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小雲就算沒受傷,她也逃不出幾十個人的追捕,更何況她的腿傷到了,跑不快。
喬小姐輕輕鬆就將她的小胳膊給擰到了後面。
大家都有種見到曙光的激動。
關小雲沒死,這個結果讓多數人意想不到,少數人有預料,但猜測是猜測,親眼所見是親眼所見,兩回事。
不管怎麼說,抓到她的這一刻,他們四捨五入等於是完成了第一個任務,可以先讓自己放鬆放鬆。
多道手電的光集中在關小雲身上,她緊閉雙眼,挺薄的兩片唇抿在一起,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陳仰打量關小雲,髒兮兮的臉上有幾處細小劃痕,馬尾凌亂,衝鋒衣上有一股子餿味,像是在垃圾堆里待過。
凌晨那會兒,陳仰和其他人把紀念館找了個遍,沒看見她,不知道藏哪兒了。
要不是那傻子……
陳仰舉著手機掃了掃,他發現傻子坐在地上,一條腿的褲子擼上去,露出白得發光的小胖腿。
張琦正在給傻子吹吹,他就跟帶兒子似的,看過去的眼神充滿父愛。
陳仰的耳邊響起低低的聲音:「你以前也給我吹吹。」
「……」陳仰的嘴角輕抽了幾下,臉頰跟耳朵都有些紅,「我那是逗你玩。」
「我知道。」朝簡說,「那你什麼時候逗我?」
陳仰連脖子都紅了,他用只有朝簡一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說:「等完成任務,我天天逗你。」
「好,天天給我吹。」朝簡吐氣。
陳仰:嗯???開車了嗎?錯覺吧,一定是。
風往陳仰燥熱的滿腦上吹,他涼了一點,思緒回到原來的軌跡上面,傻子在假山那說「抓到你了」的時候,大家去看了,發現假山裡面什麼都沒,以為傻子在玩。
現在陳仰有了另一種推測,那是關小雲之前的藏身地,她後來換地兒了,傻子不知道,還去老地方找她。
傻子沒找到人就四處亂跑,他對這裡太熟悉了,最後還是讓他找到了。
至於天一黑,傻子突然吵著要躲貓貓……
搞不好傻子第一次發現關小雲的時候,關小雲就以「躲貓貓」為由支開了他。
陳仰把手電的光從傻子那裡移到關小雲身上,傻子雖然沒告訴他們,是誰把程金吊起來的,但他找出了關小雲。
由關小雲來說那些事,也是一樣的。
不對,不一樣,陳仰搖頭,關小雲是當事人之一,她知道的比傻子多多了。
陳仰朝著關小雲邁近,他禮貌又客氣地喊道:「關小姐。」
一直閉著眼,拒絕交流的關小雲睜開了眼睛。
急得沒辦法的任務者們都有些驚喜,陳仰也有點想不到自己還有這特殊待遇,他又走近了幾寸距離,聞到了她呼吸里的腥味,她把嘴咬破了。
關小雲的眼睛漸漸瞪大,或許是她氣陳仰在那樣的情況下都能飛速認出自己,她急促喘息著,狠狠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陳仰反應靈敏地躲開了,他抓住朝簡發抖的手,強行將人拉到不遠處哄去了。
接下來的事,有隊友們。
陳仰站在一個既可以觀察隊伍的情況,又能不被打擾的角度,輕聲安撫渾身低氣壓的朝簡:「好了沒事了。」
朝簡的情緒很差,他背靠雕花窗,喉嚨里發出被刮到逆鱗一般的低喘,聽起來讓人不寒而慄:「你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弄死。」
「對,」陳仰說,「吐不到我身上的,我能躲得掉。」
朝簡的閾值高低都跟陳仰一個人有關,現在看他差點被欺負,朝簡的閾值就驟然低了一大截。
「煩。」朝簡控制不住自己,他又怕做出什麼事影響到陳仰,只好拿出藥瓶,咽了兩粒藥片。
陳仰心說,我也煩得很,我想喝啤酒吃炸雞,睡覺看電影,不想提著腦袋查線索看死人做任務了。
越到結尾,心態崩得越快。
陳仰蹭著朝簡面頰的指尖驀地一涼,同一時間,隊伍里爆出一聲叫喊:「下雪了!」
降溫了,穿的少的都趕緊找地兒躲,做任務期間生病了遭罪,哪怕只是一個普通感冒。
細碎的雪花從天而降,悉悉索索地擁住整個紀念館。
陳仰呵口氣:「不知道虛假世界的三連橋有沒有下雪。」
「季節同步。」朝簡說。
陳仰「哦」了聲:「那就是下了啊。」
「03怕雪花,它肯定又要咬著它的窩往客廳跑,有妮妮那個小姐姐在,估計它也不會無聊,還有文青呢,文青挺喜歡03的,搞不好會帶上他們下樓堆雪人……」
朝簡打斷陳仰的碎碎叨叨:「小雪,堆不了。」
「也是。」陳仰抓著朝簡的手臂,把眼淚擦在他冰涼的袖子上面。
朝簡皺緊眉頭:「你想他們了。」
「想了。」陳仰拽了拽朝簡的袖口,手指鑽進去,蹭上他溫熱的皮膚,但我不會後退不會動搖,我會沖向你,你接好我就行。
雪慢慢大起來,大家都將戰場轉移到了一個前廳。
傻子已經窩在角落裡睡著了,他的兩隻手合在一起枕在臉下,小寶寶睡覺一樣。
而關小雲的嘴還跟蚌殼似的,撬不開。
那一口唾沫要是再來一次,很有可能會引發血案,陳仰是沒辦法靠近關小雲了,問話的活只能交給其他人,他一邊這麼想,一邊著急焦躁。
大部分隊友陳仰都不熟悉,不清楚深淺,他往老隊友那看,試圖催一下。
結果發現老隊友們全站在外圍,就沒一個想要上前嘗試嘗試的。
陳仰一口老血卡在了喉嚨里,朝簡怕他後背,給他順了順。
「你媽的,不如打一頓!」隊伍里有人吼了出來,好幾個跟著附和。
關小雲無動於衷。
「乖乖,好冷啊。」江江搓著手湊近任務目標,「姐姐,你配合一下,大家都能早點完事,多好啊,求你了。」
關小雲行屍走肉的姿態出現了一絲裂痕,她愣愣地看著江江。
江江刷地扭頭對大家使眼色,這是怎麼回事,她是不是看上我了?是不是是不是?我要出賣色相嗎?賣身我不會啊!
陳仰看了眼旁邊的張琦,張琦會意地走到江江身邊,小聲說:「你好像和葉宇是一個類型。」
江江:「……搜噶。」他轉過身,對著手心呸呸兩下,自我感覺良好地把手往頭上抹了抹,「看我的。」
下一刻,大家就聽到江江對著關小雲,甜膩膩地喊了聲:「小雲~」
他們有點想吐,但關小雲的眼瞼顫了顫,氣息變得柔軟了不少。
眾人:「……」好吧,是他們不懂。
不一會,經過一場暗中商議,諾大的前廳只剩下江江和關小雲,大家都在外面等著。
江江的同伴蹲在門口嗑瓜子。
陳仰:「你不擔心?」
「擔心啊。」他把懷裡的小包洽洽瓜子拿出來,「要吃不?」
陳仰沒忍住地要了一點瓜子,轉手就給了朝簡。
朝簡剝一個,他吃一個。
廳外風吹雪花飄,天寒地凍,廳里瀰漫著一股子家庭和睦的溫馨味道。
江江虛虛地扶著關小雲的胳膊,體貼道:「小雲,咱去椅子上坐著說。」
關小雲看著他的眼神發直,儼然是一副深陷兒女情長的可憐模樣。
江江還沒走兩步,他的餘光里就捕捉到一道寒光。
那刀片在距離江江脖子動脈一寸時停住,無論關小雲怎麼使勁,都不能前進分毫。
江江的身手算不上多強,對付普通女孩子綽綽有餘。
「你以為我的朋友們為什麼要讓我和你獨處?」江江瞥了眼女人受傷的腿,告訴她殘酷的現狀,「前廳的出口就一個,你是逃不出去的,省點力氣吧。」
關小雲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江江,抓著刀片的手還在不死心地用力掙扎。
「窗外也會有人把守。」江江輕鬆扣下她的刀片,找紙巾包起來塞口袋裡,「而且我的部分朋友對血腥味十分過敏,這麼說吧,你要是前一秒給我劃拉出口子,他們下一秒就能衝進來了,無論如何你都逃不了。」
「我們又不會害你。」江江甩了甩後腦勺的小老鼠尾巴,「大家坐下來聊聊就好了,這麼多。」
關小雲沒了刀片,她髒污的臉上就湧出了一片死灰之氣。
「你同事程金就死在這兒的鐘樓二樓,掛大鐘邊上了,這個事你知道的吧。」江江心裡急得跟熱鍋上屁股燒起來的螞蟻似的,他把手指環節捏的「咯咯」響,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控制不住地給這個女人一拳。
關小雲又閉起了眼睛。
「吊死鬼好可怕,舌頭吐出來,像這樣。」江江伸舌頭,故意掐自己脖子發出呼吸受阻的聲音,「呃……」
關小雲有點抖。
「你同事的眼睛往外突,死不瞑目。」江江用鬼故事的標準音量說,「而且很臭,那味道就像是……夏天買回來的豬肉,忘了放冰箱,悶在紮緊的袋子裡一整天的味道。」
關小雲抖得幅度大了一點。
就在江江準備乘勝追擊的時候,角落裡突兀地響起了一串傻兮兮的笑聲。
「嘿嘿……嘿嘿嘿……」
傻子還在那窩著呼呼大睡,大家出去的時候,把他落那兒了。
「傻子都是傻子,這時候還睡得那麼香。」江江佩服又羨慕。
「傻子怎麼了!」關小雲脫口而出,「要不是他,我也死了。是他幫我引開了那些人。」
江江耳朵一動:「他們是誰。」
關小雲猛然抿住沒有血色的嘴唇。
「是你的其他同事?劉值他們嗎?」江江的眼裡流出睿智之色,「劉值讓我們調查你們的失蹤一事,你們留下的遺書里有提到一句『他們盯上我了』,一模一樣的內容,所以其實是,他們盯上你們了,只是你們不知道對方也被盯上了而已。」
關小雲的嘴唇輕微發顫。
江江不假思索道:「現在你的同事程金死了,葉宇死了,只剩下你……」
門外的眾人徒然聽見了一道崩潰的尖叫。
「啊!!!」
他們衝進來就看到江江從後面箍住關小雲,嘴裡罵罵嚷嚷著什麼。
而關小雲一改之前的樣子,她的馬尾鬆開了,頭髮因為掙扎披散在眼前,神情悲痛,滿臉鼻涕眼淚,嘴角流著口水。
「她突然發瘋,我怕她咬舌自盡,情急之下就卸掉了她的下巴。」江江手忙腳亂地撈著關小雲,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和女孩子這麼近,他感覺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傻逼,不會直接打暈啊?」老肖看不下去地走到江江身邊,手成刀砍在了關小雲的後頸。
「……忘了。」江江懷裡的關小雲停止哭叫,她閉著雙眼,身子往下跌。
陳仰問道:「江江,她為什麼突然發瘋?」
周圍人也通通看向江江,對啊,為什麼?目標不是把你當替身了嗎,怎麼這麼快就談崩?
一下子成了焦點,江江心虛地躲開大家的視線,他把關小雲放在椅子上面,弱弱道:「可能,也許,大概,嗯,呵呵,是我跟她說了葉宇的死。」
「……」
陳仰掐了掐眉心,男朋友的死訊給了關小雲一記重擊。這是能料到的場面,也跳不過去,只是來的有些早。
「你該問的都已經問完了?」陳仰看江江。
「我才開了個頭。」江江往他的小同伴身後躲。
有人氣的咆哮:「那你他媽的刺激她幹什麼?」
江江下意識想還嘴,同伴搶先說:「他傻白甜,做事不過腦,仗著自己有點帥就放棄了智商,我替他像你們道歉。對不起,是我的小夥伴愧對組織的信任,給組織添麻煩了。」
說著就按住他的頭,彎腰鞠躬。
眾人:「……」
氛圍從劍拔弩張的群毆開場變得微妙,多數人覺得算了,這一環節翻篇,少數還要揍人。
於是前廳里就吵鬧起來了。
張琦把煙屁股丟地上,鞋底碾碾:「老弟,現在怎麼整?」
七點了,任務時限還剩四小時。張琦感受到了上學時期考試交卷的心慌,可考試不交卷頂多被老師跟家長罵,任務是要死人的,他想砸點什麼東西解解壓。
陳仰沉吟道:「去她家吧。」
「那不是更刺激?」張琦不明白。
「節奏已經亂了,只能一亂到底。」鄭之覃越過他們出去。
張琦眼裡的迷糊退散了一些,他好像懂了。
大家一起走目標太大,會引起遊客們的好奇和緊張,他們只好分開走,在關小雲家集合。
下雪了,景區呈現出了一種別樣的熱鬧。
陳仰和朝簡穿過小巷走上主幹道,遊客接踵而來,小吃的香味飄了一路。
關小雲由幾個任務者負責帶去目的地,他們主動接下的那個活,有鄭之覃跟隊,他的實力陳仰是信得過的,不擔心會出意外。
有遊客抱著關東煮從陳仰身邊經過,他的肚子叫得更響。
陳仰還沒說什麼,朝簡就給他買關東煮去了。
前面有騷動,陳仰匆匆跟朝簡打了招呼就去查看情況。
一對年輕夫婦正在吵架,吵得不可開交,陳仰聽他們翻舊帳,陳芝麻爛穀子全都往外抖,他不明所以,還是圍觀群眾告訴他說,孩子丟了。
不找孩子,在這吵什麼呢,翻來翻去一筆爛帳,陳仰心頭的火氣蹭蹭往上冒,嘴上還在積極幫忙解決問題:「女士,先生,你們說一下孩子的特徵,穿什麼衣服,多大,留的什麼髮型,手上有沒有拿東西,我幫你們找找。
那對夫婦停下爭吵,他們一致的將矛頭對準陳仰這個外人。
「就你一個怎麼找?還不快去叫你的同事!」
完了就繼續對吵。
「我說不想來青城旅行,你非要來,現在好了,豆豆丟了。」
「是我要來嗎,我比你還不想出來玩,要不是你媽跟豆豆提什麼旅遊節,他上了心,吵著要看,我能訂機票?你媽不知道,你能不知道嗎,我忙得要死,為了這趟旅行,我熬夜趕了好幾天工!」
「所以呢?這跟你沒看好豆豆有什麼關係?」
「我趕工不累啊?我走路都犯暈,你讓我看豆豆,你怎麼不帶他?!」
「我懶得跟你吵,來之前我就跟你說我做了夢,噩夢,凶兆,青城三連橋不能來,你覺得我是在放屁,結果呢,我們今天下午才到這裡,晚上一轉眼豆豆就沒了,你從來都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但凡你信我一點,我們這會就不會在這裡……」
「……」
陳仰感覺自己的腦子成了一個木魚,被人不停地敲啊敲,敲啊敲,快要裂了,他扭頭找圍觀群眾搜集孩子的信息。
還沒搜集完,陳仰就見錢秦牽著一個男孩往這邊來,那男孩和群眾描述的一樣。
圍觀的站開點,有人大喊:「兩口子還吵啥啊,你們家娃被好心人送過來了!」
男孩攥著錢秦的手,不往爸媽那跑。
他媽媽哭叫著撲了過去,一把抱緊他,連聲問他跑哪去了,為什麼不聽話。
「行了,豆豆沒事就好了。」當爸爸的沒那麼情緒化。
「我們今晚就走吧,離開三連橋。」他捂著跳動的右眼皮,「我說真的,我心裡頭……」
孩子媽打斷他,冷笑道:「你要走就自己走,我一個人帶豆豆看旅遊節。」
「又不是只有三連橋有旅遊節,其他地方也有,我們可以等別的地方旅遊節到了,再去看啊。」孩子爸看她就是不往心裡去,氣得大吼,「你信我一回行不行!」
年輕女人也是個固執性子,她沒搭理丈夫,逕自抱起孩子走了。
四周的遊客里發出竊竊私語。
「帶孩子出來旅行不是挺好的事嗎,吵架就沒意思了。」
「對啊,真不知道吵什麼,的虧孩子沒丟,要是丟了,後悔去吧。」
「……」
「來都來了,就看看唄,明天不就是旅遊節了嗎,也不差一天吧,總統都沒這麼忙。」
「……」
「三連橋每年都有旅遊節,哪年出過事啊,還凶兆呢,這當爸的真是,為了回去也不找個好點的理由。」
「話說三連橋很多年沒在旅遊節前後下雪了,不知道明天下不下,走了走了。」
「……」
陳仰沒再管小插曲的後續會怎樣,他退出人群,叫住錢秦。
「幸好你看到了孩子,不然我一時半會找不到他,那對夫婦鬧起來了,我有可能觸犯禁忌。」陳仰跟錢秦道謝。
錢秦白了大半的頭髮上覆著碎雪,他微微駝背,一隻手放在外套口袋裡,一隻手垂在褲子一側,還維持著被攥的樣子。
「我在你前面碰到的這場鬧劇,找孩子不是為了你。」錢秦。
陳仰沒改變自己的想法,儘管如此,錢秦還是有幫到他。因為他也碰到了這個事,就也要負責化解。
大晚上的,下著雪,如果錢秦沒找回孩子,那還不知道要費多少時間。
平時找就找了,把景區查個底朝天都沒問題,可這會不行,第一個任務正在艱難收尾,就很麻煩。
「大哥哥!」
男孩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他把手裡的小汽車舉高,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看著錢秦,眼裡滿是純真和善意,「這個送給你。」
錢秦一動不動地站了會:「謝謝。」
男孩還想和錢秦待會,他媽媽把他帶走了,這次他沒有再能跑回頭。
陳仰看錢秦蹲下來,按著小汽車在青石板上蹭了蹭,小汽車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了一段。
錢秦拿起小汽車離開了,他外表有多孤冷沉靜,內心的岩漿就燒得有多燙,骨頭架子仿佛都在起火。
關東煮的香味從左側傳來,陳仰將視線從錢秦消瘦的背影上收回來。
朝簡把紙杯給他。
「景區的事還挺多的。」陳仰捧著紙杯,感受一股股的熱氣往他手心裡鑽,他呼出一口氣,眼睛掃視紅燈籠高掛的三連橋,這塊真實世界的碎片隨著任務的進度推進,越來越不真實。
「小陳,怎麼回事?」人群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陳仰看著向他走來的劉值,腦子裡是對方殺人碎屍糊牆的事,他大力咬碎一個牛肉丸:「剛才有個小孩走丟了。」
「什麼,孩子走丟了?現在找回來了嗎?」劉值臉上的溫和瞬間就不見了。
陳仰點頭:「找回來了。」
「那就好。」劉值又恢復成原來的神態,「十一點開會,沒忘吧。」
陳仰說沒忘。
劉值也沒問查得怎麼樣了,只是叮囑了一遍。
陳仰一直戒備地盯著劉值,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道:「快走。」
朝簡帶他抄近路。
陳仰吃關東煮吃得燙嘴,他不耐煩了,沒吃幾個就給了朝簡。
陳仰到關小雲家的時候,只有小部分任務者到了,大部分還在路上。
第一波到的任務者都在堂屋的屋檐下待著,沒進屋。
男同志們的眼睛跟著朝簡手裡的關東煮轉,幾個女同志的眼裡沒有關東煮,只有吃關東煮的帥哥。
陳仰進了堂屋,開燈,他等了會,隊友們陸陸續續都到了。
人數和紀念館的時候不相符,少了十來個,其中就有鄭之覃的輔導員。
這個現象讓隊伍里的氣氛變得緊繃。
「我,我來的路上聽到幾個遊客討論,說是有遊客不滿意還有三個景點沒開放,和管理處的人吵起來了。」一個小個子男生猶豫著開口。
那十來個應該是急著往關小雲家趕,沒管糾紛,或是彼此都抱著別人會搞定的心態,最後觸犯禁忌死了。
陳仰掃了眼背對著他,站在院裡抽菸的鄭之覃。
那輔導員當時是和新認識的同齡女士一道走的,沒和鄭之覃同路,要是他們一塊兒的話……
煙味混著寒氣往陳仰的鼻息里撲,他的眼前浮現出鄭之覃站在潘霖的屍體邊抽菸的畫面,以及那聲「小朋友,走好」,他無聲地扯扯嘴角,腳步邁了出去。
「你要不要去找找你輔導員,也許她只是有什麼事耽擱了,來晚了。」陳仰停在鄭之覃身旁。
鄭之覃彈了彈菸灰:「我看到她的屍體了。」
陳仰不再多言。按照年齡,他應該喊那位輔導員一聲阿姨,她給的那袋大棗還在他床頭放著,沒吃。
他能記得的就是她的臉很素,幹練清瘦,下巴正中間有顆痣。
這還是接觸過的,像那些沒接觸過的死了,陳仰都沒印象,只會覺得,又少人了。
百人任務,百人……幾乎都是幾條人命,十幾條人命的減少,就像是單純的數字一樣。
陳仰返回堂屋,他拐到樓梯口,腳步不停地直奔二樓。
二樓的樓梯口有個門,打開進去會有幾個屋子,其中一個是關小雲的房間,後來他們為了找線索,把牆壁和地板全砸爛了。
陳仰走那天將二樓的所有門窗都關了起來,有個屋子裡面放著一具年輕人的屍體,一具老年人的屍體,還有一具碎屍,那味道無法形容。
陳仰戴著口罩進去,快速開窗散味。
等味道沒那麼沖了,他才讓隊友把關小雲背上來。
關小雲還沒醒,或者說她不肯醒,不願意面對現實,這狀態跟武玉有點類似。
「按穴位吧,按她的人中,中泉,湧泉三處。」一個任務者說。
「她不是突發性昏厥,是被敲暈的,哪能暈這麼久,早該醒了。」隊伍里有不同的聲音。
喬小姐將關小雲提到自己跟前,湊在她耳邊說了什麼。
關小雲的眼皮直抖。
「醒了。」喬小姐輕笑。
剛才她說的是:你不想見見你男朋友嗎,他連個給他收屍的人都沒有呢。
關小雲看著堵在樓梯口那扇門前的一伙人,嘶啞地問道:「他在哪?我男朋友在哪?」
「你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我們就讓你見他!」江江高喊。
關小雲用一種要吃了他的眼神看他。
江江往同伴身邊縮了縮,這女人爺爺的事,他是絕對絕對不敢說漏嘴了,怕她想不開,什麼都沒說就自殺了。
關小雲垂著頭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大家漸漸開始不耐的時候,她才慢慢開口。
「我以為只有我一個。」關小雲兩隻手插進頭髮里,用力揪住一把,「我沒想到程哥和阿宇竟然也……我不知道……阿宇為什麼……嗚嗚……」
樓梯上的女人失聲痛哭起來,這起悲劇跨度的時間很短,就是上周的事。
上周關小雲跟往常一下在景區巡邏,她下班回家的時候,發現門口的信箱裡有一封匿名信,信上說只要她答應做一件事,就會支付她一筆錢。
關小雲以為是騙子就把信丟了,誰知當天晚上,她收到信息提示,卡里突然多了十萬。
很快她就收到了第二封信,那個匿名人士透露,十萬隻是誠意,她開始信了。
「我起先沒想答應的……」關小雲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指,「那筆錢我幾輩子都賺不到……我只是想過得輕鬆一點,有錯嗎,我有錯嗎……」
聽她說的這些,眾人不言而喻,她這是被金錢誘惑了。
俗話說,富貴險中求。錯沒錯都是相對應的,他們是旁觀者,不好評價。
「我不明白,阿宇為什麼要和我走上一樣的路。」關小雲蹲下來,嘴裡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陳仰隔著點距離,俯視她的絕望:「你明白的吧。」
關小雲的身子一震。
「他妹妹的婚姻是個災難,她想開個店換種生活方式,可是開店需要本錢。」陳仰略微一頓,「他也有了喜歡的姑娘,要為他們的將來做打算。」
關小雲把頭埋進了臂彎里,肩膀抖個不停。
「程金也差不多吧,」陳仰說。孩子要出生了,有個可以擺脫困境的機會掉在了自己面前,只要抓住了,一家就能過上好日子。他即便明知有危險,還是會抱著僥倖的心理賭一把。
陳仰深吸一口氣,之前鄭之覃告訴他說「程關葉三人的共同點是窮」,當時他還不以為意,他認為三連橋有不少家庭的條件都差,那不算特點。
現在想來,那就是共同點,只不過人生翻盤的機會沒有分散在所有疲於生機的人身上,只給了他們三人。
沒誰關心所謂的報酬是多少,也不管匿名人士是獵奇還是出於什麼想法,他們只想知道,關小雲做了什麼事。
然而關小雲又不配合了。
「叮」樓梯上響起一聲金屬輕響,喬小姐扣動打火機的蓋帽,「妹妹。」
關小雲沒反應。
喬小姐給她煙:「要嗎?」
關小雲接過煙,喬小姐彎腰給她點燃。
「程金偷的梳妝盒是幹什麼用的?」喬小姐倚著牆壁,旗袍開叉處的風光若隱若現,既有韻味又火辣利落,她不招手,就沒人看靠近。
關小雲第一次抽菸,才抽一口就咳嗖不止,她咳了會繼續抽菸,第二口好了一點:「大家在管理處上班,成天的圍繞著這些景點,會聽到些迷信類的東西。
「傳言那梳妝盒的主人生前是個待嫁的女子,她被情郎背叛,自殺了,一直住在盒子裡,只要誰拿走盒子供起來,女鬼就會報恩。」關小雲說,「程大哥指著女鬼保護他的老婆孩子。」
「假的。」她笑出聲,淚流滿臉。
喬小姐輕嘖了一聲:「不但可憐,還蠢。」
關小雲蹬過去。
「還是個善良的人。」喬小姐挑眉。
關小雲徒然變色,她顫著手狠狠抽菸,邊抽邊笑:「我不善良,我自私,哈哈,我會天打雷劈。」
喬小姐掃了掃等結果的眾人,她見實際差不多了,就進入正題:「你究竟做了什麼事?」
關小雲抽了好幾口,她張張嘴,緩慢地蹦出三個字:「體驗館。」
大家一片譁然,體驗館?景區有那個景點嗎?沒有吧?
陳仰欲要找朝簡求證,他的頭皮猛地一陣顫慄,當初火車站的任務期間,他翻看的那本雜誌是青城旅遊攻略,而其中的三連橋比虛擬世界的三連橋多了個地方。
陳仰進來這裡以後,他試圖回想那個多出來的地方是哪,可他怎麼都記不起來了,那部分記憶如同被全部摳掉了。
現在陳仰想起來了,那個多出來的地方就是體驗館!
他想起來了!
陳仰心跳加速,頭皮顫慄,他將抿白的唇貼在朝簡耳邊,呼吸急促:「你記憶里的三連橋也有體驗館?」
朝簡道:「沒有。」
那一瞬間,陳仰的腦子裡閃過很多想法,流星雨似的划過去了,沒留下痕跡。
陳仰聽見隊友們鬧起來,七嘴八舌,他也聽見關小雲說:「封起來了,很多年前就封起來了。」
「它的位置在哪?」喬小姐懶洋洋的語調和周圍的緊張格格不入。
關小雲不出聲。
陳仰冷不丁道:「位置是不是在管理處?」
關小雲放在膝蓋上的手劇烈一縮。
陳仰猜對了,不出意外的話,入口就在那個小門後面。可惜他們拿不到劉值的鑰匙,不能進去探個究竟。
「是在管理處,地下。」關小雲望著虛空,「要走通道,很長。」
她說體驗館原本只是一個普通景點,在地下一層,會在旅遊節當天開放,遊客們進去聽舊時代的聲音,體驗過去。
某一年,體驗館發生異變,從那以後就被封了,也成了三連橋的禁忌。
她記事起,那個地方就是一塊空地,靠著紀念館西邊。
關小雲要做的事就是進體驗館,轉開一個圓盤,全程打開視頻將一切錄下來,信上的人叮囑她小心看守者們,她不當回事。她在三連橋出生長大,就沒聽過見過什麼看守者。
體驗館也只在奶奶留下的日記里看到過,很普通的一個景點。
至於異變,奶奶沒有記錄多少,只寫了四個字。
關小雲說不清自己是為了錢,還是有好奇的成分在裡面,她按照奶奶日記里的信息找到一個入口,偷偷進了體驗館。
在那之前,關小雲都沒想過會有生命危險,她只當是有錢人差遣窮人,找樂子玩。
直到她走下台階,穿過地下通道,走了不知道多久,看見那個她以為不會有的圓盤,她不自覺地靠近。
大家聽到這,都屏住了呼吸。
「我意識到自己的狀態很詭異,就跑了,我沒碰圓盤。」關小雲繼續往下說。她回家發現手機都沒開,視頻也沒錄,但她不想再去第二趟了。
十萬塊已經花沒了一萬多,關小雲想辦法湊齊放在卡里,她想的是,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窮就窮吧,至少安全。嘗過害怕以後,她知道,沒有什麼比平安更重要了。
可事情沒有讓關小雲如願,她的生活回不去平淡的時候了,因為有人盯上了她,還不止一個。
關小雲懷疑盯上她的就是那些看守者,她想報警,但如果報警,就會牽扯出她收過的信和錢,況且她也交代不出匿名人士的任何信息,她開始猶豫掙扎。
沒有人可以商量,關小雲焦躁神經質地到處寫「他們盯上我了!」,寫了很多。
那群看守者盯得很緊,關小雲想逃跑,可景區前後門都有人盯守,根本逃不出去。她只能先躲起來再想辦法。
那時候關小雲還天真的以為,看守者們只是盯著她,不會殺人滅口。後面的事都是她沒有想到的,一步錯步步錯。
關小雲因為一念之差害了自己,她躲藏的這段時間後悔不已,程金被殺的那時候,她怕得要死,更是想過自殺。
但她沒那麼做,她不在了,爺爺怎麼辦。
關小雲突然站起來:「我爺爺呢?」
眾人在忙著梳理關小雲所說,他們聞言,都沒和她對視。
「我爺爺呢?!」關小雲被不好的預感充斥,她煞白著臉,哭紅的眼睛瞪大,「啊!我爺爺去哪了?」
「死啦!」有人火爆地吼道。
關小雲呆滯地看過去:「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她推開幾個人,往對方那邊去,結果還沒走兩步就往樓下栽。
張琦及時把人接住:「暈了。」
陳仰說:「先放著吧,我們理一理線索。」
樓梯上的眾人以小隊或個人模式散開,陳仰擰開樓梯口的門走進去,他把屍體往外拖了拖,放在門口。
「解題的方向錯了。」陳仰自言自語,「我還以為遺書里的『他們』是指管理處的劉值等人。」
「體驗館,體驗舊時代的聲音,是有畫面可以觀看,還是用耳朵聽?看守者是當年目睹異變的那群老傢伙嗎?也有可能是他們的後人。」
陳仰捋著思緒,目前的進展全部推向了明天的旅遊節。關小雲沒碰圓盤,體驗館還是封起來的樣子,那明天會有意外嗎?
葉宇和程金都死了,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和關小雲一樣,進去發現不對勁就跑了。
陳仰隨便在地上坐下來,他讓朝簡檢測自己的體溫和心跳:「我感覺我的閾值升上去了。」因為現在的他挺平靜的。
朝簡檢測了一番:「沒事,有波動是正常的,不用管。」
陳仰把手給朝簡,讓他捏。
樓道里隱隱有細碎聲音,陳仰很熟悉,那是藥片在瓶子裡碰撞的聲音,他往樓下探了探頭,發現喬小姐在吃藥。
陳仰忍不住出聲,關心地詢問:「喬姐,你怎麼了?」
喬小姐咽下藥片:「治性癮的。」
這回答直白到了極點,陳仰聽得抽口氣。怪不得她在這裡沒有和哪個任務者糾纏,也沒接近Npc們……
畢竟不論是痕跡,氣味,還是狀態都能看得出來。
喬小姐收起藥瓶,手指在捲髮里穿梭,指甲油換成了正紅色,被她雪白的膚色一襯托,艷得讓人移不開眼。
本來她是個享樂主義,命運給什麼就接什麼,權當是放鬆解壓了。
去年年底發生了一件事,一個床伴的老媽找偵探查到她的住處,要給她下跪,求她放過自己兒子。
那兒子也給她下跪,求她別不要自己。
喬小姐突然就厭倦了那種生活,厭倦了以性愛的奴隸生活,她想看看癮能不能戒掉。
醫生很溫柔,藥也不難吃,於是喬小姐開始接受治療,漸漸的,藥物和生長在她骨子裡的欲望產生了鬥爭。
陳仰抓捕到喬小姐眼裡一閃而過的躁鬱,他懷疑是那藥的副作用把她送進了這個審核任務。
「我怎麼什麼都跟你說。」喬小姐悠悠道,「小仰仰,你是我閨蜜。」
陳仰:「……」
「這次醒得倒是很快。」喬小姐剛說完,牆邊的關小雲就踉蹌著朝門口跑來。
「啊——」關小雲撕心裂肺地大叫。
陳仰的耳膜有點疼,他的閾值又下降了,現在的他也想叫兩聲。
關小雲癱坐在愛人和親人的屍體中間,她瘋瘋癲癲的,嘴邊掛著血絲,嘴裡神神叨叨個不停,一會說「阿宇肯定是來找我的」,一會又說「爺爺走了,我錯了」,後來就不知道念的什麼了。
陳仰湊過去才聽清她說的是:我撒謊了。
「什麼?你撒了什麼謊?」陳仰不知怎麼有點慌,他捉緊朝簡的手,眼睛鎖住關小雲。
關小雲挨個看陳仰幾人,又去看聞聲跑上來的其他人,她憐憫地看著他們,眼裡還有幾分歉意,之後變成漠然。
「我其實打開了……」
關小雲的臉白得跟鬼一樣,那晚她被迷失了心智,受到了蠱惑,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手已經轉開了圓盤。
「報應來了,報應這麼快就來了!」關小雲躺在親人跟愛人的屍體身邊,扭曲著臉哈哈大笑,淚流不止,「要是真的像傳說中的那樣,打開就會再現異變,那就一起死吧,都別活了……我打開了,來不及了……完了……」
「別吵。」喬小姐給了她一耳光,「你打開了什麼?」
關小雲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流,她閉上眼睛,大大地咧著嘴,一字一頓:「黑色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