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5章 她認得

  棠安的秋天比起京城來說要溫和許多，撲面而來的涼風並不會帶來多少刺骨的感覺。

  蘇成意抬起頭，天空陰沉，烏雲密布，卻並沒有要落雨的痕跡。

  這也是他最為熟悉的秋天，漂浮的空氣之中都帶著習以為常的落葉腐朽的味道。

  讓人想起那些天還沒亮就起床去學校上早讀的日子，街邊賣烤紅薯的大爺揣著手打盹，落葉踩在腳下發出斑駁碎裂的聲響，遠處連綿的群山在霧氣中透出紅楓的顏色。

  「啊~真是熟悉的死氣沉沉啊！Home~Sweet home~」

  跟在後面走出來的葉橘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睛，隨即抻了個大大的懶腰。

  這人在飛機上睡了一路，只在空姐發餐食的時候短暫清醒了幾分鐘，埋頭火速幹完她的那一份魚香肉絲蓋飯之後，便又昏睡了過去。

  把薄毯丟到她身上，她也就自己老老實實地蓋上，看起來很好照顧。

  該說不說，倒也是令人羨慕的睡眠質量，哈喇子都快淌一地了。

  蘇成意並不回話，只是向前走了兩步，招手攔了輛計程車。

  葉橘屁顛屁顛跟上來，把她那個百寶箱似的書包往車裡一丟，輕車熟路地趴在座椅靠背上跟司機招呼道：

  「師傅師傅，到巨山療養院，走不？」

  「巨山療養院姑娘你讓我查查導航啊。」

  司機皺起眉頭，顯然沒想到這棠安市還有他這老本地人都不太清楚的地方。

  蘇成意站在車門邊上，低頭看了一眼手錶。

  今天的飛機沒有晚點，如果這位司機願意搭載兩人的話，大概一個小時之後可以到達療養院。

  「.哎呀，位置恁偏啊姑娘。」

  司機撓了撓頭，看著導航上的距離。

  「對啊大哥！」

  葉橘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點頭，又繼續說道：

  「大哥，車外邊站著那個呆頭鵝是我弟，我們倆這次是去看望我們的祖母的。

  從小就是她一個人含辛茹苦撿破爛兒將我們拉扯大，好不容易我們都上大學了，以為好日子在後頭呢，沒想到她突然檢查出了老年痴呆，記性一天比一天差。

  我們只能儘量多回來看看她，大哥，我真的好害怕，哪天回來的時候，祖母已經不記得我們了嗚嗚嗚嗚」

  葉橘編瞎話的功夫向來了得，這一套亂七八糟的下來，她已經泫然欲泣，楚楚動人。

  方才還一臉為難的司機大哥此時估計正在內心咆哮「媽的我真該死啊！」，他大手一揮，重重拍了一把方向盤。

  「上車！大哥免費把你們拉過去，不要錢！」

  「.」

  蘇成意沉默了半晌，彎腰坐進車裡。

  上一秒還在悲傷動情的葉橘此時已經是一臉狡黠，她沖蘇成意眨了眨眼睛，隨後繼續說道：

  「大哥，車費我們一定會給的，您真是個好人！今天天氣不好，要不是碰上您，我們說不定還要耽誤好一會兒叫不到車呢！

  大哥你這裡掛的平安符是嫂子送的吧？哇塞真是有心了.」

  除了編瞎話，葉橘顯然也非常擅長侃大山。

  總之，隨便幾句話就把司機大哥哄得心花怒放的。

  他已經覺得原本既枯燥又需要集中精神的盤山公路變得妙趣橫生，偏僻遙遠的目的地也變得不再遙遠。

  車還沒開上二十分鐘，大哥的銀行卡密碼都快被葉橘套出來了。

  蘇成意原本想閉目養神一會兒的，方才在飛機上一直沒睡著，但這兩人嘮得起勁，顯然沒看出來他想休息的意願。

  其實光是聽聽聊天的聲音也沒什麼，車身顛簸的程度不高，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反而還挺催眠。

  但是，當計程車繞上山路之後，更可怕的事情就發生了：

  葉橘興致勃勃地連上了車載藍牙音響。

  「烏！蒙！山！連！著！山！外！山！

  月！光！灑！下！了！響！水！灘！」

  「.」

  聽著這兩人豪情萬丈的演唱，蘇成意緩緩睜開了眼睛。

  四周已經是屬於城市郊區特有的荒涼景象了，漫山的常青樹鬱鬱蔥蔥，使得這條盤山公路看起來好似沒有盡頭。

  「有沒有人能告訴我！

  可是蒼天對你在呼喚！！！！」

  蘇成意默默想，實在不行一腳油門從這衝下去洗了蒜了。

  慷慨激昂的歌聲使得這後半段路顯得格外漫長，蘇成意頭一次這麼期待看到那個灰暗陰森的建築。

  巨山療養院。

  計程車依依不捨地停在了門口，葉橘跳下車之後，開始和司機師傅爭執車費的問題。

  「不收！不收啊老妹兒，別跟哥掰扯！」

  「你不收我跟你急了啊老哥！」

  葉橘把錢從車窗扔進車裡，很快又被司機師傅眼疾手快地扔出來。

  蘇成意理了理風衣的袖口，走到車前，慢悠悠地說道：

  「能勞煩您在這裡稍等我們一會兒麼？這邊出來的話不太方便坐車，可能會稍久一些，所以在此期間耽誤的費用我會一併補齊給您。」

  司機微微一愣，先是「好說好說」，又側過頭小心翼翼地看向葉橘，小聲問道：

  「那個，你弟弟不是啞巴啊？」

  「.」

  「.」

  葉橘憋笑憋得臉都快變成綠色了。

  而蘇成意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百元紙幣，面無表情地遞到他手裡。

  「麻煩您了。」

  而後他便掉頭轉身，向療養院的大門走去。

  葉橘跟著他走了幾步，便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空空蕩蕩的山林迴響著她尖銳的笑聲，如果放在恐怖片裡大概會很合襯，放到《走近科學》里，也可以拍個三集。

  門口的保安並不是前幾次來的時候遇見的那個瘦弱的大叔，換成了一個看起來很不好惹的大漢。

  不過雖然面相兇惡，他倒是沒為難兩人，登記完就點點頭放行了。

  葉橘在這裡兼職過，所以進門就像回家一樣，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給蘇成意介紹道：

  「這邊是運動區，那邊是文娛區，再往前就是講座區」

  運動區其實就是擺著一些老年公園常見的健身器材的地方，文娛區有一些老頭老太太正揮舞著手上的小扇跳些健身操之類的舞蹈。

  蘇成意順著葉橘的目光看過去，反問道：

  「講座區？」

  「嗯哼，顧名思義唄，院裡偶爾會請一些講師之類的來給病人上課誒呀！放心啦，不是什麼營銷組織洗腦現場，也不會騙大伙兒養老金的。

  主要就是類似於《尋找人生的意義》或者《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之類的啦，都是廢話，但是大家還挺喜歡聽的喔？大概是喜歡聽人講話吧哈哈！」

  葉橘這個碎嘴子一路都在稀里嘩啦地掉落這樣的話。

  蘇成意安靜聽著，偶爾點點頭。

  兩人一路走到了住宅樓下，葉橘隔著老遠就看到了她的老熟人，踮起腳揮手打招呼：

  「袁姐姐！」

  被她點到名字的護士回過頭來，口罩上方的眼睛有一瞬間的茫然，隨後便轉為欣喜。

  「小葉子。」

  簡單的寒暄之後，葉橘很快說明了來意，並介紹蘇成意是她的大學同學，雖然長得挺凶但其實沒有什麼攻擊性。

  袁護士自然是相信葉橘的話的，於是兩人沒費什麼力氣就成功進入了住宅樓內部。

  有個在敵營混過的人帶路，還是很方便的。

  蘇成意這樣想著，雙手插兜，跟在後面。

  電梯來了之後，袁護士後退一步，看了一眼走廊盡頭的掛鍾，有些抱歉地解釋道：

  「小葉子，原本應該陪同你們一塊去走探望流程的，但我這邊暫時還走不開。道理規矩你都懂，我就不囉嗦了，臨走的時候記得來我這裡登記一下。」

  葉橘眯起眼睛點點頭，語氣輕快地回答道：

  「好的袁姐姐，那晚點見啦？我帶了水果，等下給你放辦公桌上~~」

  「好，謝謝。」

  袁護士的眼神在蘇成意身上停留，直到電梯門徹底合上。

  電梯一上行，葉橘就「呼」了口氣，開口道：

  「還好她沒空，否則有她在旁邊盯著，夏夏一定又是緊張得要命，還怎麼好好過生日呀。」

  「沒想到你還有兩幅面孔。」

  蘇成意慢悠悠地說道。

  「我對袁姐姐可沒什麼意見啊，關鍵是療養院的規定太不人性化了好麼？」

  葉橘吐了吐舌頭，沖蘇成意扮了個鬼臉，隨即又笑了起來。

  「不過咱們運氣不錯，看來夏夏這個生日是天時地利人和啦。」

  夏瑜的房間依然是在頂層，和方才路過的那些其樂融融的區域形成了某種鮮明的對比。

  一片寂靜，只有走廊盡頭的白熾燈偶爾閃爍兩下，帶著電流微弱的「刺啦」聲響。

  方才哼了一路小曲兒的葉橘這會兒也安靜了下來，她熟門熟路地走到門口，抬手輕輕叩了叩門。

  「夏夏，我是葉橘姐姐，我來看你啦？」

  屋內並沒有傳來任何聲響，葉橘卻並不意外，她稍等了半晌，繼續笑盈盈地說道：

  「那我倒數三下就進來了喔？三，二，一點五，一點四，一，零點五零！」

  話音落下，葉橘便推門而入。

  夏瑜的病房門是被反鎖的，葉橘剛剛問袁護士拿到了鑰匙，方才的倒數之所以出了些問題，也是因為這傢伙眼神不好，握著鑰匙懟了半天鎖孔才懟進去。

  「吱呀——」

  鐵門打開。

  蘇成意並不著急往裡進，只是靠在門口，握住了門把手避免門自動合上，隨後向葉橘點頭示意。

  葉橘瞄了他一眼，便轉過身進門，眉開眼笑地說道：

  「夏夏~」

  病房裡傳來「啪嗒」一聲，像是蠟筆滾落到地上的聲音，隨後是一連串的腳步。

  蘇成意微微側頭，看到有段日子沒見的夏瑜著急忙慌地小跑過來，又在距離葉橘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停住了腳步，像只警惕的小貓一樣。

  好在葉橘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毫不猶豫地就主動上前，一把將她抱住。

  蘇成意靠在牆邊看著，忍不住想。

  如果是楚大小姐的話，應該會蹲下身來攤開手臂，然後頂著她那張無敵明媚的笑臉，對著夏瑜笑吟吟地說：「要不要來抱抱呀？」

  而如果是陳錦之的話，她一定會非常鎮定地保持住剛剛的距離，然後就那樣微微笑望著夏瑜，什麼也不說，直到對方攢足了勇氣主動抱上來為止。

  「好久不見，夏夏，想我了嗎？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呀~好像又長高了噢？小孩子長起來就是快！」

  聽葉橘念叨了一會兒，夏瑜的手臂才慢慢抬起來，輕輕環住葉橘的腰。

  就像直到這時候，她才能確認眼前這個女孩是她所信任的那個葉橘一樣。

  葉橘感受到小女孩已經放鬆下來，這才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說道：

  「夏夏，今天還有個人來看你。」

  她這話一出，明顯感覺到懷裡的人一僵，隨即驚慌起來。

  「別怕，別怕。」

  葉橘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挪開一個身位，讓她的視線可以落到門口處。

  夏瑜攥著葉橘的衣擺，半晌才敢抬起眼睛向外看。

  蘇成意依然站在門口，保持著握住門把手的姿勢，是退避和保持距離的禮貌姿態。

  兩人眼神相接時，蘇成意想到第一次見到夏瑜的時候，也是這樣遙遙對視，瘦弱的夏瑜躲在寬大的睡袍里，像是一個從中世紀穿越來的小巫女。

  葉橘好像說得沒錯，小孩子長起來真是很快啊，和那時候對比起來，這會兒已經很有少女該有的樣子了，只不過還是一樣的瘦。

  蘇成意這樣想著，微微點頭示意，算是打了個招呼。

  他原本是想笑一笑以表親切的，奈何面部神經不甚發達，半晌也只是維持著面癱的神情。

  好在夏瑜並沒有被他這冰塊模樣嚇到，只是睜著眼睛看了他半晌。

  葉橘夾在兩人中間，老半天終於憋不住了，開口問道：

  「夏夏，還認得他吧？你給他畫畫做生日禮物的那個哥哥。」

  空氣有了一瞬間的寂靜。

  半晌，蘇成意清了清嗓子，主動開口解圍道：

  「說起來，也有段時間不見了，覺得不熟悉也很正常.」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夏瑜突然弧度很輕地點了點頭，目光清澈而堅定。

  她認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