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走得近了,隨安然才發現他神色間已經有了分明的倦色。
她上前,神色自若地伸出手去:「溫先生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
溫景梵的腳步卻是一頓,微微側目認真地打量了她一眼,目光落下去,看到她伸出來的手時,頓了一下,這才緩緩握住。
這一觸手之間,便冷得隨安然一個寒顫——他手上溫度寒涼,和她的溫熱一接觸,便如同是冰與火的交會。
隨安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溫景梵卻似沒有接收到她這個疑惑的眼神,只禮貌地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很快就鬆開。
但那雙眼睛,卻是目光清亮地凝視著她,緩緩說道:「是我的榮幸。」
隨安然笑容頓了一下,待看清他眼神中那一絲快得差點來不及捕捉的光亮時,這才微抿了一下唇,說道:「溫先生,我現在就帶您去看看房間。」
她這話一落,原本站在幾步之外的兩個服務員以及一個領班,立刻便跟了上來,隨著她一起帶路往六樓而去。
「根據您的需求,有兩個樓層的房間是符合要求的。
六樓的商務房,五個房間皆是雙人床,空間格局大,能夠最大限度地滿足工作活動需求……」
她詳細地介紹著,他就站在她身側。
微微低頭,認真地聽著。
她說話的時候有個很好的習慣,會很專注地看著你,面帶笑容,聲音柔美。
他想起昨天接得陸熠方的電話,看著她的眸色略微深沉,良久,才慢慢移開。
等抬眼看見上升的樓層到六樓時,這才側過身對著她說道:「剛才是我沒交代清楚,我是一個人住。」
隨安然一聲疑問的「啊」差點脫口而出,隨即一回想,才知道他這句話所指的意思。
他說的是在打電話給前台時,要了五個雙人房間,但事實情況是……他一個人住一個房間。
「那是給您安排您之前常住的VIP套房?」
她問道。
溫景梵搖頭。
電梯正好到六樓,隨安然和他一起步出,聽見身後齊整的腳步聲時,才反應過來,頓時暗罵自己一聲,立刻改口道:「六樓正好有商務單人房。」
溫景梵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眼底原本還淺淡的笑意卻是漸漸加深,只不過無人注意到而已。
到了預定的房間門口,她一一介紹過去,這種簡單明快,實用商務的風格對於這些快節奏的團隊精英,自然是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很快,八個人自行分組,拎包入住。
隨安然一回頭,見溫景梵還站在身側,彎唇笑了笑,繼續往前引路:「商務單人房和這些房間相隔一個過道和……」
「感冒還沒好?」
他打斷道。
隨安然抬手摸了一下嗓子:「還有一些,你聽聲音聽出來的?」
溫景梵似乎是笑了一下,抬手輕點了一下自己的喉嚨,「對,你這裡還有些沙沙的……而且鼻音有些重。」
隨安然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他修長的手指正好落在他的喉結上,此刻他正做著吞咽的動作,那喉結輕微滾動……在這不甚明亮的燈光里性感得誘人犯罪。
隨安然不自然地移開視線,默默地咽了下口水。
再開口時,聲音怎麼都不能平靜無波:「同事都沒聽出來……」
溫景梵沒接話,卻是低低沉沉地笑了起來。
隨安然沒忍住,還是側頭去看他。
他微低了頭,側臉的輪廓清晰,像是被打了柔光,朦朦朧朧得讓人看不真切,但他的五官——卻又是十分清晰地印在她心裡。
五年前,這個人,也曾這麼對著自己笑過。
不過那時候,他的聲音還不是現在這樣低沉平和,要更加少年一些,清澈得如同山間泓泉,足以洗滌靈魂。
這麼一走神,差點走過頭。
她帶著他看了看房間,「這個單人房的話空間就稍微小些,但是優點便是簡潔實用……而且。」
她微微一頓,走到窗邊,推開窗:「這裡視野很不錯,工作累的時候可以遠望一下,緩解眼睛疲勞的。」
「這裡不錯。」
他不知何時走到了身邊,就站在她身後,離她不過半臂的距離。
就以這種姿勢往外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後,神情自若地退開半步,四處打量。
「就這裡好了。」
他揚了揚嘴角。
隨安然點頭應下,見他已經走到沙發上坐下,很規範地念了一串酒店官方用詞。
等她邊想邊背完了,才發現他已經微閉了眼睛,一手撐在扶手上,支著額頭在休息。
她放輕聲音總結了最後一句:「您好好休息,祝您入住愉快。」
說完,正準備撤退,剛走了幾步,就被他的聲音留住了腳步。
「等等。」
他聲音低沉,沉得有些沙啞。
隨安然側目看去,他已經睜開了眼,雖然面色疲倦,但那雙眼睛卻依然清亮。
見她聽見了,並且已經停了下來,不知道為何又說了一句:「等等。」
隨安然走過去,隔著幾步距離看著他,有些擔心:「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就是有些困。」
他牽了牽唇角,露出個很淡的笑來。
左手伸進毛呢外套的口袋裡,再拿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個鐵盒子,抬手遞給她:「可以試試這個。」
隨安然順著看過去,是一盒含片。
溫景梵見她不接,手又抬了抬,坐直了些:「我以為我們現在已經是朋友關係了,不需要這麼拘謹。」
……這麼一說,她好像還真的沒有不收下的道理了。
她抬手接了過來,輕聲道謝:「謝謝。」
溫景梵只慵懶地坐在那裡,抬眼看了看她,又瞌上雙眸閉目休息。
隨安然遲疑了一會,還是提醒道:「累了的話還是去床上躺一會吧,工作是做不完的,身體才最重要。」
溫景梵沉默了一瞬,開口時聲音里也有了一絲極淡的笑意:「我以為像你這樣有事業心的女孩子,應該不大會說出這樣的道理。」
隨安然默。
在他眼裡,自己的確拼命啊……
可不是他三番兩次入住的時候,自己不是在熬夜就是在加班,不是在加班,就一直在工作……
但如果有休息……她才不要加班啊!
想歸這麼想,安然卻沒有解釋的意思,見他依然不動,神色倦懶地靠在沙發椅背上,心底壓抑著的淡淡心疼還是涌了上來。
「不知道你是遇上什麼棘手的工作了,不過睡好了才有更好的精神。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值,你有事的話可以直接打我電話。」
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他才出聲應下,聲音清朗溫和:「好。」
卻不知道這一個「好」,回答的是她的前半句,還是後半句……亦或者,他回答的是她的這一整句話。
回到辦公室,她開始處理各種瑣事,恍惚從工作中抽身,看見被她放在一邊的鐵盒子潤喉糖,出了一會神……
似乎能想像,他在錄音棚長時間配音時,嗓子有些不舒服之後,就會停下來,含一顆潤喉糖的樣子。
她打開盒子拿了一顆餵進嘴裡,清清涼涼的感覺從舌尖漫開來,一點一滴,緩緩化進心裡。
就像那一個清涼的夏日,他站在鐘樓的頂層,執樁敲鐘,一聲聲,聲聲入耳。
她抬眼看去時,恰逢他低下頭來。
距離有些遠,並看不真切,但依稀也能察覺這個少年目光清澈如同山澗清泉,波光粼粼。
那樣的夏日並未有一絲的暑熱,相反,以一種很舒適的溫度,伴了她一整個季節。
南方的夏天,幾乎每天都會有一場大雨,瓢潑而來,又轉眼放晴。
下午悶熱,蟬鳴一聲急過一聲。
隨安然在客堂自己的房間裡休息,她正靠在床頭看書,窗外是大盛的日光,刺眼得明亮。
她一頁頁翻著,除了外面鳥聲蟲鳴,便安靜得只有翻過書頁的聲音。
看了一會有些累,她卷上薄毯準備午睡。
剛躺下,便聽見一陣很輕微的腳步聲,走到門前時,停頓了片刻,隨即便是木門「吱呀」一聲打開的聲響。
她微撐起身子往門口看了眼……不過自然是沒能看見什麼。
她無論是否在屋裡,都會很妥帖嚴謹地關上門。
這會能看見的,也不過是自己緊閉的房門。
那開門聲之後,便很迅速地重歸安靜。
隨安然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卻在不停地猜測著……為什麼還不關門?
正這麼想著,門口就傳來很規律的敲門聲。
她想得認真,這突然的動靜嚇了她一跳,驚坐起,卻未出聲。
對門少年聲音清澈又動聽,清清朗朗的,就像屋外偶爾掠過的風:「你好,我是住在你對面的房客。
想跟你借支筆,可以嗎?」
她愣了一下,隨即起了身,到桌前拿了她的那支鋼筆走過去開門。
她的動作不快,從下床,拿鋼筆,到門口去開門,也用了一分鐘左右,他大抵是聽見房間裡的動靜,便始終安靜地等待著。
隨安然打開門,把手裡的鋼筆遞給他,微微抿著唇,不說話。
他微微側著身站著,穿著白襯衣,袖口捲起,在手肘處翻折,線條流暢,細節講究。
走廊里有些昏暗,只盡頭有日光。
但那少年站在那裡,身上便似帶著光一般,耀眼奪目。
他接過筆,對著她笑著道了謝,轉身要走時,又回過頭來說了一句:「我會在這裡住上好幾天,你要是有什麼不方便的,可以直接找我,我可以幫忙。」
那時候的隨安然並不是很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只當他是因為自己的幫忙而客氣說的話,只點了點頭,就合上門繼續回去睡覺。
這一次,安然入夢。
而門後的少年,眉頭輕微地蹙了一下,低頭看著那隻鋼筆良久,這才抬步離開。
直到後來,隨安然才知道……他那個時候以為自己有殘缺,是個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