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分,牛毛細雨稍顯急促了一點,滿目翠綠之中,方向明確的震耳喊殺聲提醒著所有人,石橋-高地的西側,太平河的上游部分,戰鬥已經全面展開。
宋軍御營左軍兩萬眾,外加李世輔所領御營騎軍中的党項輕騎一萬五千眾,耶律余睹所領契丹-奚輕騎一萬眾,西蒙古輕騎一萬五千眾,累計兵力六萬。
而金軍也早在一開始注意到宋軍向上游延展兵力時,便針鋒相對的布置了四個萬戶。
宋軍中,韓世忠的御營左軍騎步毫無疑問是精銳、是主力。御營騎軍中李世輔部雖然都是輕騎,但畢竟是御營戰兵,裝備整齊精良,而且訓練有素,也算是極為可靠的輔助力量。但蒙古輕騎與契丹、奚族輕騎,從裝備到軍紀卻都未免顯得有些相形見絀……當然,也沒人指望他們能真的殺傷突破,他們的任務,更多是要遏制和騷擾金軍,要憑藉著輕騎的機動打亂整個戰場,好讓第二支宋軍主力戰團渡河交戰。
同樣的道理,金軍這裡也是戰力參差不齊,他們的騎兵永遠不可能跟步兵是同一戰力,萬戶和萬戶之間也永遠不可能劃等號。
曲折蜿蜒的戰線,大略上南北走向,自河畔到高地後側延續了足足八九里的直線距離,實際交戰戰線更是很可能早已經超過了十二三里。然而,對於理論上雙方達到十萬眾的戰鬥規模而言,這個戰線長度還是有些短了,而且短的過分。
總體而言,雙方的兵力,依然堆積的太厚了。
不過,這也正是韓世忠的大纛出現在戰線上的理由,大宋需要這柄最鋒利的尖刀劃開所有的一切。
「你要去幹嗎?」震天的喊殺聲中,西線四萬戶之一,臨河的萬戶仆散背魯忽然拽住了自己的兒子,當面質問。
「我要去那面大纛下斬了韓世忠!」身材高大魁梧的仆散烏者拉下面罩奮力相對,一張臉漲的通紅。「不世之功就在今日!」
「韓世忠是說斬就能斬的嗎?」仆散背魯無語至極。「不要輕易賭上自家性命!」
「父親!」烏者憤恨以對。「太祖讓咱們仆散部駐守高麗邊境,使你不能伐遼伐宋立功,後來三太子(三太子訛里朵正是仆散氏所出)讓你去隆德府做都統,你又主動讓給奔睹,只做個尋常萬戶,結果那些人非但不領情,還只在背後卻只說你無能……」
「烏者。」仆散背魯滿心無奈。「太祖讓我們仆散部鎮守鴨綠江是好意,還有什麼都統,做不做又有什麼干係?我本就常年駐守後方,確實沒有軍略經驗的……至於別人背後說與不說,言語上的事情,有什麼可計較的?萬事以保全部族為上才對。」
「便是保全部族,難道今日不該死戰嗎?」年輕的仆散烏者依然憤憤。「四太子最後那番言語,也是有道理的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金國要是今日敗了,國家便一蹶不振了,到時候仆散部難道還有好?正該拼死報國才對。」
「沒人不讓你去報國,可今日之戰不需要你這般報國,須知道,咱們這次是守,宋軍在河這邊是沒有立足之地的,所以只要撐住戰線不潰,熬到天色變晚,元帥引數萬精騎出來掃蕩,到時候便已經算是勝了。」仆散背魯苦口婆心。
仆散烏者剛要答話,忽然間,西面上遊方向猛地傳來一陣呼喊之聲,直接打斷了父子二人的交談。
而二人齊齊扭頭去看,正見到韓世忠那面天下無雙的大纛往自家這邊前移了過來,大纛之前,一翼數百騎金軍騎兵已經不能說是敗退,更像是潰退了,因為部分逃散騎兵慌不擇路,居然直接撞上了步兵陣線,也是讓人一時緊張起來。
「烏者,我許你去前線做指揮。」仆散背魯回過頭來,強壓著心中不安做最後努力。「你帶著自己的那個猛安,我再額外給你十個謀克,一起帶過去,但只要你看好陣線,不許暴露自己,更不許學之前那樣擅自出擊……你剛剛往河邊出擊,耽誤了與突合速一起進軍,奔睹已經很不滿了……你能不能給我做個許諾?」
「知道了!」烏者心中大恨,卻是匆匆抬上面罩,轉身打馬而去。
仆散背魯見狀,心中也是有些無力之感。
要知道,相較於自己常年在鴨綠江附近鎮守,他的這個兒子從七年前才十六歲時便率一個部中謀克往前線從軍,一直在外甥訛里朵的照應下參與作戰,還一度在堯山大戰中隨從訛魯補、阿里渡河參與了攻洛陽之戰,逼死了宋國宰相汪伯彥,早早在帥府中記錄了戰功。
這種經歷的差距和年齡的差距,註定了父子二人的戰爭觀念截然不同,也註定了父子二人在軍中實際影響力稍有錯位。
不然,仆散背魯何至於這般憂心忡忡?而仆散烏者又如何能指揮得動前線部眾?
閒話少講,仆散烏者扔下步兵,率領十個謀克和自己那個猛安中的六個謀克一起上前,一面使其中十個謀克分為兩撥交替前進,重新抵住宋軍攻勢,一面使本部六個謀克就地整頓軍紀,收攏潰兵,局勢居然被他輕鬆拿住。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上游戰事全線展開後,做為露出破綻的一截,韓世忠親自催動背嵬軍進發此處,可以說是宋軍攻勢最猛烈的一處,也完全可以說,是宋軍全線占優的一處戰場。
可占優歸占優,卻不代表宋軍能做到摧枯拉朽,挺進如潮。
有殺傷,但對雙方的重騎重步而言,只要陣型不崩壞,士氣不崩殂,大規模殺傷幾乎是個笑話,尤其是牛毛春雨撒到現在,雖然還沒有嚴重影響戰馬牲畜的往來,卻已經使得兩軍各自主要破甲殺傷手段之一……也就是重箭與硬弩,一起失效了。
正如劉晏所言,克敵弓拿出來,三矢過去,射程和準度就完全不是一個武器了,而大哥不笑二哥,金軍素來倚仗的近距離硬弓重箭同樣如此。
也有推進,韓世忠以背嵬軍為前鋒,讓解元以另一支本部精銳為側翼犄角頂住突合速,然後又引李世輔為後援,完全可以說是要精銳有精銳,要兵力有兵力,要士氣有士氣,沒有任何理由不能壓過對方。
但是,兩軍軍陣都太厚了,所以戰事往往是如眼下這般,背嵬軍以騎對騎,打潰了一次金軍拐子馬戰術的輪番抵進,趁勢進發百餘步,新的一支金軍騎兵就又以拐子馬的姿態重新自缺口處抵進,而原本的潰兵也能在後方稍微得到喘息,繼而發揮女真騎兵特有的韌性,只是稍微整頓便又重新加入預備戰列。
這種場面,便是典型的焦灼。
事到如今,金軍就是要維持焦灼狀態,宋軍就是要打破焦灼狀態。
這對雙方都是一種考驗。
雨水明顯一陣一陣的,令雙方全都心煩意燥的焦灼中,雨水復又緩和了下來,而混亂之中,剛剛又被韓世忠那面大纛逼退了百餘步的厚實戰線中,仆散烏者忽然注意到,數十騎精銳女真鐵浮屠自遠處高地方向過來了。
仆散烏者只看標誌性的馬甲就知道,這是完顏奔睹的親衛,然後便無奈咬牙迎上——他只當是自己這邊連番退卻,又引起了奔睹的不滿,所以又要挨訓了。
「都統(完顏奔睹)有什麼言語?」
心下煩躁,烏者言語也顯得躁動起來。
「不是都統。」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回答對方的乃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對方拉下面罩,果然正是仆散烏者的好友蒲查阿撒,此人也的確是完顏奔睹直屬的親信侍衛之一,如今只是個蒲里衍。「是魏王。」
「魏王什麼話?」原本因為好友抵達而稍微放鬆的烏者心中復又一凜。
「魏王知道韓世忠從你們父子這裡過來了,憂心你們抵擋不住,便派人找都統(完顏奔睹)詢問戰況,可之前不是雨水猛地緊了一陣子嗎?有些看不清,所以都統便讓我下來看一看。」蒲查阿撒語調輕鬆。
什麼叫知道從我們父子這裡過來,就憂心抵擋不住?
烏者當即氣急,卻也不好對著阿撒這種一勇之夫發作。
另一邊,阿撒稍微問了幾句話,又親眼觀察了一陣子,發現金軍果然節節失利,只能靠拐子馬的韌性層層迭迭不停掩護戰線後撤,卻也終於皺眉:
「若是這般,怕是撐不到中午,韓世忠便能一路將你們壓到高地跟前了?」
「不錯。」烏者無奈應聲。
「我就這般轉告給魏王?」蒲查阿撒試探性相詢。
「還能如何?」烏者脫口而對。
阿撒也不計較,只能推上面甲,便要折返。
但就在這時,前方再度轟然起來,阿撒詫異回頭,正見前方金軍戰線在天下無雙大纛的催動下被宋軍鐵騎再度衝擊的散亂失序,也是一時咋舌,而烏者卻早已經適應,趕緊連番撒下軍令,繼續維持戰線。
軍令下達,烏者從前方數百步外的大纛上收回目光,原本準備派人讓親父自後方再度調集一批生力援軍過來,以接替漸漸士氣沮喪到沒譜的部分前軍,但當他扭頭看了一眼停在那裡好奇觀望的阿撒時,心中卻又不禁微動。
「阿撒。」烏者主動開口。
「何事?」
「不瞞你說,我原本是想親自去取韓世忠首級的,但我身兼重任,又應了父親要統攬前線,不得擅自出擊的言語……」
「你想讓我去?」阿撒雖然是個一勇之夫,卻也不是傻子。
「你不是自號隆德府行軍司第一勇士嗎?不是能一拳打死公牛嗎?之前行軍路上,不是還在四太子身前一手抬起一輛陷入泥淖的輜重車子嗎?現在正是個好機會,韓世忠雖然是神將,但年紀這般大了,又戰了一上午,如何是你的對手?我給你五個謀克做後援支應,事情若成,便是天大功勳……」
「你不要這個功勳嗎?」阿撒突然打斷對方。
「我堂堂仆散部少主,太祖的外侄,難道缺升遷路途嗎?時間到了,自然有榮華富貴……我是為國家,為戰局考量……若能在此處殺了韓世忠,宋軍的攻勢便要半途而廢了!」烏者勉力相對。「反倒是阿撒你,你莫說那日在故意在魏王跟前抬車子沒有存了攀高的心思……我如何會與你爭功?」
阿撒沉默了片刻,然後回頭看了眼高地方向。
烏者會意,當即再言:「便是事情不成,事後被都統怪罪下來,也有我們父子在魏王面前保你!實在不行,來我這裡,依然有你一個行軍猛安……你到底去不去?」
阿撒深呼吸了一口氣,看了看就在幾百步外的大纛,忽然失笑:「我一小小蒲里衍,折了也就折了,萬一成了,便是蓋世之功……如何不去?!」
烏者一時大喜。
「稍待,咱們就在這裡再等一等,等韓世忠下一陣發力,距離再近一些,我再出擊!」阿撒粗中有細,復又迅速定下軍略。「韓世忠畢竟是當世神將,年紀雖大,也要小心……但凡要斬首,必然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烏者更加無話可說。
機會說來就來,不過半刻鐘,前線戰線再度上演了之前已經上演了五六遍的劇情:
雙方戰線勉強相持,韓世忠那面大纛忽然上前,催動他麾下精銳背嵬軍自左右兩翼大舉進發,金軍左右拐子馬不能當其勢,瞬間在小範圍內陣型失控,狼狽後撤,引發中軍步兵戰線倉促後走。
當此之時,烏者身為前線指揮官,本該一如既往,兩面換上部眾,中間督戰,然後順勢接引潰軍往後方整備,以作下一輪替換。
然而這一次,烏者在發現那面大纛位於前方偏右近河之處後,卻稍作改換……左翼依然如故,右翼頂替上去的,卻赫然是自己一直都未參戰的本部五個謀克,而這五個謀克中間則遮掩著完顏奔睹的親衛鐵浮屠五十騎,正是由蒲查阿撒所領。
兩翼騎兵交替,左翼立即嘗試聯合其他騎兵穩住陣線,遮護步兵,但右翼這五百餘騎卻反而在越過潰兵後趁勢加速,直趨天下無雙大纛之下。
宋軍剛剛得勝一小陣,正在嘗試努力進逼更遠距離,驟然遇到一股生力軍反撲,果然是有些慌亂,以至於被這支騎軍反過來插入本陣,逼近到大纛前百餘步的距離。
不過,也就是如此了,隨著周圍宋軍察覺折返,四面擠壓,這支五百騎的金軍攻勢還是迅速被控制了下來,宋軍也只當是金軍為了穩定陣線控制局面做出的戰術反撲,繼而再度鬆懈……但也就是此時,這股騎兵軍陣忽然裂開,五十騎人馬具甲的鐵浮屠早已經提速完畢,從陣中躍出,繼而以一往無前之勢,直撲距離不過百餘步的那面大纛之下。
宋軍當面騎兵猝不及防,居然被這支精銳鐵浮屠衝散,繼而使後者真真切切衝到了大纛之下。
此時,雨水稍駐,視野恢復了不少,而宋軍前線目睹這一幕,當即全線驚擾慌亂。
閒話少說,只講蒲查阿撒衝到大纛之前,興奮異常,卻又趕緊強壓情緒,去找韓世忠……然而,大纛周邊,俱是銅面札甲宋騎,也不見有什麼大氅披風玉帶裝束,如何能輕易辨別清楚?
不過,其人還是很快就注意到不同尋常的一騎……首先,此人身材雄壯,與傳說中的韓世忠身材仿佛;其次,此人武藝了得、氣力不凡,一個照面便用一桿大鐵槍將一名鐵浮屠直接攮砸下馬;最後,此人原本就在大纛下最近處,見到金軍突襲,紋絲不動,反而有小範圍指揮示意之態。
阿撒不再猶豫,直接躍馬向前,揮舞手中厚重大刀來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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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軍將領展示了如此神力,那名大纛下的雄壯宋騎居然不驚,反而從容提鐵槍迎上,雙方各自抬手,兵器一對,蒲查阿撒便徹底認定,對方必然是韓世忠,否則如何來的這般神力與武藝?於是愈發提起精神,誓要陣斬了對方,以成不世之功。
距離大纛足足七八十步外,銅面之後,裝束與其餘背嵬軍並無半點不同的韓世忠將目光從那名女真勇將與王世雄的捉對廝殺上移開,扭頭看向了自己身側背嵬軍都統成閔:
「這支騎兵從何處過來的?」
「臨河那邊。」成閔脫口而對。
「我不是問這個。」韓世忠語調從容不迫。「我是問你,他和他的掩護部眾,一開始從哪裡啟動出發的?」
成閔怔了一怔,稍作回想,立即提刀指向金軍背後一個方位:「那個地方,似乎那個猛安軍旗旁邊!」
「我就說萬戶旗幟還遠遠在更後面調度,前面為何卻始終進退有據。」韓世忠順勢望向那邊,不由失笑。「想來那裡必然有個足以服眾的金軍前線指揮……這是戰機!」
說到最後,韓世忠忽然抬手指向了臨河方向,卻正是那支突襲大纛金軍的進軍路線所在,因為要派遣斬首部隊直衝大纛之下,而斬首部眾直接被宋軍四下壓住,難以回撤卻使得這一側的空檔沒有被及時堵住。
成閔本就是韓世忠親校出身,後來才掌握背嵬軍,此時當即會意,卻又不免看向大纛方向。
「不要管那邊了,大戰之中,哪裡能分心在這些小兒事宜上?何況王世雄其實比那金將要強三分,只是戰陣經驗稍遜,拖延下去,遲早能能了結那金將的。」韓世忠看都不看身後一眼,只是看向前方軍陣,或者說是看向軍陣後方的更遠處。「吹動號角,動員背嵬軍全軍向前,然後你引五百騎沿著剛剛這支金軍進軍騰出的空隙,直接插到那個猛安旗幟之下,我再領五百騎為你當後,務必要一舉打垮當面敵軍!將戰線推過去!」
「喏!」
軍號聲忽然響起,將心下焦躁不堪的烏者從對遠處大纛下戰事的猜度中拉了回來,其人茫然四顧,正見當面御營左軍的背嵬軍忽然大舉向自己這方壓來。
一開始,他還以為宋軍是為了救援韓世忠和那面大纛,出此對策。但很快,隨著一股宋軍騎兵沿著之前他派出的突襲斬首部隊的通道迅速逆行突擊,這名十六歲便從軍的年輕女真貴族終究還是喚醒了戰場本能——他已經明白自己的錯誤所在了,正是自己的貿然出擊,打亂了之前的戰線動態平衡,反而露出了戰線上的一個致命破綻。🍭💜 ➅❾𝐒卄Ux.Č𝐎𝔪 🐜★
一時間,仆散烏者便有了後撤稍作迴避的念頭,但剛一回頭,他就看到身後數百步外親父的旗幟正在若有若無的雨水中搖擺,繼而生出羞慚之意,卻乾脆不再回頭,只是匆匆調集部眾,試圖迎面攔住宋軍這股猛烈攻勢。
然後,倉促將一支尚未整備好的騎兵派出後,這支騎兵卻宛如迎上洪水的浮木一般,立即就被衝散。
非只如此,讓烏者徹底驚駭的地方在於,那支從自己右翼臨河破綻處衝過來的宋軍騎兵穿透陣線、取得前所未有的突破深度後,非但沒有趁勢攻擊中間的步兵陣線以求擴大戰果,反而朝著略顯空虛的自己這裡直直衝來。
對方不止是要借之前阿撒的道,而且要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反過來嘗試斬首自己?
自己之前派遣阿撒的動作不止是打亂了戰場節奏,還將自己暴露了出來?
自己去斬首韓世忠,結果宋軍反而沖自己來了?!
驚駭之下,之前在親父面前還嚷嚷著要親自斬殺韓世忠的烏者徹底慌亂,直接調轉馬頭,試圖逃竄……而剛一打馬走了數十步,他便又三度恍然起來……戰場之上,為了防備萬一,人人札甲面罩,除非是腰間銀牌展露,否則對方如何知道自己是個蒲里衍還是個猛安?
可這一逃,周圍人全都跟著走,卻是徹底將自己暴露了出來!
出於某種本能,烏者做出了又一個錯誤選項,他居然又嘗試駐馬立住,但身份既然暴露,周圍又空虛,此時再停下除了耽誤時機又有何用?於是,其人只是稍駐片刻,便再度反應過來,然後再度嘗試逃離……這便是所謂慌了手腳了,不要說戰場之上,哪裡的年輕人沒有過類似經歷?
但是戰場,這種經歷只要一次,往往就不需要有第二次了。
成閔率軍直突而來,烏者乾脆下令扔下旗幟,臥馬而走,將將拼死穿過數騎阻攔,稍作喘息,就準備逃回後軍,可這時,又一波宋軍自右側臨河通道跟來,為首一名身材高大的銅面札甲宋騎自側面躍馬而來,在先到宋騎的指引下,直取烏者。
不過臨到跟前,這宋將卻又勒馬轉向,嘗試與烏者相向而對。
烏者見狀不敢耽擱,趕緊一夾馬腹,同時亮起長矛,乃是準備趁著對方戰馬剛剛轉向沒有速度的時機且逃且戰。
然而,對方並沒有提槍,反而抬手將一張鐵胎大弓亮出。
此時已來不及多想,雙方交馬,速度並不快,宋將微微抬手,以弓背微微一擋,隔開烏者長矛,烏者一擊不成,反而大喜,他此時只想逃走,如何還計較這些?
但喜色剛剛在面罩下浮現,下一刻,他便察覺到自己頸部護項似乎被什麼東西抓住了一般,帶著一股巨力將他向後方拽去。
當此巨力,腳下立即失去了附著,整個人也從馬上脫離。
非只如此,既然落馬,烏者也並沒有被摔在地上,反而是繼續被那股巨力從護項上扯著,順著滿地雜亂泥水拖行不止。
混亂之中,仆散烏者早已經驚駭到滿腦子空白,根本不曉得,也無法思考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然,在其餘人看來,事情卻再簡單不過,乃是那名宋將神力過人、敏捷若鬼怪,兩馬相交時,先是一弓背盪開烏者兵刃,復又順勢一掛,以弓弦勾住了烏者脖頸,甚至還能反手一轉,將弓弦在死死扣在對方脖頸上。
唯獨烏者脖子上的護項齊整嚴密,沒有被當場勒死罷了。
當然,即便如此,烏者也註定無救了。那名宋將將他一路拖到河畔一處宋軍聚集之處,撒開手中大弓後,烏者七葷八素之下,連翻身都不能,何談立足?只能直接躺倒在水窪之中,任人宰割。
而宋軍也毫不猶豫,數人一擁而上,根本不用按住手腳,只是一人挑開面罩,另外一人一刀自面門狠狠刺下,便輕鬆了結了這名仆散部的繼承人。
可憐仆散烏者,非但沒有如另一個時空中一路做到左丞相領都元帥,出則督十萬軍攻宋,入則以外戚世家翻雲覆雨,統攬一國軍政,便因為一個戰場上小小破綻死在了太平河畔的水窪之中。
時年二十二歲。
他連到死都不知道,將他從馬上拽下來的,乃是韓世忠本人。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仆散烏者此時固然不是另一個時空的金國執政,身負一國之權重,但即便是此時,即便只是一個年輕的外戚將軍,他這一死還是起到了巨大的連鎖效應……本就搖搖欲墜,此時又被宋軍大舉猛攻突破,偏偏還失去了前線指揮的仆散部萬戶前軍,在隨後迅速陷入垮塌式的崩潰之中。
而韓世忠也毫不猶豫催動全軍,以背嵬軍為前,李世輔党項騎為後,蜂擁向前,驅趕潰軍壓上。
血跡、爛泥,借著雨水對翠綠色的塗抹迅速向下游蔓延。
這片局部戰場上,金軍大局崩塌,一直與『韓世忠』纏鬥的蒲查阿撒終於也失措起來,試圖逃竄,卻被王世雄趁勢尋到破綻,打落馬下,被宋軍一擁而上,輕鬆了結。
和仆散烏者類似,蒲查阿撒這個所謂另一個時空中的『女真神將』,根本來不及爆發屬於自己的光芒,就和仆散烏者一樣,分文不值的躺倒在了爛泥之中……殺他們的人,根本沒有興趣知道他們的故事,負責保衛大纛的王世雄甚至懶得去割此人首級,便趕緊催動大纛向前壓上。
高地上,遠遠目睹這邊戰況的完顏奔睹當然不知道自己的親信蒲里衍剛剛已經死亡,也不知道三太子的表弟也追隨三太子老人家一併去了。但是,宋軍一舉擊潰仆散背魯萬戶的前軍,然後繼續以銳不可當之勢向前壓上,以至於漸漸逼到高地跟前的情形他卻看得一清二楚。
嘴中有些發澀的奔睹立即向身後派出了信使。
信使打馬下坡,在越過空蕩蕩的高地後方窪地時連人帶馬摔了一跤,一時狼狽不堪,所幸此處並沒有多少爛泥,滿地翠綠不至於讓他變得滿身泥濘。
更後方的營寨中,迅速有騎士湧出,將他救了起來,一聲口令之後將之帶入營寨,然後在滿營密密麻麻於木棚下安坐的士卒注視下,又將此人迅速帶到了一處臨陣的高聳望樓之下。
「仆散背魯軍勢崩了一半?」
望樓上枯坐著的兀朮低聲重複了一遍,然後看向了自己側下方,那個坐在五色捧日旗下失神的元帥拔離速。「元帥怎麼說?」
「不是意料之中嗎?」拔離速回過神來,平靜以對。「難道還能指望西線四個萬戶,誰能斬了韓世忠,直接了結此戰嗎?剛剛紇石烈太宇不還來報,說他部陣斬了西蒙古王忽兒札胡思後,結果西蒙古人反而瘋了一樣攻擊猛烈,幾乎衝動他的陣腳嗎?連西蒙古人的輕騎都不敢說擋的住,何況是韓世忠?」
兀朮聞言終於苦笑:「不錯,這個局面,怕是韓世忠真死在了戰場上,也攔不住宋軍進軍的。」
拔離速不再言語,只是繼續抬頭望著那面五色捧日旗……雨水此時稍歇,但旗幟上依然是緩緩滲出水來。
兀朮已經在望台上居高臨下,回覆信使了:「回去告訴奔睹,他的任務是,宋軍從正面渡河時,儘量施加壓力,造成殺傷;西線崩潰時要收攏部隊,結成大陣遮護住大營、防守住高地;實在不行的時候,死在軍前,為國家和太祖盡忠,而不是看到半個萬戶崩了,便驚慌失措,問俺要不要提前出擊接應……這麼說吧,如果他不能沉下心來,就讓他回來守大營,俺去替他!」
渾身狼狽的信使也不言語,只在地上叩首數下,便匆匆折返。
「洪涯!」距離兀朮數里開外的營帳內,負手左右踱步的虞允文終於不耐了。「外面現在沒人,我直說好了,我曉得你的身份,我在楊統制給我看過的文書上見過你的名字……」
「那又如何?」攏手坐在榻上的洪涯冷冷相對。「莫說當年我沒有留下什麼文字,便是有,又如何呢?你以為是在說書呢,憑著一個七八年前的隻言片語便能定我一個大金國樞密院都承旨領兵部侍郎的罪?莫非燭影斧聲坐實了,便能治罪太宗不成?想讓我們這些人給你些關鍵,要的是大勢,不是什麼把柄……秦會之連親兒子都不在乎的,你今日居然想這般輕易拿捏我嗎?」
虞允文如何不懂這個道理,只是因為經歷貝言身死,心中焦躁,所以才不免一時氣急:「你到底想要什麼?」
「不是我想要什麼,而是說這個局面下,我剛剛才發覺,有些東西怕是你們給不了了。」洪涯在榻上喟然以對。「連一個被俘的指揮都視此戰宋軍必勝,那宋軍上下自然以為大勝是理所當然,我說什麼做什麼,戰後不都是個棄之如敝帚的結果嗎?」
「你只說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求個富貴安穩罷了。」
「你若是能說些有用之物,如何不能與你?」
「能如何?正如今日我能不在意當日許諾,你們將來得勢了又如何會在意今日許諾?」洪涯愈發冷笑。「甚至,說不得正因為我今日與你交涉,結果落得連性命都無……」
「如何又連性命都無了?」虞允文愈發氣急。
「不說別的,只說你這種想要做相公的人,將來真成了相公,難道不會憂心我這個昔日偽官到處宣揚救了你性命之事?說不得直接沙門島走一遭,路上乾脆了結了我吧?」
「荒誕。」虞允文徹底無語。「我算是聽明白了,你這人根本就是以己度人度習慣了,只因為自己無恥,所以這般猜度……」
「誰還不是個以己度人的人呢?」洪涯幽幽以對。
虞允文抬頭冷笑,卻不知為何,忽然冷靜了下來,然後扭頭打量了起了對方:「我知道了。」
「虞探花知道什麼了?」洪涯不由警惕了起來。
「我也是剛剛醒悟,說到底,對你這種人而言,最好當然是希望在金國安享富貴,但於大局而言,卻不可能是有擔當的人物,是只能隨波逐流,不敢違逆大勢的。而你今日這般推脫,也不可能是擔憂大宋日後不能履行承諾,因為便是不能承諾,你就敢不應了嗎?怕只怕是我剛剛逼問的那番言語事關重大,只怕這裡一說,便直接失了那三分最好的存身結果,失了搖擺的根基,所以在這裡糾結猶豫罷了……是也不是?」虞允文強迫自己緩緩出言,逼問不止。
洪涯一時沉默。
虞允文也一時不再言語,只是死死盯住對方。
片刻後,洪涯微微嘆氣,率先開口,卻又問了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虞探花,你隨官家自太原來,敢問留守西河的萬戶撒離喝,到底是降了呢,還是殉了國呢?這邊都快爭出花來了。」
虞允文平靜相對:「洪承旨,你隨援軍自燕京來,敢問當年的南陽殿試授官的新鄭知縣洪涯,到底是降了呢,還是殉了國呢?濟南他老家哪裡,也爭論不休。」
洪涯怔怔看著對方,半晌才搖頭以對:「虞探花何必這般咄咄逼人?」
雨水又緊了起來,太平河畔,御營左軍精銳在自家主帥的大纛指引下奮力向前,而對面金軍居然在與之當面對攻!
且說,仆散背魯在得知自己長子戰死的那一瞬間,一下子就想到了完顏撻懶。
所有人都知道,完顏撻懶在長社,目睹自己一整個萬戶崩潰,然後又親眼看到為自己斷後的女婿被宋軍追殺在河畔,從此不敢說一蹶不振,但絕對是性情大變,在那之前,他是宋人口中的龍虎大王,是老國主吳乞買一系的軍中代表,素來踴躍於軍事,乃是南侵的主要推動者之一。
可從長社以後,他卻根本不願意再言兵事了。
大家都在背後笑話過撻懶,仆散背魯當時在關外,在鴨綠江畔,似乎也曾經隱約笑話過對方。
但是,當知道自己長子烏者死在前線距離自己只有幾百步之遙的位置時,這名素來以誠懇穩妥而聞名的金國外戚大將,卻幾乎是一瞬間便理解了昔日的撻懶……原來,一個親近之人的生死,真的可以立即改變一個人的一切。
當然,很快的,仆散背魯就更正了這個想法……他的理由很簡單,撻懶不過是死了一個女婿,而自己是死了兒子的,撻懶不配和自己相提並論。
接下來,這名金國外戚大將陷入到了一種詭異的狀態,他迅速下令,一面要全軍迎上,誓要斬殺韓世忠為親子報仇,一面則公開直言,後退過他本人大旗者殺無赦。
其本部猛安分出六百騎,排成一列,在仆散背魯的親自帶領下以作督戰,接連斬殺潰兵,金軍一時進退不能,居然鼓起餘勇,折身與宋軍對攻。
場面非常激烈,韓世忠部也陷入到了進軍阻礙之中。
但是,韓世忠在狂喜!
緊隨其後的李世輔也在狂喜!
河對岸的宋軍主要將領,但凡看到這一幕的,沒有一個不在狂喜之中!
無他,當仆散背魯下令本部迎面進攻之時,便相當於直接放棄了之前一直努力維持的戰線。原本連續不斷,相互連接的戰線終於在仆散部兩側開了兩道細細的口子……口子很小,但已經足夠了。在李世輔幾乎顫抖的聲音下,其部萬餘輕騎在各自軍官的帶領下一擁而上,繼而沿著仆散部軍陣與河畔及高地的空隙沖了過去。
然後,就抵達了高地跟前,抵達了阿里部西側,而且還要沿著阿里部的身後繼續涌過去。
單從李世輔部本身而言,這幾乎算是一種自陷死地的動作。可從整場戰役的需求而言,這正是吳玠、李彥仙,或者說是所有石橋前的宋軍苦等的時機。
讓輕騎跟著御營左軍過河,就是要幹這個的!
而此時,連中午都還遠遠未到,便因為一個兒子的衝動和一個父親的崩潰,直接成功了。
吳玠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前移大纛,同時下令全線擊鼓進軍。
鼓聲隆隆之下,李彥仙大纛也隨之前移,兩位帥臣身前,董先、牛皋為先,御營中軍陝洛部眾以及御營後軍部眾,合計四萬戰卒的龐大重步兵軍陣一起啟動……甲冑,以及被雨水打濕的外罩,在又一次緊密起來的春雨中,在滿地翠綠色的映照下,形成了一種具有一定光彩的濃重色調,說黑不黑,說紅不紅,說亮不亮,說暗不暗。
但毫無疑問,當整個軍陣一起朝著一個方向翻滾的時候,還是像極了奔流,一股可以吞噬一切、但色調不明的奔流。
隨著宋軍的大舉行動,高地之上與高地東側的金軍各部也如同被雨水澆醒了了一般,立即重整軍陣,數不清的哨騎往來各部不斷,準備迎戰。
很明顯,高地上的完顏奔睹在嘗試排列出一個整體的、龐大到前所未有的拐子馬大陣。
石橋畔,苦戰許久的王德部一時大喜,王德兩子王琪王順也一時釋然,便是潑喜軍也終於鬆了一口氣……就在這短短的半個上午時間,他們的駱駝砲已經因為連續發射毀壞過半了,動物肌腱做成的扭力弩炮,漸漸被時代淘汰,是有緣由的。
然而,就在全軍釋然的時候,駱駝砲夠不著的小坡側翼邊緣,早已經疲憊不堪的王德回頭看了看太平河對岸那正在向自己這一方挺進的壯觀宋軍大陣,復又看向了數百步外的阿里將旗,卻忽然對著自己兩個兒子失笑:
「你們倆可是累了?」
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
王琪、王順兄弟即刻肅容,然後長子王琪平靜相對:「父親,你可是覺得援軍渡河,阿里必退,有些不甘心?」
「不錯。」王德抬起有些酸脹的胳膊,以手指向阿里將旗,認真言道。「你我父子雖然搶得此戰先機,但部眾已經疲敝,接下來的戰事想立下大功也難,如此局面,若沒有大將斬獲,又怎麼能算是正了咱們王氏之名呢?而現在阿里尚沒有退卻,但其部眾已經有了退卻之意,無人願意苦戰……這是個機會。」
長子王琪猶豫了一下。
次子王順卻毫不猶豫,拱手以對:「父親,我來為你開路。」
王琪旋即頷首:「父親,我來為你斷後。」
王德點了點頭,然後不急不緩,帶著兩個兒子,以及幾十名幾乎人人帶傷的親衛,還有自己的將旗,向著中軍有駱駝砲遮護的地方走過去……就好似是看到己方援軍大舉進發,準備回到此處休整,安靜以待援軍一般。
但是,王德本人卻馬上環顧不止,沿途點起目視可及的本部可信騎士,讓對方悄悄跟上。
未到石橋正前方,便已經成功匯集了兩三百騎。
「大旗留在這裡不動。」心思縝密的王琪主動吩咐旗手。
不遠處,阿里借著高地坡度冷冷看著這一幕,但只看了片刻,同樣因為年邁和長久指揮作戰而精力不濟的他便又扭頭看向了自己陣地的西側,那裡已經有御營騎軍的党項輕騎殺到跟前,直接與處於疲敝狀態的自家將士交戰了,並且還在不停的往自己身後涌動。
實際上,這些党項輕騎真就宛如流水一般,是直接『流』入了金軍陣列空隙的。而金軍的機動力量,也就是那些鐵騎,在雨水中喪失了硬弓這一主要殺傷武器之外,同時機動性損失也遠遠高於這些輕騎,這使得雙方進入了某種都無法奈何對方的可笑境地……這些輕騎無法殺傷金軍的重甲騎步,而金軍的重甲騎步也無法追上這些輕騎。
但是阿里知道,只要對岸的宋軍重步集團渡河,或者自己身後高地上的金軍試圖壓下來,這些輕騎一定會盡全力遲滯阻礙本部移動……這就是這支龐大輕騎的戰略作用,分割戰陣,阻礙支援,遏制進軍,協助包抄,以及可能的戰後大舉清掃,獵殺首級。
所以,他的部眾所面臨局勢已經很危險了,他必須要迅速做出選擇,要麼在這裡等待高地上的奔睹組織妥當,然後居高臨下的衝下來,要麼放棄這塊小坡地,儘快撤離,回到高地上參與到奔睹的結陣行動中。
作為一名久經戰陣的金軍開國宿將,斜卯阿里並沒有花太長時間便做出決斷——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強行留在這裡,很可能便是讓自己這些部屬全軍覆沒的結局。
已經五十七歲的阿里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但他要履行一個軍人的職責,努力執行上司的軍令,努力保護自己的部屬。
所以,還是後撤回高地好一些。
當然,這麼做的一個很大惡果在於,已經被韓世忠推壓到高地側前方臨河地帶的仆散背魯部很可能要在宋軍的包圍下全軍覆沒。
故此,雖然之前便已經知道仆散背魯長子戰死,仆散背魯發狂的言語,阿里還是主動喚來親衛,傳信仆散背魯,要對方務必尾隨自己後撤到高地上……在宋軍輕騎大軍越過上游防線,當面重步集團沒有絲毫遲疑便全線進軍的狀態下,在臨河地段維持戰線已經沒有戰略價值了。
吩咐完這話,阿里剛要再傳令部隊做好準備,有序滾筒式後撤,話還沒說出口呢,便聞得前方一陣騷動,抬頭去看,正見前方已經有些混亂不安的本部步騎,仿佛是秋天遇到了野兔在內里奔跑的麥田一般,抖動著麥浪、茫茫然向兩側閃開。
分開的麥浪之中,那隻野兔也迅速露出了身影,那是數百騎宋軍騎兵,他們不舉旗,不嘶喊,只是悶頭向自己奮力攻來。
阿里戰鬥經驗何其豐富,只是一看便曉得是怎麼回事,驚怒之下,其人還是那般脾氣,手持騎兵錘不退反進,周圍親衛也都醒悟,各自努力向前遮護。
然而,宋軍此番突襲委實抓住了阿里部眾將退未退的大好時機,以至於突襲開始後阻力極小、進展極速,此時阿里及其親衛反應過來,卻已經來不及了——不過是片刻之間,一名驍勇宋將便已經殺到跟前,直接放聲嘶喊,並帶動身後宋騎一起放聲喊殺。
為首的阿里的親校絲毫不懼,當面迎上,卻被一槍挑落馬下。
但這名宋將既一擊得手,卻並不去嘗試進攻僅在十餘步外的阿里,反而是直接揮舞鐵槍,將阿里一側幾騎給奮力盪開,並嘗試去砍阿里右方側後將旗,引得幾名騎士齊齊去攔。
阿里情知此人是在幹什麼,卻已經來不及提醒了,反而捏緊手中騎兵戰錘。
果然,說時遲那時快,一名身材遠超其他宋軍的高大騎士自之前那宋將之後躍馬而來,手中長斧被雨水淋漓的雪亮,早已經高高掄起,恰如夜叉下凡。
只是一瞥,阿里便知道,這必然是王德王夜叉親至,這廝到底是憑著一勇之氣殺到了自己跟前,更知道自己此時已經絕無幸理了。
但電光石火之間,面甲後的阿里面目猙獰,依然不懼,其人非但不去阻攔自頭頂落下的巨斧,反而奮起餘力將騎兵錘朝對方肩上砸去。
剎那之後,勝負分出。
阿里的戰錘從王德肩上飛過,卻只砸到了王德身後長子王琪的肩窩……不是失誤,是故意為之。至於阿里本人卻被王德從左上肩膀一路砍到右腹,內臟流出……若是長斧揮舞晚一點,說不定是要被直接劈成兩半的。
但是,這些細節全都無所謂了。
阿里死了。
與之前戰死的蒲查阿撒還有僕散烏者沒有等到命運的垂青,便直接死在自己的青年時代不同,斜卯阿里此人,十七歲隨父從軍,以追隨完顏阿骨打參與女真部落兼併戰爭為始,到今日為止,凡四十載軍旅生涯,一生之軍旅經歷足以壓服這片戰場上的絕大多數人。
兼併女真部落,破高麗,平渤海,滅遼,伐宋……其人幾乎參與了女真開國崛起之戰中的每一次大戰,而且在滅遼中掃蕩遼東諸鎮、攻殺耶律余睹討伐軍,皆功列第一,是第一批女真完顏本部出身的外姓嫡系行軍猛安。
伐宋之戰,他就已經成為東路軍中堅萬戶了,這意味著他是公認的女真開國功臣。
便是趙玖,也不可能忘記這個人名!
建炎元年,斜卯阿里曾隨兀朮追行在於淮上,幾乎逼得趙宋小朝廷走投無路;建炎二年,此人為東路軍偏師,擊破南京,逼殺張所、辛道宗;建炎三年,為堯山呼應,跨孟津破洛陽,逼殺宰執汪伯彥。
完全可以說,他的功勳,他的威名,他的經歷,在他享年五十七歲的這一天已經毫無疑義的完成了。
此賊雖死,足稱無憾。
甚至他死前,都還砸了王琪一錘。
當然,阿里越是無憾,就越說明宋軍成功取得了此戰第一個不容置疑的巨大戰果。
於王德而言,這也算是一番奇功了,所謂『渡河斬將,氣方不奪。崛起英雄,古今誰若?』
中午之前,隨著戰事第一階段如預期那般成功完成,宋軍主力大舉渡河,御營中軍副都統、節度使王德抓住戰機,陣斬金國東路軍萬戶、冀州府尹、韓國公斜卯阿里。
轉回眼前,阿里死的不能再死了,但出乎意料,又或者說是似曾相識,其部第一反應不是四散逃竄,反而是發了狂一般自四面八方奮力來圍攻這股宋軍。
王德一斧劈出去,便已經意識到自己確實年紀大了,更兼長子受傷,操馬不便,更是不願意在此處白饒,於是便以次子王順斷後,親自看護長子王琪撤軍。
唯獨行不過七八十步,王德忽然聞得身後一陣驚呼,回頭相顧,卻正見自己次子王順馬下打滑,只是一個趔趄,便直接落馬,然後毫無波瀾的淹沒在了狂躁的金軍陣中。
馬上的王德腦中一片空白,陣斬阿里的狂喜,在這一瞬間消失殆盡,他有心想要轉身提斧報復,卻又本能看向了自己另一側受傷的長子,然後只能在親衛的催促與牽引下,茫然回歸陣中。
回到石橋前的小坡不過片刻,王德甚至沒有回過神來,兩側宋軍牛皋、董先二部,便已經成功渡河立足,然後迫不及待的嘗試著包圍阿里與仆散背魯兩部萬戶了。
兩部金軍軍陣,也終於全線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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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