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現實

  陳仰掛掉電話。

  向東把雞骨頭吐掉:「貓能打電話?」

  陳仰在想家裡那位得孩子心性:「什麼?」

  「小野貓啊,給你打電話的不是?」向東做作的捂住半邊臉,「黏得我牙疼。」

  陳仰看他那動作:「你被文青傳染了。」

  向東:「……」

  他捂臉的手哆嗦了一下:「臥槽,別跟我提那狗日的!」

  陳仰說:「主要是你自己提的多。」

  「行了,別轉移話題,沒用。」向東啃另一隻雞翅,「對方是有三頭六臂還是神仙下凡塵,這麼管著你,你都要慣著,那妻管嚴樣看得我……」

  陳仰接道:「牙又疼了?」

  向東嗆得咳嗽,雞翅看來是吃不下去了,他把剩下一半往盤子裡一丟。

  「那聲音是個男的,你跟我說你不是我這類人,耍我。」

  陳仰平靜的說:「是男的沒錯,他是我弟弟。」

  「你他媽就一妹妹,早死……」

  向東見對面的眼神都變了,逆鱗被刮到一般要發怒,他的話峰一轉:「你哪來的弟弟?自己給自己生的?」

  陳仰吸氣:「真是弟弟,信不信隨你。」

  說著就要走。

  向東腿一翹:「你走一個試試。」

  陳仰頓時冷下臉。

  向東擦擦手上的油,椅子一推站起來,一米八多的體格,全身都是腱子肉,氣勢迫人:「我才說了這麼一句,你就給我甩臉色,陳仰,你可以啊。」

  陳仰皮笑肉不笑:「我還有不少東西沒買,趕時間。」

  「行,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向東把手機拿出來,「報個數。」

  陳仰嘴還沒張,向東就來一句:「我知道你這樣的,上學的時候沒被少要電話,我比你只多不少,打發人的套路我都懂,我是你前輩,你要是敢玩跟我花樣,我就要不講道理了。」

  威脅的時候還不忘自戀。

  肯德基里飄來竊竊私語。

  沒有什麼異樣的眼神,只有一部分看到大帥哥的發光,一部分面對熱鬧的好奇。

  服務員送餐的時候頻頻側目,生怕兩人在店裡打起來。

  不會有人想到這是一個狗想吃白菜,白菜不想給它咬的故事。

  向東言行舉止間的直男氣息很重,他不說自己的性取向,別人看不出他是彎的。

  但他就是愛搞事情。

  「報啊,寶貝,13什麼?還是18什麼?」

  肯德基眾人:「……」

  寶貝?

  gay嗎?都不像啊。

  陳仰帶著雞皮疙瘩拎起幾個購物袋,他正要說話,騷動的肯德基二樓跑下來一個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了向東身上。

  「什麼東西?」

  向東把背上的人拽開。

  小美人嬌艷欲滴的嘟嘴:「老公,是我啊,你怎麼推人家,小拳拳錘你噢。」

  向東是風流債多,有些記不太清,可是……

  他上下一掃,太作太妖,他不吃這款吧?

  「說,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麼?」向東捏美人細嫩的脖頸。

  美人雌雄難辨的臉上儘是嬌嗔:「我是你寶貝,想讓你給我買吮指雞,我忘了買嚶嚶嚶。」

  肯德基眾人:「……」

  向東:「……」

  「什麼狗屁玩意!」

  向東噁心得要把雞翅膀吐出來了,他粗暴的把人丟到一邊:「這位嚶嚶怪,請你麻利的打車去長寧精神病院,有病治病。」

  「嚶嚶嚶。」小美人捂臉,「死鬼,你怎麼這樣。」

  「我還沒跟你算帳呢你就凶我,還叫我嚶嚶怪,剛才你喊別人寶貝呢我都聽見了,是想幹什麼呀,這事你不給我好好解釋,我……我就……就不跟你過了嚶嚶嚶。」

  向東猛地轉頭,對面哪裡還有陳大白菜。

  媽得!

  陳仰坐上公交去別地買鍋,兜里的電話又響,還是家裡那位搭檔,他這是養了只寵物嗎?

  還是沒斷奶的。

  陳仰回了幾句就把手機塞回去,他抓著扶手想肯德基里的事,那個人是在幫他製造機會讓他離開。

  下次要是再遇到就道聲謝。

  忽地察覺後排投來一道視線,陳仰順著那方向看去,是個陌生大叔。

  說不清是什麼眼神。

  陳仰發現自己沒辦法忽略,他一口一個「讓一下」的從前面去到後面:「大叔,你認識我?」

  大叔不說話也不搖頭,就仰著脖子看他,眼珠都沒動。

  陳仰第一反應是自己進任務世界了。

  任務地是在公交車上,目標是這個大叔。

  整個思維模式是成套的,都沒一次卡點,就自然而然的在腦海里形成。

  就在陳仰要拿手機看信號時,公交車裡響起語音到站提醒。

  「下一站是西扶站,要下站的乘客請往後門走……」

  不多時,公交車慢悠悠停在了西扶站,一撥人下車,又上來一撥。

  車外的空氣往車裡跑,車裡的往車外跑,倆倆相撞。

  街上川流不息,喧囂不止。

  熟悉的接道,熟悉的人氣,陳仰把抓著扶手的那隻手放下來,將手心的汗擦在褲子上面。

  不是任務,這裡是現實世界。

  陳仰覺得自己有點神經衰弱了,再這麼下去,遲早要去精神病院掛號。

  他哭笑不得的表情剛做出來,臉就僵了。

  那個大叔還在看他!

  公交車很老了,哐哧哐哧的慢行,車裡的人隨著它顛簸,蔓延著無聲的埋怨跟不滿。

  陳仰還有兩站就要下了,他垂頭對上那雙暗淡的眼睛,想禮貌的笑笑,嘴角卻扯不動。

  大叔旁邊的人起來了,陳仰側身讓對方去後車門那裡,他坐上那個位子。

  大叔的脖子跟著他轉。

  陳仰把購物袋放腳邊,手揣進外套口袋裡面:「大叔,你要在哪一站下?」

  大叔依舊不開口,就看著他。

  陳仰打量大叔,衣著普通卻不邋遢,臉上有很多鬍子,圍了一圈,真實面容看不太清楚。

  放在腿上的手指甲很長,不知有多久沒修剪過了。

  陳仰打量期間,大叔一直在看他,木木的看著。

  「大叔,你……」

  前面傳來驚叫:「老大哥,你怎麼又一個人跑車上來了?」

  「我的娘誒你家閨女不得擔心死啊!」

  一個西扶站上車的大媽撞著過道上的人擠上後排,手裡大包小包的。

  陳仰起身讓座:「阿姨,你是大叔的……」

  「謝謝啊小伙子。」

  大媽坐下來:「我不熟的,我就是上次在公交上碰到了這大哥,問他什麼他都不知道,覺得他是阿,阿什麼海什麼的病!」

  陳仰說:「阿爾茨海默病?」

  「對,就這個!」

  大媽拍腿:「上次我跟司機把這大哥送到公安局,在那見到的他閨女。」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不好好在家待著,就要往外面跑,非要坐公交,三四年前開始就這樣了,也不曉得是想去哪,還是心裡惦念著自己也記不得的地方,這我都是聽他閨女說的。」

  「不到七老八十就攤上了這病,自己受罪,家裡人也受罪,哎。」

  陳仰聽到大媽提起三四年前,不禁有點發愣,那時候妹妹去世,他重傷住院。

  不對!

  他是怎麼受傷的?

  想不起來了。

  陳仰的喉頭一陣陣抽緊,為什麼他從來沒去在意這件事?

  還有妹妹,在他的認知里,好像只知道她死了,是他沒能及時救她,就這麼一個概念,他沒去回憶當時的情況。

  細節種種自動屏蔽了一樣。

  明明生活的那些痕跡都記得很清楚,仿佛就在昨天。

  選擇性的失憶嗎?

  這個症狀是存在的,也有醫學依據,人體有一套防禦系統,有些人遭到了重大的刺激,就會本能的選擇遺忘一些人,一些事物。

  比較符合他的經歷。

  當初朝簡問他左耳後的那道疤,他沒答上來,還安慰自己應該不重要,否則也不會忘掉。

  現在看來疤就是那次受傷弄的,一併忘了。

  他也只是個普通人,會在某個時候選擇逃避現實。

  忘了就忘了吧,人要往前走。

  陳仰的知覺漸漸恢復,選擇性的失憶跟李躍的事性質上不同,前者跟都市異聞掛不上鉤,後者在任務者里都是個異類。

  乾脆趁這次去一趟第九康復院吧。

  這趟車的終點站就是。

  陳仰示意刷手機的大媽看大叔:「他怎麼盯著我不放?」

  大媽在看微信群的聊天記錄:「這我不知道,大概是投緣吧。」

  陳仰跟大叔對視:「也不跟我說話。」

  「上次他是說了話的,」大媽瞅瞅,沒瞅出名堂,「八成是病情加重了,一會一個樣。」

  陳仰伸手在大叔眼前晃了晃。

  大叔反射性的眨眼,視線沒移開一分。

  釘上他了一樣。

  「老大哥?老大哥!」大媽喊了幾聲都沒反應,她的眼睛在陳仰跟老大哥身上一轉,「小伙子,我看這樣好了,不如你送他去公安局吧。」

  陳仰:「……」

  於是陳仰把大叔送到了公安局,隨行的還有大媽跟司機。

  陳仰沒進去,他在台階下看的。

  大叔被帶進去,脖子一直往後扭,像是在執著的尋找某個東西或者人,他發現陳仰的時候,又是跟車裡一樣的看著。

  只不過眼神是茫然的。

  就像大媽所說,自己都不知道要找什麼。

  將近五點的時候,陳仰出現在第九康復院門口,等著張琦出來接他。

  好像遺漏了哪個事,算了,回頭再說。

  張琦來得很快,穿著新發的黑色制服顯得很挺拔,他拍著陳仰的肩膀說昨天才見的面,怎麼今天上這兒來了。

  陳仰說有點不舒服,過來看看。

  張琦眉頭打結:「昨天不是好好的嗎?」

  「不知道。」陳仰嘆氣,「說不上來,就是腰酸背痛,渾身沒勁。」

  張琦狐疑道:「老弟,我怎麼聽著是你躺多了?」

  陳仰抽抽嘴。

  掛了號,張琦把陳仰帶到一間辦公室門口,客客氣氣的喊:「孫醫生,我老弟陳仰來了。」

  裡面傳來一道涼潤的聲音:「進來。」

  陳仰糊裡糊塗的敲門進去。

  辦公室里充滿了十分濃烈的強迫症風格,冷冰冰的規格化,讓人感到拘謹。

  桌前是個文質彬彬的男人,三十多歲,鼻樑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白大褂穿的整潔,裡面是藍色襯衫束著條紋領帶,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姿態儒雅。

  孫文軍,在陳仰的記憶里替代李躍的人。

  陳仰被陌生的感覺不斷衝擊著,腦子裡颳起了風暴,遲遲都沒動彈。

  孫文軍從電腦前抬頭:「小仰仰,病曆本帶來了嗎?」

  小仰仰是什麼稱呼?陳仰的表情管理差點崩掉,他清清嗓子:「我忘了。」

  病曆本在他床頭櫃的抽屜里。

  上面簽字的不是李躍,都是孫文軍。

  「沒關係,沒帶就沒帶吧,不要緊,你先坐。」孫文軍點擊滑鼠,英俊的面容掛著笑意,「哪裡不舒服?」

  陳仰坐在男人對面:「胸悶。」

  「嗯,還有哪?」

  陳仰做出努力思考的樣子:「別的我就形容不出來了。」

  「你過來些。」

  孫文軍椅子一轉,撈了聽診器靠近,發現陳仰坐著沒動,他鏡片後的眼裡浮現一抹古怪,含著點調侃:「小仰仰,你出院才過兩天,怎麼就跟不認識我了一樣。」

  陳仰心裡一緊,面上笑道:「怎麼會,我是怕自己的身體出什麼事,疑神疑鬼的,就很緊張。」

  「你走之前做過全身檢查,是我親自監督的,就復建這塊來說你很成功,不緊張啊,放鬆,外套拉鏈拉下來,對,就這樣,手放下來,別擋著,我聽聽你的心肺。」

  接下來,陳仰找藉口跟孫文軍提起了自己三年多的治療,不動聲色的觀察。

  從醫治到甦醒,再到康復,這個男人都很清楚,符合主治醫生的身份。

  沒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也沒有半分異常。

  陳仰的身體好得很,孫文軍自然檢查不出來什麼。

  「你先別急著找工作。」孫文軍說,「慢慢來,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陳仰垂著眼:「孫醫生,我……」

  孫文軍拿水杯的手頓在半空,揶揄道:「你原先不都叫我小文哥哥?」

  陳仰:「……」

  「出院了就生分了。」孫文軍在陳仰接話前失笑,「你以前還拿著書叫我讀給你聽,說我是天底下最好的醫生哥哥。」

  陳仰驚呆了。

  這不是我,絕對不是。

  陳仰如遭雷劈的坐著:「那你讀了?」

  「不讀你就不睡。」孫文軍無奈,「也只是一段時間的事,後來你就能自己睡了。」

  那意思像是說,你能自己睡我很欣慰,孩子長大了啊。

  陳仰無語。

  男人取下無框眼鏡,瞳孔不是純黑的,帶著點淺灰:「小仰仰,你給我的感覺和出院前的不一樣,緊張侷促生疏,還有防備,心不在焉,跟我說說回家發生了什麼?」

  陳仰心底震驚這人的敏銳程度,嘴上猶豫的說:「沒發生什麼,就是我有本書……」

  「《量子論之意識與世界的關係》。」孫文軍慢條斯理的擦拭鏡片,「說的是這本吧,你命根子,怎麼,你的變化是因為它,丟了還是髒了,讓你這麼不在狀態?」

  陳仰搖頭:「沒丟沒髒。」

  「那就是有了看不懂的地方。」

  孫文軍前傾上半身,手肘壓在桌上,語調跟眸色都是溫柔的:「回去發給我,我給你講解,要記得發給我,嗯?」

  陳仰跟不上這發展。

  這番談話以孫文軍臨似加個手術收尾。

  陳仰坐在椅子上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張琦探頭進來:「老弟,沒什麼事吧?」

  陳仰搓搓臉:「沒事。」

  「那就是閒的,閒病。」張琦爽朗的拍著他哈哈笑了幾聲,看看辦公室,「孫醫生呢,忙去了?」

  「嗯。」

  陳仰記得自己的護工叫阿九,長得高高大大的,做事很沉穩,話少,總是沉默。

  他向張琦打探了,意料之中的沒有阿九。

  張琦說他的護工是個姓王的,叫王貴,現在就在七樓病房照看一個大爺,還帶他去看了。

  王貴對陳仰是很熱情的,一見到他就抓著他的手問個不停,怎麼來醫院了,身體不是好了嗎,是不是後遺症併發症之類。

  陳仰對他的感覺和孫文軍一樣,很陌生。

  李躍不存在,阿九也不存在。

  這三年多跟他密切相關的三個人裡面,兩個都被一鍵替換成了別人。

  他跟他們的相處沒有全改,有部分是原來的,有部分不是。

  沒有絲毫變動的張琦成了個另類。

  陳仰跟著張琦下樓,穿過長廊的時候,他往一處看。

  張琦的叨嘮聲一停:「怎麼了?」

  陳仰給他指了指:「我記得那裡有個電梯。」

  「沒有啊。」張琦說。

  陳仰有些不確定了:「沒有嗎?」

  張琦濃黑的眉毛挑了挑:「我還能記錯不成。」

  陳仰搔搔頭,眼睛還往那裡瞄。

  「等等!」

  一個小護士氣喘吁吁的跑過來,遞給陳仰一物:「先生,這是我整理401病房的時候發現的,我本來想讓張大哥轉交給你,這兩天給忘了。」

  陳仰看那東西,是個日記本。

  他壓制著自己的情緒波動接過來,感激的說:「謝謝。」

  「不客氣不客氣。」

  小護士說:「封皮這麼舊了,一定很重要吧,先生以後不要落下了,不然丟了就不好找回來了,到時候只能後悔。」

  陳仰「嗯」了聲:「你說得對,我會好好保管的。」

  小護士對他微笑。

  到樓梯口的時候,陳仰回頭,小護士還在對他微笑,嘴角的弧度都沒變過。

  張琦似乎並不想探究別人的隱私,他對陳仰的日記本隻字不提。

  陳仰卻主動聊了:「琦哥,我這日記本,你有印象嗎?」

  「沒見你拿過。」張琦攬著他的肩膀,打趣的說,「你小子還寫日記啊,裡面肯定都是疼痛的青春,我懂得。」

  陳仰:「……」

  不是說他重傷進來的時候,手裡攥著那本書嗎,那這日記本……又是哪來的?

  陳仰邊走邊翻開第一頁,裡面是空白的。

  後面他沒再翻。

  陳仰出醫院的時候,忍不住問:「琦哥,有個事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這裡的A區從醫護人員到病人都是男性,C區又全是女性?」

  張琦被他問的很莫名:「不就這樣嗎?」

  陳仰啞然,確實一直是這樣,青城也沒誰說不合理,網上都不討論這個既有康復所又有醫療所的綜合類醫院。

  它就這麼不合理的存在著,和青城的一道特色美食,景點沒區別。

  說起景點,陳仰想起了火車站的那份雜誌,那上面的三連橋跟現實世界的不一樣,多了個地方,他拍了照片的,出來就找不到了。

  陳仰在快要走到A區東門的時候,轉身往後看。

  這家醫院的占地面積很大。

  陳仰在病房躺了兩年多,康復大半年,A區很多地方他都沒去過。

  「這裡為什麼沒有B區。」

  張琦再次莫名其妙,心想老弟怎麼回事,青城三歲小孩都不問的問題,他怎麼一個接一個。

  「沒有就沒有唄,你管它怎麼構建的,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陳仰跟張琦告別,披著昏黃的天色獨自前往站台。

  怪。

  哪裡都怪。

  就連三連橋的一半商品房一半平房,陳仰細想都覺得怪。

  或許是他的困惑全都得不到解決,又一塊一塊堆積的更多,他如今看什麼都覺得哪裡不對勁。

  這一切的開端都是從任務世界回來開始的。

  陳仰走著走著停下來,一股麻意從後腦勺竄到後背上面。

  要是他沒進任務世界,李躍跟阿九是不是就還在?

  沒辦法考證了,他已經進去了。

  開始不是他說了算,結束就更不會。

  陳仰繼續往前走,幾步後又頓住,李躍的情況跟身份號有關,牽扯的都是任務者任務世界。

  那阿九是為什麼?

  難道說,他們的人生被其他人頂替,不是他們自身做了什麼,是因為他做了什麼?

  他能做什麼?

  理應是什麼都做不了的,可他身上發生的種種……

  這個走向有些瘮人。

  陳仰的呼吸變得急促紊亂,他攥緊手裡的購物袋,臉色煞白的做了好幾個深呼吸,臨似改變路線去了長寧精神病院。

  診斷的結果是他沒瘋,很健康,連神經衰弱都沒有。

  陳仰跑了兩個醫院,收穫忽略不計,基本就是原地打轉,他昏頭昏腦的回了家。

  屋裡沒開燈,陽台的窗簾拉上了,很黑,沙發那裡有嘩啦嘩啦聲。

  是顆粒狀藥物在瓶子裡撞擊的聲音。

  陳仰拿著鑰匙的手一抖,想起來自己遺漏的事是什麼了。

  他把大門帶上,快速脫掉從外面穿回來的鞋,沒換棉拖,穿著襪子就去開燈。

  客廳亮堂起來,溫度依舊低冷,風雪交加。

  陳仰把購物袋拎到茶几上面:「我有事忙忘了時間。」

  少年搖晃著藥瓶。

  陳仰嗅到他身上危險的氣息,腳往後退了退。

  少年垂著眼眸:「五點前。」

  陳仰認真的解釋:「我是真的有事。」

  「五點前。」

  少年重複著,單調又令人發毛。

  陳仰擰了下眉心:「是我沒想起來,你可以打電話提醒我的,怎麼你沒……」

  「砰」

  藥瓶被大力扔到了茶几上面,蹦跳著砸到陳仰腳背上,他氣道:「朝簡,你!」

  「手機。」少年伸手。

  陳仰看一眼他寬大的掌心,呆了幾秒去摸口袋。

  不摸不知道,一摸才發現手機關機了。

  「……」

  所以是打了,沒打通。

  陳仰有種把孩子丟在家,自己在外面瘋玩到現在才回來的家長式自責心態。

  「吃晚飯了嗎?」他試圖把這個事翻篇。

  朝簡眼皮一抬,眼底的躁冷夾著血色。

  陳仰的自責變成了恐懼,不能刺激這位了,他泡了杯麥片過來:「晚飯還沒吃吧,你先撐撐,我去燒。」

  背後有咕嚕嚕聲,藥瓶被當球打,少年的聲音不冷不熱:「去了醫院?」

  陳仰聞聞衣服,沒聞出來味道,他簡短的說了自己去看精神科的事。

  「然後?」

  朝簡揮動拐杖把藥瓶往牆上打,一下接一下:「被診出精神分裂,還是人格分裂?或者臆想症?」

  陳仰:「……我很健康。」

  朝簡停下了殘害藥瓶的行為,喉嚨深處溢出來一聲喘息,他似笑非笑:「我看你對這個診斷結果很失望。」

  陳仰無力反駁。

  朝簡又開始打藥瓶,氣息粗冽:「在車站的候車室,我怎麼跟你說的,該想起來的,總會想起來。」

  陳仰心說,我也不想查啊,就是控制不住。

  現實世界的同居人是任務世界的搭檔,也是精神方面疾病的患者,病齡似乎很長,離不開藥物。

  陳仰形容不出來自己的心情,他煮好了麵條就去洗澡了。

  飯桌上是香菇肉絲麵,熱氣騰騰的,很香。

  沙發上的少年在倒藥片吃。

  衛生間裡有喊聲傳出來,夾在水聲里聽著模糊而溫馨。

  「面趕緊吃,放一會就糊了!」

  少年的眼瞼輕動,捏在指間的藥片被他放回了瓶子裡,他拄拐走到桌邊,看看那碗面,幾個瞬息後坐下來,沒怎麼吹就往嘴裡送。

  陳仰這個澡洗的有點長,出來時手少年已經吃完了面,碗筷都給洗了。

  「我下午碰到了向東,就是你給我打電話那會。」

  陳仰擦著頭上的水:「他跟我說……」

  「鍋里就一碗麵。」少年攔斷他。

  陳仰看一眼打電腦的那位:「我在外面吃的。」

  朝簡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

  陳仰會意道:「雜糧煎餅果子,你估計不吃。」

  朝簡看他:「你做。」

  陳仰想也不想:「我不會。」

  朝簡:「你會。」

  陳仰說:「我真不會。」

  朝簡把耳機戴上,一言不發的拿著筆電回房了。

  陳仰拽下毛巾擦掉滴到臉上的水,不是在提向東的事嗎,怎麼拐得亂七八糟的。

  煎餅果子竟然成了主角。

  頭髮不滴水了,陳仰就從一個購物袋裡拿出日記本,靠在門口看起來。

  第一頁是空白的。

  第二頁是線條,第三頁,第四頁,第五頁……後面全是線條。

  有橫的有豎的,分布不均勻,看不出規律性。

  陳仰從小到大都沒有寫日記的習慣,這個本子不是他的,他確定。

  那為什么小護士要給他?

  陳仰回到第二頁,紙上有四條橫線,兩長兩短。

  第三頁是十一根線條,都是橫線,一樣長。

  當事人像是對著尺子畫的,肉眼看過去,看不出分毫誤差。

  陳仰往後翻,這些線條從他眼裡鑽進他腦子裡,把裡面的毛線團又裹大了一圈。

  如果是文青攤上這些事,不知道會興奮成什麼樣。

  陳仰把日記本合上,此時此刻,他有種分不清現實世界跟任務世界的錯覺。

  這裡的謎團好像更多。

  我為什麼會困在這些謎團裡面……

  我是誰呢……

  陳仰的心底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他驟然清醒,猜謎猜習慣了。

  問題複雜化是很要命的事,要簡單點。

  否則很容易看不清真相。

  陳仰去房間把向東那個話題的後續給說了。

  朝簡靠在床頭看電腦,眼皮沒抬:「只要活著,就有機會再遇到。」

  陳仰悶了好幾個小時的那口氣就這麼消散了。

  也是。

  雖說任務者進任務是隨機性的,但往後走下去,走的越遠,二次三次合作的機率就越大。

  陳仰猛地跪到床邊:「都是青城人。」

  「青城是人口太多了嗎,要用這種方式抽走一部分?」

  朝簡被子下的腿動動:「壓到我了。」

  陳仰連忙挪開,接著說:「這麼下去,這座城市最後留下的豈不都是任務者?」

  朝簡淡淡道:「做好自己的事,不能管的別管。」

  「你的心態真的讓我很羨慕。」

  陳仰側倒向床上,抱著腿滾到床裡面,滾得過程中還停頓了幾下。

  朝簡面部抽搐:「那你也吃點藥?」

  「咚」

  陳仰頭磕到了牆壁。

  昨晚陳仰沾到枕頭就睡了,今晚沒那樣,他上床的時候很有精神,毫無睡意。

  陳仰捧著書看,餘光掃旁邊那位。

  怎麼回事,為什麼氣氛沒有半點不自在?

  這左手碰右手的感覺是哪來的?

  朝簡側過臉:「你在看什麼?」

  陳仰舉舉手裡的書。

  「智能的?」

  陳仰沒聽懂:「什麼?」

  朝簡:「帶自動翻頁的功能,也不需要眼睛看就能了解到內容。」

  陳仰默默把書翻過去一頁。

  搭檔還嘴不饒人:「不想看就不看,不要裝逼。」

  陳仰語塞,下一刻他站起來,義正言辭道:「那你也沒看電腦!」

  「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沒看書?」

  一副「小樣,這回被我逮到證據,翻不了身了吧」的得瑟樣。

  朝簡:「呵。」

  陳仰有種要被虐的預感,果不其然,這位就給他來了個致命打擊。

  「所以呢,電腦我看了,你我也看了,不行?」

  陳仰鬥嘴就沒贏過,他把書塞到床頭扳後面,往搭檔身邊湊去。

  朝簡打錯了一個字。

  頁面也迅速關掉了,換成別的。

  陳仰沒注意到少年這手跟看片被家長抓包如出一轍的操作:「我們聊聊天。」

  「不想。」

  「在任務世界沒辦法放鬆,」陳仰自顧自的說,「出來了不聊,那怎麼培養我們之間的默契?」

  朝簡看他的鼻尖:「培養什麼?」

  「默契。」陳仰謹記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小兔子找胡蘿蔔那樣的遊戲,以後肯定還會有。」

  朝簡把被子往上拉拉:「所以你想怎麼做?」

  陳仰思索著說:「我們來個快問快答?」

  朝簡反問:「準備交底了?」

  陳仰的表情微變。

  朝簡沒有嘲諷,只是用陳述的口吻道:「做不到就別試。」

  陳仰揉鼻尖:「有部分事我自己都沒搞清楚。」

  「剩下的我可以告訴你。」

  朝簡沉默片刻,平平淡淡的給話題來了個大跳躍:「看電影吧。」

  陳仰往被子裡一躺:「我困了。」

  電影還是看了,喜劇片。

  陳仰不敢置信的看了一會,發現真的就是嘻嘻哈哈。

  「要換成鬼片?」

  耳邊的聲音猶如一股陰風,陳仰半邊身子都涼了,他正色道:「不用,這個就很好。」

  朝簡輕哼。

  陳仰不理他,逕自看起電影,看著看著,他覺得手裡缺了點什麼。

  一包薯片丟了過來。

  不一會床頭除了電影聲,就是咔滋咔滋。

  孫文軍的電話來的時候,陳仰一包薯片就剩個底了,他讓躺在外面的朝簡把床頭手機拿給他。

  「孫醫生,這麼晚了有事嗎?」

  「小文哥哥」陳仰是叫不出口的,被懷疑也沒辦法。

  孫文軍這次沒計較他的稱呼,只說:「我剛做完那台手術,想起來給你打個電話。」

  聲音又啞又疲。

  陳仰把癱下去的身體往上挪挪:「現在才做完啊,這麼辛苦。」

  「也還好,習慣了。」孫文軍說,「你怎麼沒給我發圖?書不是看不懂嗎?」

  陳仰說瞎話:「我自己琢磨明白了。」

  孫文軍笑了聲:「這樣啊,那下次再有不懂的,可以找我。」

  陳仰說:「不用了,你那麼忙。」

  「看書的時間還是有的。」孫文軍頓了一兩秒,「聽說你走的時候拿了你的日記本。」

  陳仰:「對。」

  孫文軍又笑:「香月是個好孩子。」

  陳仰於是知道了,那個小護士叫香月。

  像女孩用的名字。

  孫文軍沒多聊就讓陳仰早點睡。

  醫生,長輩,朋友,哥哥這四個立場他來回橫跳,毫無阻礙。

  陳仰把手機給少年。

  朝簡轉頭將手機放回柜子上面,在他欲言又止的時候說:「電影要看完。」

  「看著呢。」陳仰鬆口氣。

  朝簡的目光沒放在電影上面,他低頭按著手機,不知道在什麼,眉間落下一層晦暗不明的陰霾。

  「噗嗤」

  身邊人看著電影笑出聲。

  朝簡按手機的動作停了停,又給他丟了個吃的。

  凌晨兩點多

  陳仰迷迷糊糊的翻身,把對著牆的臉轉向外面,他摸索著被子抓住懷裡塞,冷不丁想起來旁邊有個同居人,就把被子再放回去。

  這麼一抓一放,陳仰醒了一點,正因為如此,他才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爬了起來。

  床邊站著一個人。

  很高,拄著拐,不知站了多久。

  陳仰想摸手機,但考慮到手機的燈光照過去,那臉就沒法看了,他只好就在黑暗中問:「你怎麼不睡覺?」

  「做了噩夢。」

  少年的聲音繃到極致,飽含濃中的鼻音,給人一種還在顫慄的感覺。

  陳仰懵了。

  這位在任務世界就沒怕過,始終處事不驚,一個夢竟然能有這麼大的反應。

  到底夢到了什麼……

  經歷了白天一堆詭異事都沒做夢的陳仰遲鈍了會,摸著牆下來,又去摸房裡的燈。

  「別開燈!」

  少年發出可怕的吼聲,拐杖重打了下床沿,力道極大,整個床都震了震。

  背後的狂躁氣息讓陳仰呼吸窒住,他只好摸著牆回床上,調整調整狀態安慰道:「你放鬆點,夢都是假的。」

  黑暗中響著一聲一聲喘息,很不穩,像傷重的野獸發出的求救呼喊。

  「是嗎?」

  「昂,是的,」陳仰把被子抖抖,理好,溫和的說,「快上來吧,上來睡覺。」

  無法言明的死寂持續了幾十秒,床邊人說:「可我的很真。」

  陳仰耐著性子:「那也是假的。」

  「假的?」

  陳仰真誠無比的說:「是,假的。」

  那股狂躁有所減輕。

  幾分鐘,床邊人在陳仰的溝通下回了被窩。

  拐杖靠在柜子上,發出清脆聲響。

  陳仰掩蓋一個哈欠,剛才這一出讓他想到以前哄妹妹,還是十歲前的妹妹。

  十歲以後的比他還堅強。

  陳仰忽然記起來個事,他躺不住的掀開被子,貼著裡面的牆走到床尾下來,再繞到床沿那裡,啪啪拍幾下。

  想想又拍了十來下,拍得手疼。

  朝簡注視他的舉動:「你幹什麼?」

  陳仰捏捏發燙的手心:「老一輩的習俗,拍完就不怕了。」

  朝簡撐起上半身,輕悠悠的說話,被噩夢嚇醒的仿佛不是他:「那你在任務世界怕成狗的時候,怎麼沒拍?」

  陳仰:「……」

  「任務世界沒床!」

  「第一個有。」

  陳仰什麼也不說的回了床上,被子一拽,再一裹。

  完全露天的朝簡:「……」

  過了會,黑暗中響起一聲:「謝謝。」

  少年闔著猩紅未褪的眼,低低道:「拍了有用沒用,都是為我好。」

  陳仰撇嘴哼了聲:「知道就行。」

  少年說:「那被子可以給我一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