沉著。
「不行,沒,沒完成人均額,任務失敗。」
王寬友斷斷續續的說:「會永遠……永遠留在這裡。」
他費力的睜著眼睛,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點:「沒了咒怨,這個村子就是個普通的村子,在這裡生活也不錯。」
說完就自嘲的輕笑了一聲。
何必自欺欺人,總歸是回不去了。
什麼樣的結局都無所謂。
小襄看出了王寬友的灰敗,以及被釋然包裹的死氣,她不再說什麼。
確實如對方所說,沒賺到人均額就是任務失敗。
這個任務不同於以往的那幾個。
規則不能通用。
小襄冷不丁想到了一件事,扭頭去看陳仰。
沒等陳仰說話,王寬友就對他說:「筆記本……給你……」
陳仰把微張的嘴閉上,喉結滾了滾,靜默片刻道:「好,我會帶回去。」
王寬友露出了如願的表情。
比起小襄,他還是更喜歡陳仰的三觀。
他希望陳仰能走到最後。
王寬友的眼球往一處轉,那個方向是怎麼都看不透的拄拐少年,他的瞳孔開始渙散,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陳仰過去查探王寬友的氣息,還有一點。
老集村的那兩個姜大也是一樣。
陳仰把褲腿上沾到的血抹掉,暈了一大塊,他小聲對朝簡說:「當時村長說我們這些人裡面有一個不是人的時候,我的腦子裡閃過了你。」
朝簡不語。
「姜苗是這個世界的人,我們幾個都有身份號,也是這個世界的公民。」
陳仰說:「只有你是黑戶。」
所以被姜人當作異類的可能性很大。
「不過我又一想,要是你的話,那一開始的二十五人就沒滿。」陳仰自說自話,說完就把憋在心裡的一口悶氣吐了出去。
下一秒,陳仰就把身體往朝簡那傾斜,奇怪的嘀咕:「那這麼說,你沒身份號,也是這個世界的人啊。」
朝簡捲起衣袖。
陳仰下意識垂眼看去,看到什麼,他眼裡的怪異變成了尷尬。
少年的小臂上有四處手印,硬生生扣出來的。
罪魁禍首陳先生很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剛才沒留意。」
朝簡把袖子放回去:「以後再扣,麻煩就在一個地方,不要這一下,那一下,很疼。」
陳仰脫口而出:「那我下次輕點。」
話音剛落,陳仰不經意的瞥見了一道紅色的身影,手就控制不住的抓住朝簡。
然後朝簡的小臂上又多了兩處印子。
陳西雙叫錯了陳仰的名字。
被叫錯名字的人會遇到一些怪事。
陳仰沒打瞌睡做噩夢,也沒做出什麼反常的舉動,他只是……
看見了姜人!
身世再慘也是厲鬼,高興了殺人,不高興了還殺人,陳仰裝作沒看見的偏頭,用氣聲跟朝簡說:「是姜人,我看到他了。」
朝簡:「不用管。」
陳仰的眼角捕捉到一塊血紅,呼吸急促的說:「他飄過來了。」
朝簡把陳仰外套後面的帽子往上一拉,帽子邊沿擋住了他的餘光。
這麼一擋,陳仰僵硬的眼皮恢復了一點,他立即閉緊眼睛。
「陳……姜人……」
陳西雙的聲音在陳仰旁邊響起,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的死亡,現在是來道歉的,他不是有意叫錯的名字。
「你剛才去哪了?」陳仰閉著眼。
「姜人要跟我做朋友。」陳西雙說了一句,看似答非所問,其實透露的信息里有答案。
陳仰的心底忽然蹦出一個想法,這裡的鬼魂有它們的世界跟規則,任務者死了就會加入他們。
換一種形式留在了這裡。
陳西雙低落的說:「我沒發現自己已經死了的時候,以為賺了很多,那是假的。」
「那是我給自己編造的假象,其實我只賺了200出頭。」
就算沒被姜人附身,他還是會死。
八點十分了。
陳西雙依舊蹲在原地,他有事想求陳仰。
「我第一個任務的時候,大家交換了聯繫方式,等我回到現實世界想給一個任務者打電話的時候,發現腦子裡的聯繫方式是錯誤的。」
陳仰知道陳西雙的心思,也知道他放不下什麼,善意的說:「規則不允許這樣。」
陳西雙先是失望的「啊」了一聲,之後他的雙眼一睜:「我不是任務者,我是鬼啊。」
「試試好嗎,求求你了。」陳西雙可憐的哀求。
陳仰正要讓陳西雙把地址告訴他,想了想,他打開王寬友的背包,找了一支筆,又拿出那個沉重的,承載了好幾條人命跟希望的筆記本。
「你說,我寫下來。」
「謝謝,謝謝謝謝。」陳西雙說了鄉下的地址,還有他大學宿舍,抽屜里有張銀行卡,裡面是他打工攢下的錢。
「幫我把這筆錢給我爺爺奶奶,你用什麼說法都好,只要別提我,一點都不要提。」
陳西雙嘟了嘟嘴:「要是規則沒把我的痕跡刪乾淨,你一提,老人家萬一想起來他們應該有個孫子……那就不好了。」
陳仰把筆記本跟筆收起來:「你放心。」
「我放心的!」陳西雙用力點了下頭,喃喃的說,「我放心的……」
他站起來:「我要走了。」
「早晚有一天,你一定會擺脫可怕的身份號,好好過日子,我會給你禱告的。」
陳西雙消失了。
陳仰拉上背包拉鏈,回憶起了他跟陳西雙在肯德基的初次見面,對方的仗義相助。
任務一開始的時候,他抱的是能幫就幫的態度。
隨著他們展開調查,任務背景變得明朗的同時,陳西雙跟姜人的諸多重合讓他感覺不妙。
結果還是沒能避免。
陳仰看向站起來的小襄:「去哪?」
小襄說:「上廁所。」
「上廁所死的有好幾個,別去了。」
小襄坐了回去。
她梳理了幾下蓬亂的頭髮,視線往在場的唯一一個新人那瞟。
如果拜祖的漏洞沒被發現,這個時間段正是姜大在祠堂抽籤的時候,不清楚會死幾個。
拜祖之後的清算人均額會很兇險,很有可能全軍覆沒。
現在沒了那一道關卡。
小襄靠近新人,音量很小:「希望下次我們還能成為隊友。」
錢秦沒有客套的應聲。
小襄也不在意,她說完該說的就安靜坐著。
沒過多久,周遭的氛圍出現了變化。
因為王寬友不見了。
這一出不在陳仰的意料之中,看來任務失敗了就會消失。哪怕沒死。
規則自行清理。
陳仰兩手抱頭,指尖搔了搔頭皮。
要活著,往下走。
小妹,你要保佑哥哥。
八點半的時候,村長仿佛被鬼拎著腦袋似的,一分不差的過來點人數。
五個人還是五個人,一個不少。
所以結果沒有變。
「最後一次清算,五個人,人均額300以上,確定完成了1500的總數額。」
村長那猶如年輕了幾十歲的高亢聲音說完,陳仰眼前的景象就變了,他人在廚房,砧板上是切成兩半的菠蘿。
朝簡站在他身旁。
回來了。
陳仰把王寬友的背包拿下來放到台子上面,憔悴疲憊的抹把臉:「我去睡覺,菠蘿你想吃就自己弄。」
「有什麼事等我睡到自然醒再說。」
陳仰的腦子都不轉了,只記得一個指令,睡覺。
朝簡看看砧板上黃橙橙的菠蘿,看看走出廚房的人,他按了按漲跳的太陽穴,拄拐跟上了後者。
於是當陳仰倒在床上的時候,旁邊多了一位。
他們沒管身上髒不髒,也沒脫鞋,只是把腳放在床外。
以一種橫躺的姿勢睡著了。
陳仰躺到床上的時候是午後,醒來是第二天早上。
補覺是活著回來做的第一件事。
睡醒了以後,陳仰才有一種身體機能都在照常運行的感覺。
陳仰的兩條腿在床邊掛了半個白天加一夜,肌肉很酸,他錘了一會又躺回去。
「朝簡?」
沒回聲,人不知道在哪。
陳仰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一滴冰涼的液體滴到了他眼睛上面,他登時就清醒了過來。
少年站在床邊,一條胳膊搭在拐杖上面,另一條胳膊抵著拐杖,手裡拿著一塊菠蘿,用筷子戳著。
正在往下滴水。
「……」陳仰一個鯉魚打挺,結果由於躺的時間太長了,腦子供血不足,他頭暈眼花的倒回床上。
「你吃菠蘿就吃菠蘿,跑我跟前幹什麼?」陳仰臉上又落了幾滴水。
朝簡一言不發的咬一口菠蘿。
一滴水砸到了陳仰乾燥的嘴唇上面,他伸舌舔掉。
有點甜。
陳仰餓了,他坐起來搓搓脖子跟臉:「什麼時候醒的,我怎麼一點都沒感覺?」
「早飯在桌上。」
陳仰搓臉的動作一停,他震驚道:「你都出去過了?」
朝簡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架勢。
陳仰唉聲嘆氣,剛回來,睡死也是正常的,他覺得每次做任務都會減壽。
不知道有沒有人在任務世界猝死。
陳仰換掉一身衣服,洗漱完坐在桌前吃早飯的時候,已經是半小時後了。
早飯是豆漿油條。
碰巧就是他喜歡吃的那一家。
陳仰也不用筷子夾了,直接上手,他撕一塊油條塞進嘴裡,聲音模糊的說:「你有後遺症嗎?」
陽台上的少年沒回應。
「我有。」陳仰咽下油條,端起豆漿喝了一大口,「雖說時間點無縫連接,我還是有種斷層的感覺。」
「按理說,進出任務世界的次數越多,就越能適應,我怎麼沒有……」
陳仰一手油條,一手豆漿的去陽台,發現少年目光聚集地是那個花盆,他到嘴邊的話跑沒了影,換成了別的。
「終於給你的種子曬太陽了啊。」
朝簡彎下腰背,手肘壓著腿部,一瞬不瞬的凝望花盆,像是透過它在看什麼。
少年周身的氣息變得溫柔又熾烈,陳仰古怪的想,種子跟丑不拉幾的花盆都是女朋友的遺物?
睹物思人?
早該想到的,不然怎麼會這麼寶貝。陳仰蹲下來,委婉的說:「這是你女朋友……」
朝簡冷冰冰的看他:「豆漿進你腦子裡了?」
陳仰:「……」
不是女朋友,就是在乎的人,陳仰咬著油條想。
朝簡把玻璃窗推到底。
陽光灑在陽台上面,時光慢了下來。
陳仰踢了個墊子過來,一屁股坐上去,曬著太陽喝豆漿吃油條。
平淡跟真實一點點滲進他的毛孔裡面。
活了過來。
「你說我找個什麼工作好?」陳仰用一種跟朋友閒聊的語氣說,「這時不時的做任務,狀態不好調。」
「而且說死就死了。」
朝簡拿拐杖敲他:「走開。」
陳仰從少年身上看到了老一輩的影子,就是那種不讓說不吉利的話,說了就不高興,要對著地面呸呸幾下。
越看越像。
十九歲的年紀,心態怎麼比他還滄桑。
他的人生經歷了那麼多,生離死別,傷痛,孤獨,絕望,掙扎……
這位呢?又經歷了什麼?
陳仰打量少年工筆畫似的的側臉,不自覺的看入了神。
然後他又被拐杖敲了。
「我只是那麼一說,肯定要想辦法活著回來。」
陳仰回過神來,仰頭喝了口豆漿,轉而又說:「不過世事無常,生死無常。」
朝簡面色陰沉:「你怎麼還沒走?」
陳仰抽了抽嘴,這話題是不好,字裡行間全是負能量。
「這個不說了,回到我的工作上面。」
「除了要調整精神狀態,我還擔心一點。」陳仰說,「萬一我在上班期間進任務世界,你不跟我在一塊,那我們就不會進同一個任務了。」
他突然一個激靈,別說上班,就是出門在外都不行。
誰知道什麼時候進任務世界。
陳仰一陣後怕,還是要穩妥點,他跟搭檔可以不用形影不離,卻不能離遠了。
那工作怎麼辦?
為了任務,正常生活都不過了?
陳仰想起那些在家辦公的,換成他的話,在家能幹什麼?吃喝拉撒睡。
還是要出去。
陳仰正要讓少年幫他開開思路,茶几上的手機響了。
他這頭打瞌睡,張琦那頭就送來了枕頭。
只不過這個枕頭……
「去康復院當保安?」陳仰把空杯子放茶几上面。
「是啊,保安不像護士要求那麼多,技術含量不高,來了就能上,適合你。」
陳仰:「……」
保安的工作跟他的專業對不上啊。
陳仰又想,這年頭,工作跟專業對得上的少。
「老弟啊,你考慮考慮,不著急的,那個要辭職的下個月底才走,我跟隊長打過招呼了,在那之前我們不招人。」
張琦笑呵呵的:「等你給回復了再說。」
陳仰掛掉電話,愣了會,起身就往陽台跑。
「康復院的保安,你覺得怎麼樣?」
朝簡十指的指縫交叉著搭在腹部,眼帘微微闔著,看不清眼裡有什麼。
陳仰接著說:「也不是非去不可,辭職的那個下個月底才走,我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考慮……」
「早了。」
陳仰沒聽清:「什麼?」
朝簡的眼帘完全闔了起來:「明年再去。」
陳仰:「……」
明年?那崗位是專門留給他的嗎,他不去,就一直放在那?
朝簡右手的食指點了點左手的虎口,又摩挲了幾下:「明年,我腿好了,跟你一起去。」
陳仰怔了怔,眼睛往他的左腿上看。
信息量有點大。
陳仰的注意力放在了排在最前面的那個上面,明天才是四月一,上半年都沒過完,他能活到明年?
再說了,以進任務世界的這個頻率來看,如果他明年還活著,怎麼也該擺脫身份號了吧?
任務不可能沒有盡頭。
陳仰蹲下來說:「我想了想,最主要的還是你的腿。」
「你腿好了,其他都好解決。」
「既然你說明年,那就明年吧,康復院的保安工作肯定沒戲了,我們到時候再找別的。」
陳仰一邊想著待會回一下琦哥,一邊說:「那你學業怎麼辦?休學以後也要看課程的吧,接下來大半年你都在我這,沒問題嗎?」
「能畢業,不用管我。」朝簡用健康的腿踢踢他,「你擋到太陽了。」
陳仰挪開點,瞅瞅花盆裡的土,長的毛沒了,一定是被少年給捋掉的,腦補了一下那畫面,他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
「你在這坐著,我去看王寬友的筆記本。」
陳仰站了起來,臨走前他想拍拍少年的肩膀,結果沒想到他的手很有想法,直接拍到了對方的腦袋上面。
朝簡一頓。
「你坐著,有事喊我。」陳仰腳底抹油的撤了。
朝簡的腦袋低下來,一頭栗色短髮蓬軟,陽光一照,發梢染了層金邊。
半響他抓了抓發頂,又理順。
陳仰就在廚房拿出了王寬友的筆記本。
挺普通的。
書店裡很常見的款型。
誰能想到這裡面竟然有六份筆記,每一份都有至少一個任務世界。
每個字都沾著血腥味。
陳仰平復了一下沉重而壓抑的心情,倚著台子邊沿打開了本子。
第一份筆記的主人是個老人,他死在第三個任務裡面。
前兩個都有記錄,內容很簡潔。
河,鴨子,屍體,柳樹,頭髮,擊鼓傳花……
都是這樣的概括手法。
要結合自己的想像力才能看得懂。
老人每記完一個任務世界的信息,就會在那一頁底下籤個名。
——老頭李。
他是這麼寫的。
似乎是一個有點調皮樂觀的老人家。
陳仰從頭看了看,雖然李老頭是第一個寫的,但筆記本不一定就是他的東西,也有可能是撿得別人的。
定了定神,陳仰往後翻。
第二份筆記是個搬運工,他的記錄手法跟李老頭是兩個極端,詳細得像上學時寫的日記。
吃什麼,喝什麼,看到了什麼,心裡是什麼感受等等等等。
任務規則被瑣碎的日常沖亂了。
陳仰在看的過程中整理了一番,搬運工記了五個任務,其中就有火車站。
又是一套規則。
搬運工也像李老頭那樣,在底下簽名。
——搬運工。
中規中矩的三個字,就如同他的字跡。
陳仰一頁頁的翻,一行行的看,一直到王寬友的筆記。
裡面只有他的第一個任務。
沒有老集村的。
陳仰拿出王寬友的中性筆,把那一份補了上去。
用第七人的身份寫的。
寫完以後,陳仰也隨大流的留下了簽名。
——CY。
陳仰將最後一個字母的最後一筆劃完,大腦有一瞬的放空。
好像自己什麼時候也這麼寫過……
那種感覺一晃而過,沒留下半點痕跡。
陳仰把王寬友背包里的其他東西都拿了出來。
這是證明王寬友來過這個世界的所有。
陳仰花了點時間整理王寬友的物品,除了筆記本,別的都放進了妹妹的屋裡。
王寬友的事收尾了,剩下的是陳西雙的囑託。
陳仰把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上面是陳西雙跟他說的個人信息。
他其實沒有抱多大希望。
因為趙元的電話號碼一事讓他記憶深刻。
明明每個數字都記得很清晰,打過去卻是沒這個人。
而當陳仰把筆記本上的信息看完,他的呼吸就快了起來,這些信息跟他腦子裡記的一模一樣,並沒有出現絲毫誤差。
規則竟然沒幹擾?
大概是陳西雙的生命體態導致的?
陳仰快速上網搜了陳西雙老家的地址,發現真的是存在的,他這才鬆了口氣。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
陳仰搜了搜,從三連橋到那兒要兩三個小時的路程,可以坐大巴過去。
上午的時候,陳仰把事告訴了朝簡,問他覺得什麼時候去比較好。
問完了就自顧自的來一句:「最好是今天就去。」
這是鬼魂的執念,拖著會不舒服。
朝簡坐在沙發里看書:「你都有決定了,還問我幹什麼?」
「……我們是要一起去的,」陳仰咳了聲,「我這邊怎麼都行,就是不知道你的情況。」
朝簡眼皮不抬:「下午。」
陳仰對這個時間很滿意,他點點頭說:「下午幾點?」
「我們要坐大巴,我先上網訂票,不是節假日應該能訂到,大巴是在鎮上下的,到時候我們還要問人,陳西雙的老家在鄉下……」
朝簡聽著他的嘮嘮叨叨,書一下就合上了。
陳仰噤聲。
「票不要訂了。」朝簡抽走陳仰手裡的手機丟沙發上,「去房裡拿我的手機。」
陳仰稀里糊塗的去把他的手機拿了過來。
朝簡當著陳仰的面打了個電話。
簡明扼要。
給我一輛車,能跑長途跟山路,兩點送到三連橋。
就這樣,沒了。
陳仰在沒有鬼的世界是個有分寸的人,他沒問朝簡找誰要的車,只是擔憂道:「你開車的話,會不會有些不安全……」
朝簡看他看去。
陳仰福至心靈:「我開?」
他扶額:「不行的,我是有駕照,可是我一次都沒跑過。」
朝簡繼續看書:「下午兩點出發。」
「……」陳仰往沙發里一癱,「我都信不過我自己,真不知道你怎麼這麼淡定。」
「我摸到方向盤可能會抖,你要有心理準備。」
朝簡彈一下手裡的書。
那意思是,我在看書,你不要打擾我。
「行,你看你的書吧,我去收拾一下東西,晚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陳仰趿拉著棉拖進了房間。
下午兩點的時候,陳仰跟朝簡下了樓。
車就停在樓下。
一個西裝男遞上車鑰匙就離開了,從始至終沒說過一個字。
陳仰看著面前的黑色SUV,改裝版的,像個黑武士,他把背包放進后座,掙扎著問少年。
「還是找個代駕吧。」
朝簡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拐杖往裡面一丟,單腳立在車門邊:「過來扶我。」
陳仰繞到那邊扶他,嘴上還在嘮:「要不把剛才那人叫回來,讓他開車帶我們過去。」
朝簡坐進副駕駛座,車門砰地甩上。
「……」
沒吃藥嗎?
陳仰不確定了,他擦了擦虛汗,還是別刺激裡面那位了。
既然對方敢坐,那他就……試試。
陳仰以為他會緊張的手腳不知往哪放,摸到方向盤會抖,事實上這類情況都沒有發生,他坐進駕駛座的那一刻,緊繃的身體竟然離奇的放鬆了下來。
駕照學了好幾年,肌肉反應竟然還在。
不慌了。
陳仰摸了摸方向盤,好像還少點什麼,嘴有點空,應該刁根煙。
副駕駛座上的朝簡偏過頭。
「坐進來發現跟自己想的不一樣。」陳仰搭著方向盤對他笑,「不怕,我會開穩點的。」
朝簡看著陳仰,沒反應。
「安全帶啊。」陳仰下意識湊過去,勾到少年的安全帶扣上。
「好了,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