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風簡醒來後,宋三嬸又來了。
這回顧風簡有了精神,親自守在院子裡攔人。
他搬了張竹椅過來,那椅子不知道是他從哪裡翻出來的,與他這破落的院子是一脈相承的樸素。他就駕著腿坐在上面,用涼颼颼的眼神示意奴僕們把東西都給他搬開,不要留著擋路。
宋三嬸過來一看,見他這架勢,不由想起對方那過人的武力,心中發憷。她攥緊手裡的白帕,還是覥著臉上前,同顧風簡問好。
宋三嬸昨夜一宿沒睡,輾轉反側,不能安眠。
之前宋三娘和她說要去找傅長鈞告狀的時候,她就被嚇得不輕,打那之後一直很安分,沒去找過誰的麻煩,連擠兌的話都沒說過。
她一直小心翼翼,想將這事混過去。哪知顧風簡還沒來得及告狀,倒叫傅長鈞自己給撞見了,還把前頭藏著的事給查出來了。
這可比宋三娘自己去告狀還要糟糕!不知道她家郎君回來,該被折騰成什麼樣。
宋三嬸心中發苦,暗生怨懟。
天地良心啊!那些出去胡說宋初昭壞話的奴僕,真不是受她的指使!她只是知道這事,卻沒有阻止而已,因為覺著不是什麼大事。
她與宋三娘沒仇,更沒什麼利益相關,何必非要為難她?連平日對宋三娘不客氣,都是為了看宋老夫人的臉色。
她本人又不姓宋,在老太太眼底下過日子,能不小心嗎?她也是沒有辦法啊!
至於宋老夫人,宋三嬸覺得,她雖然厭煩宋初昭,卻不想因此錯失與顧家的婚事,沒必要做那些多此一舉的事。
所以,究竟是誰看宋初昭不過眼,暗示著府中奴僕使些下三濫的手段,宋三嬸心裡大概清楚。
可是她清楚,別人卻不清楚!
現在事情鬧大了,始作俑者什麼責任都沒有,受罰的只有她的郎君和兒子,做惡人的也只有她一個,叫她心裡如何能平衡!
如同現在,老夫人不情願,什麼事都不做,她卻得巴巴地過來找宋初昭賠罪。
他們三房又不是賤得慌,憑什麼就得受這委屈?
宋三嬸心裡早已將那幾人翻來覆去唾罵了無數遍,面上還得強顏歡笑道:「三娘啊,這些東西你收著,本就是送給你的。」
顧風簡也笑,坐著沒起來,抬起頭仰視她:「怎麼叫本就是送給我的?我不好收三嬸這麼多貴重的禮物。還是算了吧。」
宋三嬸繼續笑:「不是三嬸的東西,這些是賀府給你的禮物。先前一直存在老夫人那裡,沒給你拿過來。昨夜我兒回來提醒,我才想起這事,急匆匆去把東西領過來了。你看看,有什麼喜歡的。」
「哦——」顧風簡恍然大悟,「原來是賀府的東西。」
他站了起來。
宋三嬸一喜,正要叫人把東西都抬進去,顧風簡長臂一伸,再次攔道:「麻煩三嬸了。可惜我這院子小,放不下那麼多東西。春冬。」
春冬已經藏了好久,樂顛顛地從門後跑出來,高聲道:「春冬在!」
顧風簡說:「你去拿個冊子,幫我將所有的禮物都記錄一下。我喜歡的,拿進來,我不喜歡的,到時候同外祖父說,讓他看看,是收回去,還是任由我處置。」
宋三嬸愣了下,生硬地扯動著嘴角道:「怎麼收個禮物,還要記起來呢?」
顧風簡奇怪道:「收個禮物不要記著嗎?那下次該如何回禮?」
宋三嬸說:「這是長輩送給你的禮物,是賀老爺關心你,不用回禮的。」
顧風簡點頭:「是啊。我從未見過我外祖父,他如此關心我,我很欣喜。但到底都是自家人,還是將喜好同他說清楚比較好,以免下次,他又送了些沒必要的東西過來。」
宋三嬸還想再說:「這可禮物主要還是心意,你這樣做……」
顧風簡卻不給她絮絮叨叨的機會,自顧著說道:「這些禮物那麼多,沒清點完之前,還是不要放在我的院門口,出行不方便。三嬸,東西是哪裡來的,先搬回去吧。等春冬整理好了,我再過去拿。你看怎麼樣?」
宋三嬸游移不決。
她覺得宋三娘不笨,應該是猜到禮物少了一部分,故意用這樣的方法逼她還回來。
自古就沒有逼人收禮的事情,她過于堅持徒增尷尬。
她先前發現了,這個宋三娘的手段比她要高明,不好對付。
可這麻煩怎麼還是在她身上?
怎麼就還是她!憑什麼就要她賠!!
宋三嬸的內心跟爆炸了一樣。炸過之後,恢復成一片平靜。痛快了不少。
她沉下臉,那一刻,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勇氣。
「那就搬吧。你二姐與祖母似乎拿了點東西。我待會兒去問問她們。或者三娘你自己去問。」
她當時拿了一點,東西都沒有損壞,可以還回去。別人的事,她不要再管了。
顧風簡親眼目睹了她變臉的全過程,並從中看出她複雜的心路歷程,可謂精彩至極。他點了點頭,說:「好。麻煩三嬸了。」
宋三嬸穿了一件隨手換上的衣裳從堂間走過,眉宇中全是憔悴,走到迴廊的時候,就見宋詩聞讓婢女抱著琴從屋裡出來,
往日見到宋二娘這無憂無慮的雅致,宋三嬸還覺得高雅有趣,可昨日事情鬧得那麼大,早她還跟沒事人一樣的出去彈琴,就叫宋三嬸不痛快了。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宋三嬸故意放重腳步,朝著宋詩聞靠過去。
宋詩聞淺淺笑道:「三嬸,早。」
宋三嬸說:「不早。一晚上沒睡呢。」
宋詩聞道:「那三嬸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這心裡有事,實在是休息不好。」宋三嬸說,「詩聞啊,先前你從老夫人那裡拿的幾對耳環,還有一樣髮飾,你還記得嗎?那其實是三姑娘的東西。老夫人弄錯了,送給你了。」
「哦?」宋詩聞驚訝道,「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很好看,就收下了。可是我屋裡東西太多,我當時隨手一放,也不曉得放到了哪裡。等我晚上回去,給三嬸找一找。」
宋三嬸說:「還是現在就去吧。你妹妹正等著呢。」
「妹妹很急嗎?」宋詩聞說,「若是妹妹非想要那對耳環,我那裡也有別的。我去選幾樣,當是賠給她的吧。」
宋三嬸嘴角抽動,又很快撫平。心說那價錢能一樣嗎?!賀老爺送過來的,全是他們挑的最好的東西。你送回來的,倒真是自己看不上的東西。
宋三嬸說:「那是別人給她的禮物,不一樣的。還是得原樣的好。」
「這可真是不好。」宋詩聞抬起頭,無辜說,「我去找祖母說說,看看該怎麼辦。」
宋三嬸咬牙,險些呲出聲來。
她曉得宋二娘心思深沉,但她一直不討厭。這世上想好好活著的,誰不得多算計些事情?這些人起碼錶面上對你客客氣氣,能叫你舒服。
可當遇上一個故意聽不懂你話的人,可真是想打人了!
宋三嬸自然不敢真打宋詩聞,被推辭了一番,只能悻悻回去,轉道去找宋老夫人。
宋老夫人聽她說完,沒好氣道:「宋初昭怎麼那麼深的心機?她這是何意?昨夜不肯收,今日還不肯收,是要我去求著她嗎?」
宋三嬸說:「那些本就是給三姑娘的東西呀。還回去也是應該。」
宋老夫人站起來,臉色陰沉道:「如今不是我不肯給,是她不肯要啊!找這般藉口,不就是為了讓我難堪?擺出這般姿態,是想叫府里的下人看我與詩聞的笑話?」
宋三嬸有些慌,不肯聽從,勸道:「母親,如今是我們站不住理呀。我已經將東西還回去了,您同我一起吧。」
宋老夫人拂袖,不耐煩道:「我又沒說不還,我真能昧了她東西不成?明日再說吧。」
宋三嬸說:「可我郎君還在傅將軍手裡呢,他昨日都那樣叮囑我了!我若不照他所言行事,他回來還不得責罰我?」
「那傅長鈞真能吃了我兒不成?他是我兒子,我自然也關心他,不用你說!」宋老夫人說,「就明日!眼下巴巴地送過去,好似她能拿捏得住我似的。不行!」
宋府內院一陣雞飛狗跳,顧風簡這裡倒還算清淨。
宋三嬸總算是學聰明了,曉得去煩著別人,不來惱他。可惜她戰力不佳,纏著老夫人哭了一陣,又講道理又賣可憐,也沒把人給說服下來。
她慣會看人臉色,習慣了欺軟怕硬,擔心真將老夫人惹惱了,給自己添上麻煩,沒鬧得太過分。打算第二日買些好吃的東西,再來找顧風簡說點好話,朝他賠罪,將事情揭過去。
宋三嬸想,不過一個晚上而已,事情還能變得更糟嗎?叫老夫人與宋家兩位姑娘都冷靜一下,也好。
她卻不知道,第二天,顧風簡是準備去賀府的。
第二日天一早,顧風簡就讓春冬喊他起來。不想再撞見外邊的奴僕,二人直接從側門走了出去。
宋初昭也是起了個大早,步行到賀府附近的一條街口等候。
二人碰面時,朝陽恰好從天際線上冉冉升起,在頭頂灑下一片暖橘色的彩光。
三人見了面就笑。
宋初昭是想到後面的事情忍不住傻笑,顧風簡是陪著她笑。春冬則是埋頭偷笑。
顧風簡其實少有這樣放鬆的狀態,但一見到宋初昭,就覺得好像世上沒什麼值得不高興的。笑到後面心情也跟著變好了不少。
附近的叫賣聲越來越響。宋初昭冷靜了些,領著顧風簡往賀府走去。
春冬好想同宋初昭講講這兩日發生在宋府的事,可是怕擾了他二人清淨,強行忍住了。
等到了賀府的門前,宋初昭皺著眉頭低聲道:「這賀府與我之前來的時候,不大一樣。」
顧風簡問:「哪裡不一樣?」
「哪裡都不一樣!」宋初昭指著說,「你見過在門口的石像上,掛紅綢的嗎?又沒有什麼喜事。」
顧風簡意會,笑道:「是想叫家裡看著活潑一些吧。」
「自然是為了歡迎我們姑娘。」春冬說,「看來賀將軍確實是很喜歡姑娘的!」
宋初昭用鞋底地上碾了一把:「唉,這多不好意思啊?」
春冬說:「公子,這是賀老爺為姑娘準備的,您不好意思些什麼?」
宋初昭:「……」你不懂。
春冬,太好了,也有你不明白的一天。
春冬主動說:「既然有公子陪著,春冬就放心回去了。」
顧風簡將身上的零錢給了春冬:「去外面逛逛,今日宋府或許會亂一些。你不高興,就不用回去。」
「謝謝姑娘!」春冬朝他行禮,「我先回顧府。晚些時候過來接您。」她要找人聊天!可憋著她了!
顧風簡見她心都要飄走了,好笑道:「去吧。」
春冬跑得飛快,宋初昭說:「那我們也進去?」
顧風簡點頭,走了兩步,想起大事,拉住她問:「你帶禮物了嗎?」
宋初昭說:「帶了!」
她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巧的長盒子,打開給他看,裡面放著一支筆。
雖然當時賀府的僕役說了不用帶禮物,但宋初昭哪能真的不帶?
「我本來想拿條人參或者別的什麼,總不至於出錯。叫顧夫人撞見了。她知道我是要來賀府,就給我塞了這個。」宋初昭解釋說,「顧夫人說,賀府什麼都不缺,賀將軍也見多了世上的奇珍異寶。所以送什麼沒關係,配得上自己的身份就可以。」
顧風簡點頭。安心了。
他正要往裡走,宋初昭又拉住了他,還在他脖子附近聞了聞。
「你身上香香的。」宋初昭笑道,「春冬給你配了什麼好東西?」
顧風簡:「……」
他不想說話,並且主動走遠了。
宋初昭嘟囔道:「不理我。」
顧風簡幽怨回頭,跟被噎住似的,最後冒出一句:「你很喜歡?」
「是挺喜歡的。」宋初昭大方說,「但是你放心,我不跟你搶春冬。」
顧風簡說:「……搶春冬算什麼。」
二人走上台階了,正要抬手敲門。顧風簡又急急拉著宋初昭退下來。
顧風簡:「差點忘了問你。若是你外祖父母問起,你將來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你該如何回答?」
宋初昭說出的話,賀老不定會滿足她。無論是多荒誕的事情,想來他也不會計較。
宋初昭:「我……」
她猶豫片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從小在邊關長大,常年學武。普通姑娘喜歡的不喜歡。普通姑娘不能做的事情,我想做。」宋初昭說,「你說我該怎麼回答?」
顧風簡笑:「你如何想就如何答。」
宋初昭認真想了想,然後說:「我也想報效家國!不一定要上陣殺敵、金戈鐵馬。可我想做我能做的事,我能做很多事的。你覺得呢?」
她偏著頭,靜靜看著顧風簡。
顧風簡也做出了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然後笑道:「我覺得你這想法很了不起。說出去能嚇到不少人。」
宋初昭笑了出來。
她覺得顧風簡這個想法,比她的還能嚇到更多人。
顧五郎可真是太好了。
顧風簡目光柔和,說:「進去吧。」
「你呢?」宋初昭,「你將來想做什麼?」
「我?」顧風簡頓了頓,然後道,「我沒想好,大抵與你相同吧。」
宋初昭:「大抵在哪裡?差在哪裡?我和你商量商量,說不定殊途同歸呢?」
他二人在門外不自覺聊上了,一門之隔的賀府,卻有十多人正在水火中不斷煎熬。
「來了來了來了!」
「又停住了。」
「聽著聲兒,該是要敲門了!」
「……好像又退回去了。」
「現在沒動靜了。」
賀老爺站起來,又坐下。再站起來,然後坐不下去了。
他怒了。
「怎麼還沒進來?你不是說他們已經在門口了嗎?你們莫不是在騙我!」
傳話的管事委屈道:「真在門口。就不知為何一直在徘徊不定啊。」
賀老爺指著他說:「怎麼能還在門口!!從門口到門前那才三步台階而已!我跳一步就上來了!」
賀夫人緊張道:「她是不是害怕,想走了呀?」
管事馬上道:「沒有沒有,姑娘該是在與顧五郎說話。」
賀老爺說:「在外面有什麼好說的?外面風不大嗎?進來說呀,進來還有好多吃的呀!」
賀夫人煩道:「你有本事去外面當著她的面說呀!將她叫進來!你總吵吵,我都聽不見別人的話了!」
賀老爺:「我——這時候你還說我!」
傅長鈞撓了撓額頭,無奈說:「不如我出去看看吧。」
賀老爺又攔道:「別了別了,叫他們先說完。別叫她覺得我們在偷聽他們講話。」
傅長鈞:「……」可你確實是在偷聽啊。
這時,有如天籟的敲門聲響起。
賀老爺深吸一口氣。
「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