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柳下

  距離趙官家駐馬汾水矯情感慨又過了數日,隨著天氣明顯開始轉暖,汾水上的河冰越來越薄,再不能倚仗,民夫們也開始大面積搭建臨時浮橋,或者乾脆搭建一些半永久性浮橋了。

  與此同時,數日內,太原城下的大營規模卻是不減反增的。

  派出去一萬軍隊,後方卻又因為掃除某個城池而匯合過來幾千部隊。更重要的一點是,隨著太原城破,沿著汾水構建的那種強大兵站式後勤線也終於在雀鼠谷的北面,也就是太原盆地里繼續構建了起來,更多的民夫與後勤物資,開始從雀鼠谷南面的河中、臨汾盆地順著汾水源源不斷輸送過來。

  非只如此,隨著岳飛部陣斬王伯龍、攻破元城,金軍主力匯合一致、大舉北走的消息傳來,可以想見,之前冬日內大舉戒嚴的河南地、河中地重新敞開,更多的物資將會在短暫的黃河凌汛後源源不斷順著這條補給線繼續送達。

  短期內,太原依然是個巨大的兵營、指揮所與後勤基地,同時也是進行下一步會戰前的大本營。

  然而,正如趙玖和許多帥臣都已經意識到的一樣,巨大的勝利刺激下,以及可以想見的前方後方近乎於瘋狂的振奮中,開始有一些不和諧的戰報從各處匯總過來。

  前幾天,只是什麼井陘攻擊受挫,太原府、隆德府某地招降不成之類的訊息,夾在在各方各面的賀表之中,夾在更廣泛的據點掃蕩勝利軍報之中,根本不足為慮。

  不過,待到正月初八,汾水中心第一次開凍的日子,終於有人鬧出年後第一個大新聞來了。

  距離太原最近的一個金軍大型據點文水縣那裡,不知道是擔心援軍越來越多而產生爭功心態,又或者是單純的輕敵,也有可能是覺得此地距離太原太近,想整個活給趙官家看,最有可能的是看到其餘各處據點進展順利,而此處明明是距離太原最近的縣城之一,卻一直難下,有些難捱……

  總之,當地負責指揮各路部隊圍城的御營左軍統制官陳彥章,在攻城陣地即將完成的情況下放棄了起砲砸城的步驟,轉而聽信了城內漢軍的情報,直接夜間親自帶隊攀城偷襲,結果就是堂堂一部統制官,在中了一個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詐降計策後,被金軍亂箭射死在了瓮城之中。

  且說,開戰以來,宋軍已經有多名統制官級別的高級將領消失不見了。

  如御營後軍被斬首示眾的郭震,如御營中軍因為軍紀不嚴、戰敗、受傷而被撤職降職的呂和尚、趙成,再如御營前軍那個首開宋軍北伐敗仗,然後死掉的王剛……但即便是王剛那也是先降職再戰死的。

  換言之,陳彥章根本就是開戰以來唯二在職戰死的宋軍統制官,是河東方面唯一戰死的統制官。更要命的是,跟軍報中御營右軍的胡清臨陣激戰,流矢而亡不一樣,陳彥章死的過於窩囊了,卻是直接引發了太原大本營這邊全軍震動……之前的傲慢焦躁之氣,也一時收斂了不少。

  不過,好在陳彥章死的雖然輕易了些,可文水城外卻早早有了御營後軍統制官楊從儀和他帶來的援軍,不至於失了主心骨。🌷🍫 ➅9𝕊H𝕌𝓍.C𝐨M 😝💗

  接下來,在意識到即便是殺傷了敵軍大將也沒有解開包圍後,城內那名猛安也失了耐性,立即動員精銳部隊嘗試突圍,而這一次卻沒有什麼意外和奇蹟了,在重兵圍堵,尤其是李世輔的党項輕騎就在周邊的情況下,這支金軍直接在城外全軍盡墨。

  消息傳來,負責大本營日常運作的吳玠如釋重負,下令將金軍將領傳首示眾,卻也沒有多提對陳彥章的說法……儼然是顧慮軍中第一人、延安郡王韓世忠腰帶的光鮮了。

  對此,趙官家也是一聲不吭……這讓很多帥臣將官釋然之餘,也都有了一絲緊張……只能說,所幸此事來的突然,結束的也快。

  可是,消息還沒完。

  正月十二這天,距離上元節不過三日,汾水已經徹底化開,一份滿是對太原、大名府勝利溢美之詞的邸報加刊被加急送達太原,而使者同時帶來了黃河上游部分河段凌汛,部分河段直接開凍通行的好消息。

  這當然是好消息,於是趙官家難得帶著邸報,拎著小馬扎前往汾水岸邊,尋得一株枝條開始柔嫩的柳樹,於柳下讀報……隨行者,不過楊沂中與七八十名的御前班直罷了。

  然而,正當趙官家看到某太學生寫的賀詞時,卻有一騎自身後太原城中馳出,專門來尋他。

  「官家!」

  今日負責在城內執勤的平清盛打馬而來,直接翻滾馬下,張口便是一個天大的壞消息。「王副都統在瓶型寨大敗,死傷逾千!」

  「知道了。」坐在馬紮上的趙官家居然不怒,甚至都沒有抬頭。「敗那麼慘,經過如何?」

  「好讓官家知道,按照軍報所言,乃是耶律馬五早有準備,應該是很早就自河北那邊分兵到了彼處,先詐敗棄寨,誘我軍深入,王副都統殺敵心切,前後脫節,不料金軍提前設伏於寨外瓶口處,隱忍不發,待王副都統主力先過,再棄馬步戰,左右齊出,燒了我軍後勤車隊,殺我後衛近千人……」地上的平清盛越說越小心,中間打量了一下趙官家面色,才繼續言道。「王副都統在前方察覺不對,趕緊棄了詐敗金軍,回頭轉回瓶型寨……結果金軍不敢再戰,直接逃逸……可沒了輜重,王副都統也不敢再進,只能稍駐瓶型寨,上書請罪。」

  「我軍主力被誘過瓶型寨,後衛被金軍在瓶口殺絕,輜重盡失,結果王勝掉頭回來,金軍卻又一鬨而散。」趙玖終於從邸報中抬頭,卻是環顧周圍隨侍從的近臣、班直,最後落到了楊沂中身上。「朕怎麼聽了有些古怪呢?正甫,你是代州人,瓶型寨你最熟,你覺得是怎麼一回事?」

  楊沂中的軍事經驗何其豐富,當然曉得其中情狀,再加上今日周圍也無要害人物,所以他也不做遮掩,直接拱手回應:

  「臣冒昧……應該是金軍本身就在撤退之中,所以戰備倉促,又或者兵力也少,總之戰力極弱……倉促埋伏之後,一擊成功,就已經是全力施為了,這才不敢糾纏,直接逃散。()否則,但凡還有一戰之力,金軍只要鎖住瓶型寨,失了輜重的王副都統怕是要被活活憋死在蒲陰陘中。」

  「是這個道理。」趙玖緩緩點頭,若有所思。

  而可能是因為代州人的身份擺在這裡,楊沂中稍微一頓,終究沒有忍住,以至於多說了幾句:「官家,若臣所料不差,耶律馬五便是有心,也未必能把手伸那麼長、那麼快……這一戰,更像是代州守軍倉促逃竄之下,被逼急了,一招回馬槍罷了。而王副都統之所以說是耶律馬五所為,一來是因為耶律馬五到底是萬戶、是經歷了南陽、堯山的名將,敗在此人手上不至於太丟臉;二來,卻是因為代州是另一位王副都統(王德)打下的,而另一位王副都統(王德)之前報捷,卻說自己在州城全殲守軍……若是強行糾纏起此事,恐怕又要鬧到官家身前來評理了。」

  「你說的都對。」趙玖喟然以對。「一招回馬槍,卻殺傷近千……兩個王副都統,一個輕敵冒進,一個報捷誇大……他們莫非以為朕會不曉得這些事情嗎?」

  「僥倖之心人皆有之。」楊沂中無奈以對,半是解釋,半是勸解。「何況如王德報捷時,區區殘兵逃散,常理度之,本該直接潰散,後來便是有潰兵組織起來,也不耽誤他十餘日內蕩平忻州、代州、寧化軍三郡,威逼雁門關的整體功績;又如王勝敗績請罪,損失、戰敗過程皆不敢遮掩,只是在敵軍歸屬上做了個文眼,求個臉面和通順……官家知道又如何?難道要為這種小節超格處罰?再說了,官家不是明旨暫讓吳都統執掌御前軍機文字,凡事與幾位節度商量著來嗎?總要顧忌幾位節度的臉面的。」

  趙玖看了對方一眼,並不做聲。

  楊沂中恍然大悟,也立即不再言語……這官家意思很顯然,那些話正是他要說的。

  另一邊,平清盛在地上等了一會,眼看趙官家不言語,楊沂中只是擺手示意,倒也醒悟,便乾脆回去匯報了。

  但是,平清盛轉身欲走,迎面卻又遇到了另一位隸屬於赤心隊的同僚軍官,卻赫然是西蒙古王子脫里迎面而來,午後春光之下,其人臉色黑的簡直像鍋底,平清盛茫然不解,但也不好多問,只是一點頭,便匆匆打馬過去了。

  而脫里來到柳樹前,俯首下拜,一如平清盛那般,告知了趙官家數條吳玠代為處置,然後剛剛收到歸檔到內侍省的訊息。

  「大同府金軍主動後撤,雁門關告破……然後你爹作為先鋒從北路進軍,先是劫掠了金河山下的德州,又想劫掠大同府,不成想劫到一半,御營後軍副都統郭浩和王德一起順著桑乾河帶軍到了,雙方為此事鬧了起來……是這意思嗎?」趙玖在馬紮上捏著邸報思索了一陣子,看著脫里,面色如常。

  「是。」脫里臉色更黑了……吳玠讓他來傳訊,儼然是存心不良。

  「這是好事。」趙玖嗤笑以對。「說到底,大同的金軍撤了,北面安定了,蒲陰陘軍都陘盡在我手……這些小節又算什麼?」

  脫里只覺得頭皮發麻。

  他一個西蒙古王子,跟趙官家也有三四年了,早就不是當年草原上只知道騎馬、喝酒與找女人的野漢子了……他哪裡不明白,如果說之前王德、王勝二人那事叫小節,大約還是行的,可眼下就是重大且嚴肅的軍政問題了。

  尤其是他身為赤心隊班直,一直服侍這位官家,曉得對方是決不能忍這種事情的。

  至於說大同府得失,說句不好聽,便是再蠢的人也會在太原城破後意識到,太行山以西盡數落入宋軍掌握註定只是早晚問題,而不是什麼軍事問題。

  「脫里……」趙玖沉默片刻,依然還捏著邸報,卻只是單手垂到一側了,然後探身向前,去喚對方。

  「臣在。」脫里趕緊應聲,同時低下頭去。

  「抬起頭來。」趙官家略顯不耐。

  脫里沒有半點猶豫,復又抬頭迎上了趙官家的目光。

  「朕心裡其實氣急了。」趙玖平靜以對。「但是朕知道,你們蒙古人南下本就帶著劫掠發財的心思來的……而且馬上還有大戰,西蒙古的騎兵朕是有大用的……所以朕不能此時發脾氣。而脫里你久隨朕身側,偏偏又知道朕的忌諱……強說不氣,反而讓你疑懼……是也不是?」

  脫里張口欲言,卻無話可說,反而在春寒料峭中額頭微微發汗……似乎是之前跑的太急了一般。

  「這樣好了。」趙玖坐直身子,面無表情,循循善誘。「你帶著朕的旨意,和梅學士、仁舍人(仁保忠)一起去北面調解,去了就不要回來了,只是軍中協助你爹掌軍作戰,同時要安撫好你爹,讓他好生為朕效忠,與朕匯合到一起,用心參與戰事……此戰之後,你爹跟朕去東京享福,你來做西蒙古的王……還是朕給你親手加冕!等你去了西蒙古,還能像你爹這般不懂事嗎?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脫里怔怔聽完,愣了一愣,然後陡然叩首在地,並指天發誓:「臣若有此際遇,西蒙古諸部繁雜,臣委實不敢言,但克烈部當世世代代為皇宋前驅!」

  「無妨。」趙玖重新端起邸報。「朕不要什麼世世代代,也管不了世世代代,朕活著,你活著,咱們不出岔子,就不枉君臣一場了……回去稟報給吳節度、邵押班、范學士,但戰後加冕的事情只說給吳節度一人聽……梅學士、仁舍人也都不要提。」

  脫里復又重重叩首,這才踉蹌而去。

  而脫里一走,楊沂中不知為何,居然再度打破沉默,猶疑出聲:「官家……脫里可信嗎?」

  「其一,脫里隨朕三年,稍開文華,又親眼見大宋之廣大,知御營之虛實,未必比忽兒札胡思可信,卻比之更曉事。」趙玖不慌不忙,依然在柳下看報做答。「其二,蒙古人規矩混雜,有時候是長弟繼位,有時候是長子繼位,也有時候是幼子守家繼位,脫里雖是忽兒札胡思長子,卻從來不是克烈部與西蒙古的繼承人……這個王位,離開朕,不敢說十之八九,十之七八是得不到的。其三,就算是父子舐犢情深,朕讓他爹來東京享福,難道有差了?最後……眼下還有更好的法子嗎?這脫里是殺了還是囚了?忽兒札胡思那裡又如何?西蒙古一萬五千騎援軍呢?大戰之前,不能做風險太大的事情,且忍最後一忍。」

  楊沂中不再多言,心中卻稍有不安……不過,他很快便意識到,自己的不安不是因為脫里這個處置方案,甚至脫里的處置方案稍有風險,也無足輕重。

  關鍵在於,他已經意識到,大戰之前,必然會有更多的類似的事情出現,這對從此次北伐開始就承擔了巨大壓力的趙官家而言,未免又是一重負擔。

  官家看似平靜,看似波瀾不驚,其實已經有些不堪重負了。

  且不說楊沂中如何思量,趙官家如何繼續柳下讀報,只說另一邊,就在脫里難掩心中劇烈震動與興奮,七葷八素的回到太原城內城的府衙後,來不及說話,便被先回一步的平清盛劈手攔在了府衙大堂前。

  脫里本想呵斥,但一想到自己過幾個月就是要當王爺的人了,卻不好與之計較的。

  「出大事了。」平清盛當然不曉得脫里的心思,只是壓低聲音,在走廊下好心相告。「你們西蒙古的事還沒弄清楚,東蒙古就惹出天大亂子了……大同留守、金國偽王完顏訛魯觀和萬戶蒲查胡盞領著兩個萬戶順羊河(桑乾河支流),走歸化州(張家口)逃走了!合不勒汗送信到大同說他晚到一步……吳節度的軍略被搗毀,難得失態。」

  脫里再度怔了一怔,他當然知道之前種種,包括御營大軍種種敗績,包括自家父親惹出的破事,跟此事相比,都不值一提。

  因為此事,一則壞了吳玠最主要的謀劃,使得兩個萬戶斷尾逃出了大同,而這也意味著後續決戰中金軍很可能多了兩個萬戶;二則,同樣不弱於此事影響的地方在於,誰也不知道合不勒是真的去晚了沒截住,還是故意沒截住?後者,直接關乎著東蒙古的一萬五千騎能否信任,能否用在決戰之上?

  可是反過來講,若真是趕不及,而太原這裡又搞出什麼多餘事情,以至於把東蒙古逼到對面去,又算怎麼一回事呢?

  所以講,這件事情,才是真正影響後續大局的天大麻煩之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念至此,脫里喟然感慨。「這世間最難的就是看透人心!」

  這話透徹,平清盛聽得是連連頷首。

  而下一刻,脫里卻又繼續感慨不停,而且聲音也居然大了起來:「哪裡像我脫里-祿汗這般,天無二日,心中素來只有官家一個太陽?」

  平清盛目瞪口呆,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酒品不好的同僚一般。

  PS:感謝小郭同學的再度上萌。

  繼續獻祭兩本書——《異世界征服手冊》和《振興蜀漢:從天水麒麟兒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