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仰被朝簡吻掉口中的苦澀,被他抱到他們的家裡,躺在散發著木頭香味的床上,還是覺得不真實。閱讀sto55.COM
可這就是真的。
陳仰真的走出了那個被任務規則纏繞侵蝕的虛假世界,解綁了身份號,脫離了任務者的身份。
他跨過終點線,見到了朝簡,回家了。
過去的一切都在陳仰的腦海里,活躍異常,它們才剛剛回到屬於它們的位置上面,似乎每個記憶片段上面都有溫度,還是熱乎的。
但其實只有陳仰回顧的節點是真的熱,從裡到外都熱,大多數記憶片段都只是因為剛出爐被一層熱皮包著而已,剝開以後會觸及一片冰冷。
因為那些他沒有重新經歷的過往離他太遠了,早已忘記了當初是什麼感受,情感無法連接。
這次是它們的第一次現身,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以後它們會被陳仰鄭重地塵封起來,安靜地待在自己的地方。
陳仰蜷縮著手腳窩在朝簡懷裡,耳朵貼著他的心口。陳仰在朝簡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聲中整理記憶,最後一關大多都是人生走馬燈,只有三段幻境,它們很巧妙地被規則安排進去,目的是要干擾陳仰,讓他分辨不出哪是真的,哪是假的,精神錯亂,最終在路上迷失方向。
那三個幻境分別是——
-喬姐的公交任務。
前半部分是真的,最後的結局是假的,那個任務里的她確實沒有任務失敗,她曾經的確是死在後來的其他任務里,被自己救過的孕婦吃了。
-阿景的死。
他沒有倒在陳仰懷裡,陳仰也沒有來得及幫他合上眼睛。
阿景是睜著眼睛走的。
-機房,鄭之覃阿緣錢秦巧姐等人的死,朝簡的死,朝簡的安慰,包括陳仰自己即將播完種子,全部都是幻境。
幻境的片段看似很少,可帶來的連鎖反應是可怕的。因為當陳仰通過喬姐矛盾的死因意識到走馬燈里有幻境的那一刻,他就開始分不清自己收集珍藏的記憶碎片哪些是幻境,哪些是真的過往。
陳仰起先認為真假各占一半,他告訴自己不要管,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什麼畫面,他就看什麼畫面。
可他還是控制不住,他會在面對過去的那些隊友和自己時,不由自主地去推測區分虛實,精神世界在上演一場激烈的紛爭,滿目瘡痍。
後來,陳仰遇到了陽光青澀的新人朝簡,他愛的那個少年,勇敢善良,仗義,敬重生命熱愛世界,太好了,他一邊眷念,一邊掙扎,神經質地在心底吶喊,不要當真,都是假的,假的!
再後來,陳仰累了,他結束了精神世界的拉鋸戰,放過了自己。陳仰想,都是真的,他全當是真的對待,所見所聞全是真的。
陳仰在不知沿途風景是幻境還是實景的情況下,強迫自我,艱難守住初心,他往前走,不敢回頭,不敢停下,一路向著自己的正前方走。
然後,他走到了機房。
那時候陳仰傻了,腦子裡是空白的,語言能力和思考能力都沒有了,膨脹的腹部和嘔出來的白絲帶來的劇痛讓他想起來,他之前是真的寄生了孢子,戴上耳機後,孢子就成熟了播種了。
就在那個瞬間,朝簡問他是不是進了幻境。
陳仰恍然,原來他自己根本沒有突破臨界點,他停在了審核區,那一路的人和事物都是幻境,全是假的。
陳仰絕望了,他不知道怎麼面對從終點返回,一點點爬向他的朝簡,更加痛恨自己的失敗。
他除了問一遍遍地為什麼,不甘心,其他什麼都做不了。
精神的崩潰與身體的痛苦交織著進行,其中穿插著朝簡溫柔的目光和吻,陳仰在毀滅跟新生的分界線上遊走。
很快的,朝簡的體內也有孢子,他在陳仰面前跪了下去,站都站不起來,接著是隊友的死,一個個的全死了。
陳仰腦子裡那根猛烈顫了許久的弦「當」一下斷裂成兩截,同時彈跳著重重拍向他。
疼得失去了視覺。
朝簡在快要死去的那一刻,摸著他的臉說,哥哥,我早就想好了,走不到終點就算了,我們一起去地獄吧。
陳仰說好。
毀滅和新生的分界線開始燃燒,站在那上面的他眼神空洞,身心搖晃,等著墜入毀滅的深淵。
是朝簡拉住了他。
走出最後一關的最後一個幻境,陳仰仿佛觸碰到了規則本身,它說,我把你丟進記憶和虛幻的長河裡,你還能找到回家的嗎?
找不到,你就葬身在長河裡,帶著你不夠強大的信念,和你的不甘,遺憾,以及還在等待你救贖的愛人永遠沉埋下去。
找到了,就能回來。
書呢?
陳仰剛動這個念頭,書就被一隻手送到了他眼前。
陳仰一把抱住書,朝簡將那隻手放回他的背上,用力抱著他。
兩人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彼此的心跳聲和呼吸。
過了會,陳仰沙啞地開口:「我的日記本……」
那日記本和書一樣,被早有預料的朝簡送進了他懷裡。
陳仰放下書,拿起日記本翻開,第一頁還是空白的,第二頁就不一樣了。
他以前記錄的隊友被規則篡改成線條,現在他通關了,那些線條恢復成了原來的樣子。
都是人名,密密麻麻。
陳仰一頁一頁往後翻,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念,越往後,他念的越平淡,似乎麻木了習慣了,可他捏著日記本的手卻不停顫抖。
朝簡一直陪著他。
還差三五頁沒有翻,陳仰的腦袋往朝簡懷裡一磕,睡著了。
精神力透支,撐到現在已經是常人達不到的極限。
朝簡沒有抽開還被陳仰攥著的日記本,他只是把人撈在臂彎里,闔眼發出一聲嘆息。
陳仰覺得不真實,他又何嘗不是。
這條路走得太難,太久,太痛苦了,真的走出來了以後,會有種從一場噩夢裡醒來的感覺,他們都需要好好修復內心的建設,讓各自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靈魂睡一會。
剩下的,等靈魂睡醒了再說。
陳仰這一覺從陽光燦爛睡到寂涼深夜,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腦袋有種睡太久的暈眩感,腰部很疼。
是那種被掐久了的酸疼感。
不止是腰,四肢,全身都疼,陳仰發現他和朝簡手腳交纏,長在了一起似的。
陳仰感應到頭頂的視線,他一抬頭就撞進了一片血色裡面,朝簡的雙眼太紅,都是血絲。
陳仰心疼地撫了撫朝簡的眼睛,不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你什麼時候醒的?」陳仰摸上朝簡的頭髮,手指|插|進去,看他的栗色髮絲在自己指間穿梭。
「兩個多小時前。」朝簡的喉頭輕動。
陳仰愕然:「那你……」他發覺自己枕著朝簡的胳膊,忙坐起來,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頭暈眼花犯噁心想吐,真的睡太長時間了,很久沒睡成這樣了。
朝簡任由陳仰給他按捏發麻的手臂肌肉,他定定地看著,紅得要滴血的眼眸一點點變燙,變濕。
「哥哥……」
陳仰輕「嗯」了一聲:「哭什麼,今天是新的開始,我們要笑。」
朝簡凝視他揚起的嘴角,也跟著笑:「是昨天。」
「啊?昨天?」陳仰看一眼木窗外的朦朧月色,現在幾點了?
「凌晨一點多。」朝簡道。
陳仰:「……」那現在真的是第二天了呢。
頭頂的刀沒了,他也從鋼絲上下來了,開始感受到時間的平淡流逝。
肚子的叫聲打散了陳仰的感慨,他愣了幾秒,心裡湧出迷惘的擔心,島上就他跟朝簡兩個人,食物的問題要怎麼解決?
捕魚嗎?穿的用的呢?物資是個很大的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出海。海的那邊又有什麼……
反正肯定不會是一群藍精靈。
陳仰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都被他全部撥開了堆在角落裡,眼下最重要的是怎麼不讓肚子吵鬧。「我給你的奶片有沒有帶出來?」陳仰捧起朝簡的面頰。
朝簡手往背後伸,他一把掀開牆裡面的被子。
那是幾盒奶片,包裝盒都沒拆,被朝簡寶貝的藏在床里側。
陳仰壓著朝簡去夠奶片,趴在他身上拆開其中一盒,剝幾個跟他分掉。
「去廚房吧,我煮麵。」朝簡嘎嘣嘎嘣吃掉奶片說。
陳仰一臉呆滯,島上有面?哪來的?
朝簡起身下床穿上鞋,回頭撈起陳仰,托著他的屁股將他抱在身前:「我來的時候就有。」
陳仰的腦子長時間使用過度,現在一放鬆就進入維修狀態,半天都沒轉過來彎,直到他被朝簡抱出房間,站在院南的一間屋子裡,他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物資齊全。
可以重新出發,可以上路了。
這是陳仰看到滿屋子的東西後,第一個想到的念頭。
陳仰一隻手摟著朝簡的脖子,一隻手指著眼前的屋子:「這裡面是什麼?」我都出來了,還要費腦?
「通關者的獎勵吧。」朝簡低笑。
陳仰從朝簡懷裡下來,幾個大步衝進屋裡,粗略地看了看那些用品,獎勵嗎?獎勵啊,那還真是接地氣。
陳仰再次去看許許多多的用品,他像是聞到了飯菜香,感受到寒冬里穿在身上的棉衣帶來的溫暖……
那是柴米油鹽的生活。
不接地氣,太可貴了,太稀有了,陳仰胡亂抹了把臉,轉身跟朝簡對望。
兩個人一個在屋門口,一個在屋裡,你紅著眼看我,我也紅著眼看你,外面的夜風很大很涼,深秋了,他們之間很暖很熱,剛進入春天。
「你怎麼知道這裡是我們的家?」陳仰艱難地壓住激動的心緒,跟著朝簡進廚房,看他忙活。
朝簡說:「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院裡了。」
陳仰點了點頭,島上有一圈石房,朝簡卻唯獨出現在這裡,這足夠說明,這是他們的家。
況且他們贏來的物資也在這。
朝簡燒水煮麵,陳仰動作熟練地給他扎小啾啾,兩人聊著輕鬆的話題。
「吃完還睡不睡?」
「隨你。」
「我不想睡了,我想看日出。」
「好,那就等日出。」朝簡在陳仰耳邊吻了一下。
陳仰很餓,但他吃的不多,他和朝簡吃了一碗麵,隨便收拾收拾就坐在窗邊看夜色。
再等等,等到黎明的曙光到來,他們就去山坡上,去海邊,看朝陽。
其實陳仰還有些想知道的事,他想知道世界為什麼破碎,是不是真的就是他猜的那樣,發生了一場毀滅性的自然災難。明天會有人做人口登記,到時候應該就能知道那部分信息。
不對!
是今天!
今天就會有人過來。
陳仰點了一支煙夾在指間,偶爾跟朝簡接個吻,他的左耳被朝簡摩挲著,覆上面的微涼觸感讓他有點癢。
陳仰拿回了全部記憶,其中也包括跟左耳那道疤對應的片段,他救的那戶人家的住址他都一清二楚。
想到這,陳仰往後扭頭,看著趴在他背上的朝簡:「我問你個事。」
朝簡蹭著他的肩背,懶懶地應聲。
陳仰問朝簡小時候住在三連橋哪,詳細點,越詳細越好。
朝簡疑惑地看了眼陳仰,他在對方的眼神催促下回憶回憶,描述了一下自己當年住的地方。
陳仰「騰」地站起來。
朝簡捂著被他手肘拐到的下顎,面露無辜茫然:「怎麼?」
陳仰撥開朝簡的手,看看他的下顎,只是有點紅:「小朝同志,我是你恩人。」
朝簡勾唇:「我知道。」
「更早。」陳仰說了那段往事,「我救你的時候,你還不到一歲。」那時陳仰也還是個孩子,誰能想到他們的羈絆會出現得那麼早。
朝簡愣愣地看著他。
陳仰坐回去,抓著朝簡的手放回自己的腰上。陳仰沒問朝簡,當初是誰把他丟下樓的,那個問題牽扯的全是上一代人的恩怨,問了對於現在的他們沒有任何意義。陳仰只是好奇一點:「你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還總在意我這道疤?有事沒事摸一下?」
朝簡搖頭,他每次看見,都想摸摸。
陳仰抽了好幾口煙,用力擁住朝簡吻了好一會才退開,啞啞地承諾道:「哥哥以後對你好。」
朝簡笑出聲:「噢。」
陳仰又啄啄朝簡被他吻得染上顏色的唇:「物資里有藥嗎?」
朝簡:「沒有。」
「那你的藥吃沒了怎麼辦?你小舅沒出來,我們上哪弄藥?」陳仰。
朝簡低聲說了一句話,陳仰怔了一下,屈指在他高挺的鼻樑上輕輕蹭了蹭。
「哥哥,我得救了啊。」朝簡說。
他已經重回陽光下,慢慢的就會試著減少藥量,擺脫藥物,以後即便回不到從前,也不會再變成一個完全失去理智的瘋子。
陳仰在等日出的時間裡問朝簡,他進最後一關在之後,機房裡發生了什麼,鄭之覃他們怎麼樣了。朝簡又是怎麼來這座島嶼上的。
朝簡說他是眨眼間就來了這裡。
陳仰既意外又不意外,他在最後一關經歷重要節點,對朝簡來說只是一個瞬息。這就跟他們平時做任務,在任務點待了好幾天,回來只過去一秒一樣。
時間線不同。
陳仰的瞳孔里浮現一抹微弱光暈,黎明要來了,他拉著朝簡出去。
鄭之覃幾人在機房的死是他的幻境,他們還有希望。
那些在路上走的任務者,都有希望走出地獄,迎來光明。
日光出來的那一霎那,陳仰哭了,感動的,他生平頭一回覺得日出這麼美好。
「明天我還陪你看。」朝簡擦掉陳仰眼角的淚水。
陳仰沒有哭得不能自已,他只是在收到大自然的禮物時,回贈了一滴感激和感恩的淚水:「明天不來了。」
朝簡尚未開口,陳仰就道:「今晚我想跟你熬夜辦事,明天起不來。」
「……」朝簡說,「不等等?」
陳仰反問,「你能等?」
朝簡不吭聲了,不能。昨天在山裡見到他的時候就想了。
「你的腿能跑了。」陳仰想起來什麼,彎腰去摸朝簡的腿,觸手是一片蓬勃有力的肌肉線條。
朝簡的左腿被碰的地方有些熱,他的面上挺沉著的:「嗯,出來就可以了。」
陳仰迎著風笑了笑,朝簡的心病都是任務害的,任務徹底結束了,他的病就會好。
白天陳仰什麼都不做,就在院裡等做人口登記的不明人士到來。
院門開著,海風穿過島來串門,自來熟。
陳仰等啊等,從上午等到下午,幾杯水下去,人還沒來。就在他想要喊幾聲發泄發泄的時候,他的表情徒然變得古怪。
無名島落戶兩位合法公民。
基因認證完畢。
陳仰:180,體重71kg,A型。
戶口:矣族。
身份號:019。
朝簡:190,體重62,5kg,O型。
戶口:矣族。
身份號:0111。
關係:戰友,配偶。
陳仰機械地站起來,他想要去存放物資的屋子裡找朝簡,這是他此時唯一想做的事。
但他才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
他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就在這時候,這一刻。
一場自然災難席捲了地球,世界碎掉。
高等文明在緊急關頭保留了一些比較大的碎片,動用了事先儲存的地球人類的基因細胞備份。
於是一個虛擬的地球就此誕生。
同時出現的,還有所有人類從基因細胞中分離出的意識。
災難發生時的人類分別是幾歲,讀幾年級,做什麼工作,有什麼家庭等,他們在虛假世界就會從那個時間點開始,延續各自原本的人生軌跡。
虛擬地球平穩運行,確定沒有問題之後,推出了一場基因選拔,中心點被設置在青城。
高等文明對人類的基因進行了一次篩選,太差的基因全部丟棄,連同虛假世界的意識一起清理乾淨。
及格線以下的基因意識會被編輯成NPC,及格線以上的,年齡合適的會成為任務者,而年齡不夠,資質及格的是預備役。
任務者考核失敗以後,會根據任務期間積累的總評分看有沒有資格被二次重置。沒有資格的直接抹去意識。有資格的,會被修改意識編輯人生。
完成考核的任務者基因會被拿出來,存放在生長倉里,調成匹配的年齡骨骼,用來承載那個任務者的意識。
任務者走出終點線的那一秒,就不再是意識,而是一具有血有肉的身體。
一個人類。
虛假地球是真正的地球的修改版,任務世界並不是朝簡說的現實世界的碎片,它是複製版。
他查到的信息有偏差,終點外才是真正的現實世界碎片。
沒有NPC,沒有規則,沒有鬼怪,沒有任務者,一切塵埃落定的世界。
……
陳仰半晌才咽了一口唾沫,世界竟然真的遭受過自然災難。真的就是他想的那樣。
而任務者的出現,是為了選出優秀基因。
高等文明希望通關的人類能夠守護那些得來不易的世界碎片,好好照料殘缺的地球,修復它,敬愛它,不要再重蹈覆轍。
所以……
陳仰很早就猜對了,所有規則關卡的初衷都不是死局,不是毀滅,而是戰勝艱難,突破重圍,找尋曙光。
陳仰後退到椅子旁,腰被椅子帶了一下,他忘了疼,滿腦子都是這些看似爆炸,卻沒有讓他的精神受傷的信息。
他真的死了……
又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陳仰的精神之所以沒受傷,是因為他想到了,就該是這樣,死了才是合理的。
世界都破碎滅亡了,人類怎麼可能還能活下來。
而且,如果所有人還是正常的人類軀體,npc們怎麼會被隨意分配各種角色,隨意刪改生活圈的痕跡,任務者們又怎麼能在轉瞬間穿梭兩個世界,大腦記憶相關還被篡改……還能二次重置,二次改造。
陳仰突然跑進裡屋,撲到桌前,快速打開背包,拿出他的那本《量子論之意識與世界的關係》,他拿著書,好半天都沒有動彈。
命運多奇妙啊。
陳仰舔了舔微抖的唇,他想到了小文哥,對方提醒他看書,恐怕不止是讓他不要忘了回家的路,也在暗示他,意識和世界的聯繫。
小文哥的意識被清除了,永遠的消失了,他們不會有機會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追憶任務者生涯。
陳仰又想到了武玉,她在康復院醒來後和他說的那些推測幾乎都是對的。
他記得那天他從病房出來,站在朝簡面前問了一個問題——我們是不是真的。
朝簡不回答,只是看著他。
那個眼神,陳仰至今仍然記憶深刻。朝簡把自己的生死交到了他手裡,只要他覺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他選擇什麼,朝簡就要什麼。
那時的陳仰抓著朝簡,在心底回答了自己,是真的,他們都是真的,也只能是真的,他不能讓他們那麼久的堅持失去意義。
於是他用一場大病的時間切除掉了那個問題產生的所有負面情緒,他繼續走,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帶朝簡出去,看看外面是什麼樣子。
現在看到了。
陳仰捏緊書走到門口,抬頭看天邊的雲彩。
「朝簡為我揭開真相那塊布的時候,我就懷疑世界是假的,我們也是假的,這才是符合邏輯的現象,後來武玉對我說那些話以後,我就更……」
「挺好的。」
沒有半點意外。
陳仰心想,也不能說是假的吧,所謂的真假都是相對性的,在那個虛擬地球上面,那些意識的形態不就是人嗎,他們在那裡都是普通人類。
不過,npc們是為了任務者服務的,而任務者每死一個,意識就會少一個,虛假世界終有一天會刪掉。
還是要回來。
家碎了,也要回來。
陳仰咬破食指關節,看著血滲出來。
基因人的平均壽命是兩百歲,卻跟正常人沒區別,破皮了也會流血,會疼。
陳仰還要咬,一股力道箍住他的手腕,將他的那處指關節從他的齒間解救了出來。
朝簡跟他四目相視,他們的默契足以讓他們明白一件事。
兩人掌握的信息是一樣的。
「這跟任務者獲得任務提示是一個路數。」陳仰扯了扯嘴角,還以為會有人上門做人口登記,再告知一些事。
敢情是這麼回事,就這樣。
朝簡摁著陳仰滲血的食指,耳根忽地被兩片柔軟的唇包住,他在難耐的溫暖觸感里聽見陳仰說,「我想要。」
他皺皺眉,低語:「我還沒整理好物資。」
「行吧,你先去整理吧,我不著急……」陳仰話沒說完,就被吻住了。
兩人熱切又激烈地擁吻著進屋,門都來不及關。
晚飯是在晚上十點多吃的,陳仰趴在床上翻書,他翻到其中一頁,拿出夾在裡面的紙條。
阿仰,happyending很沒意思,但我希望你是。
——文青於2024年除夕夜留。
陳仰把紙條放回去,仔仔細細地撫平。
通關者出來的時候帶著什麼裝備物品,擁有的身體就會有什麼裝備物品,一樣不少。
背包都讓他背出來了。
陳仰將書放在枕頭邊,揉著酸麻的腰從趴著變成躺著,這漫長的人生要怎麼過呢……
屋門被打開,朝簡走進來,手上捧著不知從哪摘的小果子。
陳仰笑了。
謝謝漫長人生,未來還很長,真好。
陳仰很想帶著這些回頭告訴想要放棄的隊友們,走出來,會是一個新的開始。
可惜他出來了就回不去了,他只能在外面為他們祈禱。
這座島嶼在任務世界的背景是阿戊說的那樣,由一群矣族人居住,沒有名字。
後來被強盜們霸占了,才叫小尹島。
然而現實世界的島就是沒名字的,無名島。
陳仰深埋在骨子裡的儀式感心性竄了出來,他選了一個好天氣打造石碑木牌,並讓朝簡給島取一個名字。
朝簡說,就叫朝陽吧。
希望,陽光。
於是島上出現了一塊石碑,還有多個掛在樹上的小木牌,上面都刻著三個字。
——朝陽島。
大風大浪後的平靜安穩得來不易。
陳仰發現物資里有很多種子,他覺得種子要廢掉,島上的生態環境不適合耕種。
誰知一把蔬菜種子灑下去,竟然長出了綠油油的小蔬菜。
陳仰開始了白天中瓜果蔬菜,養小鳥抓魚,晚上和朝簡過招的生活,島民就他們兩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其他族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陳仰的門頭底下和樹上都築起了小窩,小鳥們在他家住了下來。
陳仰別的都還好,就是有時候正在跟朝簡辦事兒,窗外站著一排麻雀……
朝簡捨不得丟奶片,就丟藥瓶。
「嘭」一聲響。
麻雀們飛走了,陳仰萎了,他看一眼對象的身材和臉,又可以了。
春天的時候,陳仰坐上他跟朝簡打造的船出海,他們沒想讓那艘船帶他們去多遠的地方,只想穿過海上的迷霧。
然而他們沒能出去,他們被擋住了。
霧像是實質化。
這一點沒有給陳仰帶來多大的打擊,他聊到了,驗證了一番,發現真相果真如此。
要是他們能順利穿出去,那地球就沒有碎了。
「每塊世界碎片都被空間隔開了。」陳仰在下船的時候說了這麼一句,「當初那麼隔離,應該是為了護住它們不被災難毀滅。」
朝簡反應平平:「嗯。」
陳仰想到的,他也都想到了。
「小伙子,不要氣餒,我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陳仰跟個老大哥似的,拍拍朝簡的肩膀,「我們跟命運慢慢耗。」
朝簡將潮濕的髮絲往腦後捋,眉目疏朗深邃:「我不跟它耗,我忙。」
陳仰欣賞對象的美色:「你忙什麼?」
「忙著和你過夫妻生活。」朝簡站在海邊,風撩起浪花,拂過他注視陳仰的溫柔眼眸。
陳仰老臉一紅,他湊到朝簡耳邊小聲嘀咕:「我們要不要在海里試試?」
「不要。」朝簡冷道,「我不喜歡在外面。」
陳仰搞不懂小年輕的想法,他脫掉鞋子,腳踩在沙子裡,好奇地問道:「為什麼?」
朝簡歪了歪頭,嗤了一聲,厭惡道:「外面有討厭的鳥蟲,海里會游魚,它們都會看到你。」
陳仰:「……」
他摸摸對象的腦袋,吃獨食這一點更上一個層次了呢。
湍急的海水推向沙灘,一波波的潮起潮湧,驚起無數道浪花。
仔細看去,那交織在一起的漣漪,變幻莫測的起伏著,幾乎讓人眼暈。
陳仰的雙腳踩在沙灘里,海水沒過腳踝,他看著看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閃過他的腦海。
「朝簡,你看見這不斷過來的海浪了嗎」
「嗯。」
「你說……到底是浪在過來……」陳仰微妙地停頓了一下,「還是島在過去呢?」
「……」
朝簡停下拉船的動作看陳仰:「你的意思是,到底是水在動,還是人在動?」他丟掉拉繩過去,「這真是個古老的哲學問題。」
在海面上沒有任何參照物的情況下,這座島如果在移動,島上的陳仰跟朝簡不可能明顯地感受到,就像它們曾經在地球上,永遠無法感覺地球在轉動一樣。
「這裡既然只是個世界的碎片,那……還能有什麼東西會引起潮汐呢?」陳仰看著連綿的海浪,眼裡湧出幾分迷茫。
「月亮?」他抬頭看天。
「它恐怕早已跟著地球一起,不存在了吧。」
陳仰保持著看天空的姿勢,不知道在想什麼。朝簡站在他身邊,撩開他額頭的碎發:「所有的海浪,都是迎著島來的。」
「是啊,所有的……」陳仰的話聲猝然一停,下一秒他全身的毛孔全部張開,他凝神觀察海面的動向,瞳孔縮了縮,這個現象只可能是一種解釋。
海島在飄行!
就向著海浪的相反方向!
島在動……
向前動。
浪迎著島來,島往前,就和划船的道理一樣。
陳仰望著遠處的海浪,久久都沒有回神。
朝簡拎走他手裡的鞋子:「回去吧。」
陳仰依舊沒有動,他在期盼海的對面能出現什麼。
最後他的眼睛發酸,滿臉海腥。
朝簡把他背回了家。
島飄動的事在陳仰的腦海里霸屏了幾天,就無聲無息地灰溜溜退場了。
日子照舊。
陳仰有次心血來潮去找石洞,他按照記憶里的路徑去了,發現石洞就是普通石洞,裡面沒有其他空間。
「你是不是做夢,夢到任務世界了?」朝簡看著發愣得陳仰。
「……昂。」陳仰把頭抵著他的肩膀,蹭了幾下,「祭壇,四根石柱,三幅畫也沒。」
「那些都是為了任務副本存在的設定點,當然不會出現在這裡。」朝簡皺眉。
陳仰嘆氣,他這算不算苦慣了,不適應好日子?
為什麼會夢到任務世界相關呢,他又不是有自虐傾向。
陳仰剛吐槽完自己,眉心就蹙了蹙,好吧,他不是不適應好日子,也不是自虐,他是在掛念那些老隊友們。
通關者的戶籍地是隨機分配的,說不定他們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出來了,在某塊碎片上吃吃喝喝呢……
陳仰牽著朝簡往來時路上走,人啊,無論如何都要懷抱希望。
那是絕對不能丟棄的。
有天深夜,陳仰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頭髮撞,他在朝簡懷裡滾過來滾過去,滾過來滾過去。
陳仰在朝簡小臂上面彈鋼琴:「院裡的乾菜收了嗎?」
「收了。」朝簡閉著眼。
「我還在西邊曬了一把小魚乾。」
「也拿回來了。」
「那屋後的蘿蔔丁呢?沒收吧,我去看看。」陳仰還沒翻身,就被一條手臂撈住。
朝簡把他往身前帶帶:「下雨了,哥哥,你要去哪。」
陳仰在聽完朝簡所說之後,就被一陣噼里啪啦聲音砸得頭疼:「完了,我的蘿蔔丁完了。」
「完不了,都給你拿回來了。」朝簡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睡覺。」
陳仰躺平,幾分鐘後側臥,又過幾分鐘,他背過身對著朝簡,小麥色的柔韌腰線半露。
朝簡仿佛一隻聞到肉香的狼狗,貼了上去。
雨沒停,朝簡完事,陳仰精神抖擻,完全沒有疲意。
陳仰身體好,精神強大,意志猶如銅牆鐵壁,一場體力勞動結束,不誇張的說,他都立馬下床,來個馬拉松。
但是馬拉松沒有意思,陳仰坐在床上,盤腿撈濕答答的頭髮,對同樣還有旺盛精力的朝簡發出邀請:「再來?」
「嗯。」朝簡把陳仰抱下來,翻個邊,吻順著他汗濕的發梢蔓延到他的後頸跟蝴蝶骨,「哥哥,你趴著,手撐住床。」
雨是在早上停的,島上一片濕淋淋。
陳仰吃過早飯,叼著一個饅頭,手拎鐵鍬跟水桶,腳步愜意地往山里走。
如今的朝陽島再也看不出荒蕪的痕跡了,這裡像一個世外桃源,到處都是他跟朝簡的創作。
陳仰停在一塊地前,他把水桶丟地上,手臂撐著鐵鍬,慢吞吞解決剩下的饅頭。
不知名的黃鳥停在樹上,陳仰揪一小塊饅頭捏在指間。
黃鳥飛過來,叼走了那塊饅頭。
陳仰掃了眼附近那片花叢,花和鳥的羽毛一個顏色。
小黃花。
像極了陳仰當初的閾值種子長出的花朵。
陳仰吃掉最後一口饅頭,拍拍手,他不經意間往大海方向瞥了眼,幾秒後就定住了。
接著是扯開嗓子沖山下喊:「朝簡!快過來!」
等朝簡一到跟前,陳仰就指著大海讓他看,神情是難掩的激動。
朝簡一隻手在陳仰緊繃著的背上拍動,一隻手掰斷可能會被風吹得劃到他的樹枝,視線漫不經心地掠向他指的方位。
海盡頭的迷霧裡,隱隱約約的出現了建築的影子,如海市蜃樓一般。
但陳仰卻知道,那些建築是真實的。
那是另一個世界碎片。
因為他憑著敏銳的感知力認出來了,
那裡是無名小鎮!
陳仰扭過頭看朝簡:「是吧?」
「嗯。」朝簡知道他所想。
現實沒那麼簡單,那中間的迷霧,猶如無形的空間屏障,讓兩個碎片分割在不同的空間,就算能看得見,那也是永遠都到不了的遠方。
不過……
陳仰舔了舔發乾的唇,不過,人雖然無法到達,但如果是海島碎片自己飄過去的話,
或許兩個世界碎片就能相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