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傳旨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二月上旬,隨著大規模戰事的落幕,漫山遍野的綠意搶先席捲了燕山以南的兩河地區,建炎十年的春天也完全到來了。

  而就是乘著這麼一片綠意,根本沒有得到趙官家二次召見的金國六太子領大同留守訛魯觀與樞密院都承旨領兵部侍郎洪涯,在東蒙古汗王合不勒的護送下抵達了定州安樂縣。

  然而,這麼一來一回,此時的安樂早已經被宋軍占據。所以,二人稍微休整,向城中的宋軍索求了一點給養後,便再度騎著合不勒贈送的蒙古馬匆匆往東北而行,並於這日傍晚抵達了定州州城。

  定州州城距離真定一百餘里,中間還有三條不大不小的河流,這個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也挺尷尬。

  當然,訛魯觀和洪涯也沒指望著能在這裡長久安逸,哪怕這是一個州城……他們的打算很簡單,休整一晚,明日上午,趁著這座城暫時還屬於金國統轄,儘量搜羅一些潰軍、補給、牲畜,再帶上城內願意走的地方官,繼續後撤。

  實際上,因為距離緣故,得知了前方大敗消息的定州這裡早就惶惶不可終日了,而定州刺史(金國制度,刺史州長官即為刺史)毛碩也已經允諾,翌日和他們一起北走。

  可等到第二日,也就是二月初十這一天早間,早飯才吃了一半,訛魯觀與洪涯便驚愕發現,他們似乎還是行動拖沓了一些。

  「毛仲權(毛碩字),你這是何意啊?」一聲嘆氣之後,後堂餐桌之上,洪涯捏著一個熱乎乎的油餅,冷冷相詢,引來了正在喝麵湯的訛魯觀一時不解。

  「並無他意,只是問六太子、洪相公……能否吃快一些?」坐在桌案對面的毛碩乾笑一聲,勉力做答。「早些出發?」

  「只有這個意思嗎?」洪涯冷笑相對。

  「洪侍郎想多了。」未等毛碩繼續言語,剛剛喝了一氣麵湯的訛魯觀倒是先不以為然起來。「毛刺史靖康中是宋國將官,然後出仕劉豫的齊國,做你下屬,然後又在本國為官,為一州刺史,這等身份,註定為宋人所不容,所以才這般焦慮……其實毛刺史,你且放心,趙官家那邊還是講體面的,只要不反抗,便是宋軍來到城前,也最多不許我們帶走城內牲畜、財貨罷了。」

  毛碩再度乾笑了一聲,卻沒有應對。

  「六太子把毛刺史想簡單了!」洪涯耐著性子等訛魯觀說完,這才狠狠咬了一口油餅,然後繼續冷冷來看對面之人。「毛仲權,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宋人來了什麼言語或者訊息,所以你便改主意不走了?否則如何自家一口湯水都不喝,卻只是坐著那裡催我們快吃快走?」

  訛魯觀終於一愣。

  而毛碩微微嘆了口氣,也終於正色起來:「六太子身份貴重,洪相公是我舊日上司,我也不想隱瞞……就在近日早間,有宋騎來到城下,送了三道旨意過來。」

  「你是個什麼東西,也需要趙宋官家專門送三道旨意來招降?」洪涯愈發氣惱。「我與六太子往來兩次都沒見到一張專門旨意!」

  「兩位稍等。」毛碩聞言當即起身。

  「我有一句言語。」洪涯趕緊捏著油餅嚴厲呵斥。「我二人是帶著趙官家與燕京議和的條款出來的,不是逃回來的,你若自作聰明,只會平白惹來趙官家厭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訛魯觀也緊張一時。

  「洪相公想多了!」毛碩無奈回頭頓足。「我去替兩位將三道旨意拿來!」

  洪涯與訛魯觀到底是沒了用餐的興致,只能枯坐相顧。

  須臾片刻,毛碩便折身回來,而且還帶著那三張白紙黑字的文告……洪涯只是一瞥,便看到上面的大印,然後就心中明悟,毋庸置疑,這的確是趙宋官家的旨意,但很明顯,這種布告形勢的旨意不可能是針對個人的。

  「我就不看了,你也別念了,大約說一下意思吧!」洪涯一時有些頹喪,反而起身從桌子中央的大盆里為自己和訛魯觀各自盛了一碗麵湯。「看看是什麼旨意讓你改了主意。」

  那邊剛剛抿了一口,這邊毛碩便也乾脆直言了:

  「三道旨意都是前日,也就是初八日擬定的,今日一早剛剛送達的……全都是農事。」

  「農事?」

  「不錯。」毛碩按著身前通告感慨言道。「第一道旨意,乃是要求燕山以南凡河東路、河北東路、河北西路、大同路、燕山路五路各州軍地方官,無論署任者為金為宋,都要切盡職責,疏導、安撫百姓,督促春耕。」

  訛魯觀與洪涯對視一眼,登時都有些意興闌珊,同時各自無言。

  「第二道旨意。」毛碩頓了一下,觀察了對面二人的表情後,繼續言道。「稍關軍事,但主體依然是農事,乃是說地方上若有因為之前軍事行動而荒廢的大片耕地,或者金國權貴逃亡後遺留的耕地,當早早報去,並儘量粗耕,不要浪費,而若是實在無力,真定那邊將發隨軍民夫、輔兵以及部分俘虜,前來就地、循地進行粗耕,儘量維持耕做。」

  洪涯依舊無言,倒是訛魯觀忍不住乾笑一聲:「趙官家到底是個仁恕天子。」

  毛碩沒有理會對方,而是繼續講到了第三個旨意:「這第三詔,既是軍事,又是政事,卻依然以農事展開……乃是說趙官家要從御前摘出許多什麼『以備諮詢』,並從軍中大舉抽調隨軍進士,或三人成組,或五人為隊,在小股部隊的護衛下往周邊各軍州巡視春耕……」

  「高!既是格局高,又是手段高!」話音未落,洪涯便揚聲以對,繼而低聲感慨。「是真的高明!怪不得毛仲權你一早上便改了主意……只是不知道是趙官家自己的筆墨,還是那位呂相公這幾日稍微好了些,做的布置。」

  「這有什麼區別,相公不也是官家所用?」毛碩先是微微搖頭,復又微微點頭。「不過不管如何,確實稱得上是高明。」

  當然高明,連訛魯觀都點了下頭。

  格局高,自然不必多言……獲鹿那般大勝,別人不知道,這都七八日了,相隔百里的定州如何不知道?在座的三人如何不知道?而當此大勝,那位官家沒有好大喜功大舉進發,沒有屠戮俘虜煊赫威風,反而將事情的重點放在時節所迫的農事上,萬事皆以農事為軸來做,確實顯得有格局,也分得清主次利害。

  除此之外,單說其中手段,其實也是很高明的。

  比如說第一道旨意,你一個金國地方官甭管接受不接受,總是可以去做的,而且應該去做,沒有任何人會說你安撫百姓、恢復秩序、重視春耕是錯的。

  但是,偏偏又有了一絲鋪墊與心理暗示。

  所以第二道旨意,就給了部分本就想投降的人順水推舟的機會。

  而接下來第三道旨意就更有意思了,所謂巡視春耕,當然是指巡視、督導、檢查春耕事宜,但既然是巡視,就不免要有評判,既然是評判,就不免有優劣。

  別的不提,回到那些金國任命的河北地方官身上,該如何面對那些趙宋官家派出來的巡視組呢?

  首先,要不要打開城門讓宋國的巡視組進來?

  不打開,沒問題,那是軍隊的事情;但打開了,一個最重要的心理門檻是不是就過去了?

  接下來,表現的很差勁是一說,這也很正常,一朝天子一朝臣嘛,這都是兩個國家更替了,平平安安卸任又如何呢?

  但如果真給評了個春耕工作優秀,那又是個什麼意思?

  總不能說我接受趙官家旨意安撫百姓、督促春耕,做的特別好,宋國欽差都說好,結果回頭說我是敵國偽臣,一刀砍了吧?

  十之八九,便會趁勢留任,或者轉任。

  所以,要不要努力工作一下……嘗試一下呢?

  當然了,實際上這還沒完,春耕結束了,工作組留在一個地方,是不是可以順勢對金國之前分配給那些猛安、謀克、蒲里衍的財產土地進行接收清理?

  是不是就可以在春耕後進一步履行趙官家的戰前承諾了?

  後來這些事情,毛碩這些人暫時是不知道的,但僅僅是之前的考量,僅僅是三道旨意蘊含的政治態度,僅僅是那一點點小權術,就足以讓很多金國地方官心裡動搖了。

  須知道,人都是想進步的嘛。

  總而言之,如果三道旨意得到施行,那春耕之事便會得到最大補救,而拋開春耕,就連降人都有了台階下,從而大量避免了刑罰之事,減少了社會秩序的動盪,也算是一種軍事成果轉化為政治成果的有序步驟。

  只能說,河北果然在獲鹿戰後變天了,但不是想的那般粗暴直接。

  「所以毛刺史是擔心我等走的晚了,後腳工作隊進來了,引來不妥?」六太子訛魯觀也不蠢,只是沒有洪涯反應那麼快,心眼那麼多而已。

  「確有此意。」毛碩略顯尷尬應道,卻又微微搖頭。「除此之外,也是想勸一勸故人……洪相公?」

  洪涯在訛魯觀的恍然中嘆了口氣,也是一時低頭不語,儼然是感慨於毛碩沒有忘了舊情,心中觸動。

  但片刻之後,他還是微微搖頭,引得訛魯觀微微釋然下來。

  當然了,訛魯觀不知道的是,洪涯這一套表情只是敷衍而已,此人此刻內心並無波瀾……這倒不是說洪涯這廝一心想著榮華富貴,沒有想過就勢留在大宋安穩下來,他老早就這麼想了,不然也不至於促成真定投降了……但趙官家不是不要他嗎?

  尤其是隨著及後來二次回到真定卻沒有受到召見,這名幾乎在心意揣摩上成精的人更是對那位官家的心意有了確定性揣測……不管是真心想促成那種條件的議和,還是典型的離間之策,反正那位官家都不想見到他洪涯在眼前膈應。

  隨訛魯觀北歸,固然有對可能最優結果的心動,但更多的,還是一種無奈。

  轉回眼前,定州刺史毛碩因為趙宋官家的隱晦而有條件的赦免旨意動了心……此人本就是個公認的能吏,自認能將定州打理妥當,所以選擇了留在定州,重歸大宋……而與此同時,訛魯觀與洪涯再怎麼感慨,也只能在早飯後以被驅逐的姿態匆匆上路。

  這一次,二人沒有再於路途上自尋沒趣,他們輕身上路,又疾馳了一整日,沿途經過望都、北平二縣,皆過城而不入,一直走到保州首府保塞城(今保定)東關外的金台頓大營方才勒馬停駐。

  且說,金台頓是一個著名的永久性驛站、兵站,起源於當年宋太宗北伐大遼嘗試奪取燕雲的那場戰爭,後來變成宋遼對峙下的著名常備軍寨,如今也理所當然成為金國自燕京南下河間、真定的一個重要中轉站。

  而訛魯觀與洪涯也一開始就是奔著這裡來的——按照他們的想法,這裡不僅應該有一支小規模駐軍,訛魯補和夾谷吾里補二人北歸,也必然經行此處,之前失散的潰軍,南方如他們這般逃來的地方官、將領也應該會在此處有痕跡。

  事實證明,訛魯觀和洪涯想的太對了,甚至對的過了頭。

  「六太子……洪侍郎……兩位無恙實在是太好了。」

  太師奴迎出轅門,恭敬行禮。「魏王與耶律將軍、紇石烈將軍都在寨中,魏王殿下正在等著兩位。」

  訛魯觀與洪涯對視一眼,各自有些面色發白。

  這倒不是說兀朮和這兩位出現在這裡有什麼不應該的地方,算算距離和位置,兀朮既得生路,便也正該在此處。

  可話說回來,這不是趙官家有那麼一句『必殺兀朮,方可和』嗎?而且還有直接獻城那破事。所有的事情,還有那話,根本瞞不住,尤其是太師奴都在這裡了。

  所以,由不得二人惶恐。

  唯獨太師奴既然專程守在轅門這裡相侯,他們也根本跑不掉的。

  於是乎,二人只能壓下心中不安,硬著頭皮隨太師奴轉入金台頓大營。

  果然,大營中淒悽慘慘,到處都是渾身狼藉的潰兵、傷員,所幸應該是耶律馬五或者紇石烈太宇控制住了局面,原本的駐軍雖然手忙腳亂,卻沒有失控的姿態。

  閒話少說,二人在一片淒悽慘慘之中來到一個亮堂寬綽的大軍舍內,然後一眼便見到了獨自一人躺在寬大榻上的完顏兀朮。而這位金國執政親王雖然面容還算乾淨,臉色卻慘白一片、而且身形姿態怪異……原因一望便知,四太子的左腿和右臂都明顯有傷。

  很明顯,完顏兀朮雖然逃得生天,卻絕對是歷盡艱辛。

  「四哥!」

  畢竟是親兄弟,甫一相見,饒是訛魯觀之前忐忑不安到了極致,可見到自己兄長這般狼狽,卻還是忍不住鼻中一酸,然後上前在榻沿上拉住對方那個可以活動的左手,一時痛哭流涕。6⃣  9⃣  s⃣  h⃣  u⃣  x⃣  .⃣  c⃣  o⃣  m⃣

  而兀朮見到訛魯觀入內,本也該與自家兄弟一起抱頭痛哭才對,但不知為何,其人只是任由對方拉住自己手哭泣,半晌後,更是支棱著那條打了木板的腿哂笑起來:「老六何必這般哀苦?大局當前,勝敗已定,俺們兄弟能再復相見,已經是爹爹在天之靈護佑了,若只是哭喪,徒讓天下人笑而已。」

  話到這裡,兀朮微微一頓,繼續言道:「借用曹孟德的一句話,日哭夜哭,還能哭死那滄州趙玖不成?」

  訛魯觀聞言,勉力收聲,繼而又忍不住在榻前含淚追問:「四哥,我聽人說宋軍發數萬騎軍追索不及,岳飛和張榮似乎也到了河間,兩麵包夾之勢下,你到底是怎麼逃出來的?」

  「這能有什麼可講的?」兀朮搖頭以對,卻終究不免一絲黯然,稍作講解。「一路逃來,在寢水前被宋軍輕騎追上,先沒了三成兵馬,聽人說烏林答泰欲也在河畔被捕……」

  「然後勉力過河,又發現劉錡先行據了稿城,猝不及防下,又沒了許多士卒……」

  「無奈東走,鼓城過河時看到張榮的水軍,然後不得不繼續向東……」

  「結果到了束鹿,迎面遇到東面方向逃來的潰軍,這才知道,田師中已經督軍從東面殺來了……彼時俺正好腿也被馬踩折了,便胡思亂想,覺得獲鹿大敗,束鹿又走投無路,莫不是天要俺在那裡被『束』住?但越是如此,越不能認命,便準備自殺,寧死不可被『束』……卻又被馬五給勸下,往北面河畔再試一試。」

  話到這裡,兀朮復又苦笑起來:「俺那時才曉得,束鹿的束字沒有應在宋人身上,反倒應在了馬五身上,到了河邊,他不敢尋淺灘,又只有一匹馬,無奈之下,只能將俺捆縛在馬背上,然後二人一起浮馬渡河……過了河,遇到從宋軍俘虜中逃出的紇石烈太宇才知道,宋軍前一日忽然有旨意傳下,說是趙官家發了怒,讓追軍不許擅自追索大將,只以殺傷兵力為主,所以河上才改了巡防,只在各處淺灘堵截,路上兵馬也只追索大股部眾……這般算來,俺這區區一條命,三成是天意,四成是馬五,還有三成倒是那位趙官家所賜了。」

  訛魯觀聽完這番敘述,唏噓不已。

  可以想見,別看自己四哥說的那般輕巧,但這七八日來,他怕是日日在生死邊緣掙扎,與之相比,自己最危險的時候,也就是遭遇合不勒的那天晚上,都未必有這位四哥最輕鬆時來的嚴肅。

  畢竟,他這個六太子的性命,全程是無憂的。

  而就在訛魯觀唏噓之時,叉手立在門檻那裡的洪涯卻也微微蹙眉……想那趙官家口口聲聲說要『必殺兀朮』,但實際上卻在最有可能捕獲兀朮的滹沱河南網開一面,雖說大道理都是對的,卻總顯得那個議和條件中稍有戲謔之態。

  當然,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魏王得天之幸,倒襯托出下官有些貪生怕死了。」眼看那邊兄弟二人大約交代了幾句,情緒都收住了以後,洪涯趕緊上前,並說了一句廢話。「不瞞魏王,當日我在真定,是大約勸六太子降了的,實在是有負魏王託付……」

  「俺自然知道。」兀朮也不免嘆氣。「太師奴都與俺說了,不過這事不怪洪侍郎……趙宋官家將幾萬屍首與傷員一抬過去,俺也能想得到是何光景,確實沒法守……至於說降了以後又想議和,也不算你們自作主張,畢竟當日在營中咱們確實提過此事。」

  聽到這裡,訛魯觀也面色蒼白起來,趕緊起身抹淚:「議和的事情,不知道四哥知不知道具體條款?我當場便說,那趙宋官家不免太苛刻了些。」

  「洪侍郎以為如何?」兀朮沒有理會自己六弟,而是看向了洪涯。

  「下官以為這並不是苛刻。」洪涯向前一步,正色相對兀朮。「而是趙宋官家心存歹意……」

  訛魯觀一時怔住,而兀朮則肅然起來,正色追問:「什麼歹意?」

  「下官以為,所謂苛刻,無外乎是拿定了覆滅大金社稷,然後圍三缺一之策。」洪涯坦然以告,言之鑿鑿。「說到底,宋人根本不想議和,還是要往死里打的,這個議和條件,放在眼下當然是苛刻,但等他們整頓完畢後會將我們逼入絕境之中,到時候卻能反過以這個議和條款來動搖我們拼死相抗之決心。」

  「不錯。」兀朮略作思索,重重頷首,但片刻後卻又再度哂笑。「僅此而已嗎?」

  「還有離間之策,但這個就太明顯了。」洪涯雙手一攤,言語依然坦蕩。「『必殺兀朮,方可和』……可實際上,如何能殺四太子?誰來殺四太子?不過是料定了獲鹿大戰之後,四太子威信大減,中樞想要努力一把,也只能倚仗燕雲大族與塞外部落,以此來使我們內中相互生疑罷了。」

  「說的不錯!」兀朮仰頭臥倒,喟然長嘆。「說的不錯!一針見血!一針見血!但這是陽謀!是陽謀!」

  訛魯觀依然喏喏,倒是洪涯忍不住繼續追問:「魏王,你且與下官交個底,滹沱河這條線上,到底有多少人逃出來!」

  兀朮一聲不吭。

  洪涯微微蹙眉,剛要再言語,卻不料一陣酸臭之味忽然自身後捲來,回頭一看才發現有人自外面闖入,而太師奴根本不攔,再定睛一看,才發現來人居然是萬戶蒲查胡盞……只見其人狼狽不堪,一身短打扮,雙腿雙臂俱是紅褐色的泥污,鬍子頭髮里也全是髒污,卻攥著兩張白紙布告,委實狼狽可笑。

  但無論如何,又見到一名萬戶得生總是好的……因為誠如洪涯和兀朮所言,趙官家的離間之策分明就是陽謀,此時但凡有一個獲鹿活下來的資歷大將,都能加強中樞和塞外部落的團結,壯大中樞力量,繼而震懾其他小部落與燕雲大族。

  不過,來不及多言,蒲查胡盞便癱坐在地,然後對著榻上的兀朮喘著粗氣相告:「魏王……烏林答泰欲那廝死了。」

  兀朮看了眼來人,稍微釋然後倒也不急:「胡盞,這個境地誰死了不都尋常嗎?」

  「可這死的人也太多了。」蒲查胡盞將手中那兩張布告高高舉起,言語激動,居然有哽咽之態。

  洪涯原以為對方拿的是定州所見的那幾道旨意,此時聽得不對,直接上前奪來,只是對著上面一掃,便搖頭不止,然後將那張布告交予榻前的六太子。

  而蒲查胡盞早已經在地上喋喋不休起來:「我是從饒陽逃出的,沒敢去河間府,只是晝夜不停繞道肅寧寨渡河,再去高陽……高陽守將我是認識的,是當年打河東的時候我收的降將出身……可走到城下,那廝非但不納,反而扔下兩張布告,讓我自去……我又不認識字,一路到了這裡才在門前讓人讀了,然後才曉得,居然死了十三個萬戶?!」

  兀朮微微一愣,便梗著脖子去看拿著文告的自家六弟。

  訛魯觀本能欲遞上,但伸出手後才意識到自家兄長這個狀態根本沒法閱讀,也是一時無奈,便主動言語起來:「兄長……乃是宋人立威的旨意,將斬獲訊息傳遞了下來,要傳首四面,想藉此兵不血刃,收降州郡。」

  「念一念名單與數字。」兀朮再度癱臥下去。「不要忌諱,念一念!」

  訛魯觀無奈,只能攤開文告,認真相對:「文告是二月初九,也就是昨日發出來的,有滄州趙玖的畫押,算是聖旨……上面說……說……金國元帥領太原行軍司都統兼萬戶完顏拔離速以下,隆德府行軍司都統領萬戶完顏奔睹、萬戶完顏突合速、萬戶斜卯阿里、萬戶完顏活女、萬戶仆散背魯、萬戶烏林答泰欲、萬戶完顏撒離喝、萬戶溫敦思忠、萬戶仁佳杓合、萬戶完顏折合、萬戶大蒲速越,又有燕京合扎猛安都統完顏剖叔,凡十三人……另……獲鹿陣斬銀牌行軍猛安四十八人,俘三十二人;陣斬銅牌行軍謀克五百三十七人,俘三百二十三人;陣斬鐵牌蒲里衍四百二十九人,俘二百二十一人……合計一千七百零三人……其中有首級者,以行軍牌號並行傳首示眾,無首級者及受俘者,以行軍牌號代為並傳。」

  兀朮居然不怒,甚至嗤笑以對:「居然沒俺想的多!而且宋人居然沒殺俘嗎?」

  「應該沒殺。」訛魯觀無奈解釋。「俘虜怕是要賣給契丹人的,賣之前還要做苦役種地、修路什麼的……這下面第二道旨意也說了,要御營中軍副都統酈瓊為都督,看押俘虜六萬餘眾,沿我軍之前往來大名府-真定府路線南下,沿途協作春耕補種,以補簽軍被抽調後地方之空虛。」

  兀朮徹底無聲。

  而訛魯觀也有些訕訕,他已經意識到,這篇昨日發出的文告裡面,所謂俘虜的六萬眾,很可能只是宋軍在獲鹿與真定俘獲的兵馬,其中獲鹿五萬多,另外多出來的七八千正是自己選擇投降後交出的那個萬戶。

  但即便如此,怕是也足夠了,因為金國在燕山以南,一共幾個行軍司,一共幾個萬戶,大約多少人,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如今這兩道旨意配合著之前春耕事宜的相關旨意一併撒出,只是徹底將獲鹿之戰的戰果給擺了出來。

  而以那一戰之地崩山摧之勢,一旦擺出來,自然是傳旨而定,瞬間席捲兩河。

  怪不得蒲查胡盞也被舊人驅趕了過來。

  只能講,河北真的要變天了。

  除此之外,這布告暫時沒說的,也就是那一戰逃出去那四五六萬金軍潰兵,又被宋軍在滹沱河南大肆追索,只看眼下兀朮等人慘像,就也能猜到,即便是沒有匹馬不得北返,怕是也要十喪七八了。

  那麼經此一役,金軍老底子的二十個萬戶,到底還有多少有生力量?多少精銳敢戰之士呢?

  回到燕京,那些把控剩餘新軍的塞外部落頭人、中樞被棄用之舊將、燕雲大族,又該會怎樣鬧騰呢?

  怪不得那位官家要行如此淺薄的離間之策,只能說運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了……這委實是一種讓人無力的大勢陽謀。

  一念至此,算清了帳的訛魯觀幾乎頹喪到了極致。

  倒是洪涯,依然若有所思,似乎這個聰明人還沒有把這個簡單帳目給算清楚一般。

  轉回眼前,當最少一千七百多金國軍官被殺、被俘的消息通過布告確認以後,整個房間內便鴉雀無聲,幾乎所有人,包括之前喊著不要忌諱的兀朮都陷入到沉寂之中。

  這個打擊太大了,獲鹿之戰基本上將整個大金國的脊樑打斷,然後又抽骨割肉,大金國前途如何,人人皆不可想,不願想了。

  頹喪之氣,伴隨著蒲查胡盞身上的腥臭味,一時四散瀰漫。

  打破沉默的依然還是新的來人,耶律馬五匆匆抵達,而房內眾人望見這位契丹大將手中那一整摞新文告後,幾乎人人心中顫抖。

  「耶律將軍,這又是什麼?」便是洪涯,也需要深呼吸後才能小心相詢。

  「真定那裡發的文書……都是封賞旨意。」耶律馬五倒是保持了冷靜。「趙宋皇帝在大肆封賞功臣,全都是一些看不懂的書袋文字……光封王就一堆。」

  「這倒是無所謂了。」洪涯一時釋然,當即擺手。「煊赫威勢的手段罷了,就不必專門給魏王來讀了。」

  「如何不讀?」

  躺在那裡的兀朮忽然奮力出聲,狀若嘶吼。「敵之英雄,我之賊寇!彼輩功勳,皆是我軍膏血所成!如果不讀,何以悼此戰我軍數十萬膏血?!讀!讀出來!一個字都不要差!」

  眾人駭然之餘,各自無聲,耶律馬五也只好將那一大摞聖旨兼布告塞給了洪涯。

  有些字,他確實不認得。

  洪涯無奈,也只好端起這些布告,深呼吸了數次,開始緩緩宣讀:

  「一曰:

  方靖康、建炎之際,天下安危之機也,勇略忠義如韓世忠而為將,是天以資朕之興復也。方金軍南略淮上,惟世忠敢言與戰。後驅兀朮於下蔡,破撻懶於長社,斬婁室於堯山,摧山河於獲鹿,每戰為朕前略,奮不顧身,號為天下無雙,實為國之肱骨,朕之腰膽。

  特進爵為秦王,授元帥,依舊領太師。」

  一氣讀完,無外乎是韓世忠進爵秦王、任元帥、領太師,位極三公,勛蓋武臣而已。

  而兀朮所居房舍內,或臥或坐,或立或倚,竟也無一人言語。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稍微一頓後,洪涯掀開一張,再來一張:

  「二曰:

  自古以計,漢有韓、周、衛、霍,唐有李、徐、蘇、薛,代不乏人,然求其文武全器、仁智並施如岳飛者,一代少見。岳飛為帥,非止武略,更兼仁風。嚴軍令以禁掠奪,為軟語以慰編氓,修謙讓以謹交際,習文詞以相酬和,與廷議而持公論,屏奸邪以交君子。

  是故,相臣而立武功,周公而後,唯諸葛武侯一人也。帥臣而求令譽,吉甫(周代名將)未必稱焉否也,唯岳飛精忠報國,可當此譽。

  酬荊襄、偽齊、西夏、大名、河間之卓勛,特進爵為魏王,授元帥,領太傅。」

  堂中依然無聲,倒是兀朮終於有了一絲反應,他微微扭頭,看向了自己榻前靠著的一把寶劍,然後重新閉目。

  「三曰:凡大廈將傾,必有支柱,泥沙俱下,必有阻遏。」

  洪涯翻開第三張布告,然後只讀了前兩句話就知道是在講誰。「方天下將傾,淮河以北不復漢家,李彥仙崛起陝洛,如砥柱立於中流,幾以一己之力,使金軍分為兩勢,使朝廷猶存大河而系中原、關西。

  凡十載巍然,其功之大不可計,其忠之深不可言也。

  特進爵為晉王,授元帥,加太保。」

  舍中氣氛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但洪涯也懶得理會,只是又掀開一張紙來,繼續宣讀,這一次他還沒開口,就知道該是誰的了:

  「四曰:

  自古名將易得,帥臣難尋。吳玠材氣不群,忠勇自奮,策足功名之會,騰聲關隴之間,卻敵有沈果之機,馭軍適威愛之濟。比者擢帥於關西涇原,盡護諸將。堯山之戰,尤為雋功。獲鹿之役,指揮若定,塞其酋豪,醜類盡折。

  壯朕興復之威,非謀以濟勇,能若是耶?

  特進爵為韓王,授元帥,領少師。」

  再度讀罷,無人言語,洪涯停了片刻,終究只能自顧自讀了下去:

  「五曰:

  建炎以來,朕之心腹,張俊握兵最早,屢立戰功。

  其於下蔡,孤軍北懸,無從動搖,並發求戰,可謂忠勇。後以年長,進退自如,並推楊沂中、田師中、張子蓋續行功勳,堪稱有德。

  又曰,淮上之約不敢忘也,特進爵為齊王,領少保。」

  「六曰:

  昔國家紛亂,上下失序,官吏棄地而走,將士聞風喪膽,張榮崛起草莽,聚義士而護一方平安,合布衣而成百戰英豪。縮頭灘一捷,始定軍心,驅舟過汴,始固國本。

  替天行道者,當如是也。

  特進爵魯王,領少傅。」

  「七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昔天下頹敗,馬擴以故交得金人優待,仍摒家棄身,興兵抗金。凡十載,出入太行,勒馬河北,辛苦周旋,晝夜不息。昔金國方盛,使賊軍聚眾而不得南下鯨吞者,太行之功也。及王師北進,使天下合力而成不可嚮邇之勢者,亦河北之力也。

  特進爵邢王。

  又有信王趙臻,襄助有功,易爵代王,以示榮寵。」

  「八曰:

  王德家世忠勇,素有神威。自淮上為御前主戰,未曾有墮,至於十載,功勳卓著。及獲鹿而決,當先為戰,衝鋒陷陣,勇不可當。及陣斬阿里,始摧大陣,功直中興。

  特進隴西郡王,特蔭一代傳爵不減。」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略顯口乾舌燥的洪涯翻過一頁,剛想看看接下來曲端的表彰時,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似乎有人在暗地裡啜泣。

  然而,之前兀朮有過發作,所以雖然有些異樣,但洪涯卻只是一頓,便繼續讀了下去:

  「九曰:

  建炎方起,婁室掃蕩關西有二,當此危難,李彥仙崛起陝洛,功莫大焉,曲端保民關隴,則稍有功績,唯其跋扈違節,多有不妥,不可不言。然,周處除三害而自新,曲端亦得知恥而後勇,其射婁室於駕前,寧西夏於賀蘭,出全軍於軹關,奮忠烈於獲鹿,堪稱節勇。

  故進爵鎮戎郡王。」

  「十曰:

  昔李永奇、李世輔忠義歸朝,正當堯山之前,時國家窮餒,適近橐丐之際,父子破家殉國,忠義無雙,並稱奇功,古今難尋。復定西夏,又得殊勛,決勝獲鹿,始終為前。

  特追……」

  「夠了!」

  就在這時,啜泣聲忽然止住,取而代之的乃是兀朮的又一聲大喝。

  其聲之厲,驚得洪涯直接一抖,將手中文告盡數拋灑落地。

  不過,一聲厲喝之後,兀朮反而沮喪,只是躺在那裡,用一隻尚能動作的左手再度遮面啜泣起來。

  許久之後,其人方才在舍中哀淒出聲,如泣如訴:「俺就不明白了!何以區區十載,天地就翻轉了個?十年興,十年衰,大金開國豪傑,紛紛凋零,宋國英雄,卻紛紛而降……這難道真是天意在庇護宋國不成?!」

  此言一出,榻前的蒲查胡盞與訛魯觀皆不能忍耐,各自落淚不止。

  但挨著門前的三人,從耶律馬五到太師奴再到洪涯,卻只是面面相覷。

  而片刻之後,還是耶律馬五心緒不平,出言駁斥:「魏王……你要講道理的,依著道理,最讓人不明白的,難道不是太祖奮勇,居然十年滅遼,而後粘罕又大舉南下,居然直搗汴梁成功嗎?你們女真人做出這般豪邁事,便是英雄奮起?宋人如今打回來,如何就是不明白了?」

  此言一出,兀朮依然以手覆面,但舍中卻再度漸漸安靜了下來。

  建炎十年的二月中旬,隨著真定傳出無數旨意,獲鹿大戰的影響終於四散傳播開來,所謂春耕、封賞旨意所至,河北諸郡,一朝反覆,天地換色。

  至於完顏兀朮和一眾逃散高層,只在保塞待了三五日,收攏了七八千潰兵,連完顏斡論都等不到,便隨著宋國魏王岳飛的部眾出現在視野內,直接掉頭逃竄,往身後的范陽而去。

  Ps:感謝新盟主皇二瑪同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