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陽光有些燥熱的時候,趙官家跟呂相公、王總統一起率眾離開了洛陽舊宮,往歸城外軍營。ඏ🍧 ☺👮
可能是他們剛剛祭祀了上一個鞍馬弓劍隨侍御駕相公汪伯彥的緣故,氣氛稍顯沉悶。而一行人沿著澗水緩緩進發,走到一半的時候,考慮到呂相公的年紀,卻是直接停在了一個道旁草棚那裡,稍作歇息。
這個草棚之前大概是賣茶的,但眼下早已經空無一人,桌椅傢伙什反倒都在,主人顯然離去匆匆。而趙官家、呂相公、王節度既入內,早有御前班直拿什麼東西匆匆抹過,並擺好了順序,讓眾人妥當坐下。然後還直接尋到側後方的灶台,取了柴火,燒起了一點熱水。
當然,中書舍人以下,想坐的話也沒多餘椅子,卻又只好站著,但說不定能分到一點熱水。
眾人既坐,自然要聊起戰事,尤其是呂相公到底是從南方過來的,對北方諸多軍事布置都不太明晰,而這些天又連續趕路,也未曾能坐下來好好說一說眼下局勢。
「按照軍報,韓世忠應該也已經渡河了。」呂頤浩撫膝而嘆。「其部御營左軍皆為精銳,與李彥仙聯兵後,應該有最少六七萬眾,不曉得能不能一戰而下河中府?」
呂相公既然說話,周圍人最少有一半面面相覷起來……雖然這位呂相公有膽略,有決斷,而且素來鞍馬弓劍不俗,但是軍事上還是跟專業人士差很多的。
這話,便是趙官家都聽得不對。
「呂相公想多了。」眼見著周圍無人敢應聲,趙玖隨即失笑以對。「河中府有河東城這樣的大城,只要守備嚴密,上下一心,便是城中將士數量、戰力委實不如韓李,也能守個一兩月的,直到起砲砸城。」
呂頤浩微微頷首。
就在這時,王彥王總統一時沒有忍耐的住,卻是忽然插了句嘴:「官家、相公,關於韓郡王,其實關西頗有議論……」
趙玖沒有吭聲,倒是呂頤浩本能捻須挑眉:「什麼議論?」
王彥猶豫了一下,咬牙相對:「非是下官擅自議論同僚,而是說關西那邊早有彈劾不斷,便是下官昔日在關西也屢有耳聞……都說堯山戰後,韓郡王得封郡王,眼瞅著便是漸漸懈怠下來,平夏一戰,官家用岳飛曲端吳玠,獨他沒有太大功勞,似乎又覺得自己功高難封,官家是刻意不願再用他,就更加不堪起來,既居功自滿,敷衍軍事,又懼怕時勢,優遊林下,甚至思退求全,舞文弄墨起來……」
呂頤浩聽得不好,扭頭相對趙玖。
「都只是裝的。」趙玖面無表情,乾脆應聲。「他私下多有密札奏事,視北伐為平生所願,言辭懇切,甚至做了一首詞明志……」
「陛下。」呂頤浩陡然一肅。「天下事,無不可與宰執言者。」
趙玖乾笑了一聲,卻是回顧周邊。
楊劉二人會意,隨手一指,所有站著的人直接後撤,倒是省事了。
「韓世忠確係有這般表現。」趙玖見到只剩心腹,方才坦誠。「他這人慣常的毛病,不止是堯山之後,堯山之前回到關西便有懈怠,只是堯山、平夏後一次比一次更明顯罷了。」
「那為何不撤了此人?」呂頤浩眉頭一皺。「而將一方軍事託付與他。」
「因為懈怠的是韓世忠,不是御營左軍。」趙玖勉力而笑。「韓良臣這廝千般毛病,總有兩處可取,一則忠勇甲於天下,軍事上的事情再危難他也不會推辭敷衍;二則,治軍極嚴,哪怕是自己本身懈怠,毛病多多,也不耽誤他馭下極嚴,麾下御營左軍軍紀嚴明,將士皆敢戰、能戰……所以,但凡臨戰促其勇便足夠了……所謂朕之腰膽,其人與其部乃是名副其實的。」
呂頤浩聞言一嘆,似乎想起什麼來了,但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帥臣這般懈怠,果然能不影響其部戰力嗎?」
「今日既然說到這裡。」趙玖見狀,稍微一頓,卻是繼續言道。「朕不妨給呂相公再透個底……八月時,朕與呂相公出南京往歸東京,沿途曾與諸帥臣應答,隨後贊數人、貶數人……相公還記得嗎?」
「臣記得,官家贊岳、王、李,斥責吳與二張。」呂頤浩脫口而對,然後若有所思。「未提韓、曲?」
「不錯,相公可知為何?」趙玖隨即反問。
「不是隨意來的嗎?」呂頤浩忽然失笑。「有貶有褒,自然要有不貶不褒。」
「話雖如此,也的確是不知道該怎麼褒貶。」趙玖終於說了實話。「韓世忠這裡是軍強而將靡,曲端那裡是自他以下全軍軍官皆為難得的俊秀人物,曲端自己文武雙全、劉錡算是將門中唯一經住戰事考驗的儒將種子,還有李世輔家世忠勇,便是張中孚、張中彥兄弟也是難得有謀政之才的勇將,關鍵是個個都曉得用心在軍事上……但御營騎軍,卻委實是咱們全軍的短板,這不是人力可以能改變的,但偏偏又不能不將大力氣和數不清的軍資砸進去。」
呂頤浩怔了一怔,旋即醒悟過來:「不錯……御營騎軍倉促成軍,且其中多賴蕃騎……便是將官優秀,又如何能三年成軍,繼而與女真鐵騎相提並論?可偏偏既然要與女真人決死,又總少不了要蓄一支數量足夠、裝備極好的騎兵。」
「同樣的道理。」趙玖仰天看了看頭頂草棚,微微眯了下眼睛。「御營左軍這裡,韓世忠本人再懈怠,其部也是一開始從鄢陵死戰里熬出來的老底子,戰鬥經驗豐富、軍資補給充分,他本人也是幾十年老軍伍,知道軍事上的輕重,不敢在軍隊裡胡鬧,再加上朕可以直接越過他提點王勝與解元,使軍隊訓練、升遷、流轉不出亂子,這才能讓御營左軍依然是國家倚仗……真要是在軍中胡鬧,朕如何能忍他?」
「話雖如此,還是指望著軍強將明才好。」王彥勉強又插了句嘴。
「難啊。」趙玖收回目光,搖頭以對。「眼下的大將領兵制度,乃是時局使然,這些人不造反、不相互攻訐,願意聽命抗金作戰就是難得好事了,哪裡還能奢求太多……岳飛與御營前軍算是軍強將明,所以朕把真正的方面之任交給了他。」
周邊寥寥幾人都若有所思……岳飛是名副其實的方面之任,那便是說韓世忠不是了,實際上,考慮到趙官家親自過來,這一路倒像是眼下的官家領著呂相公、王總統親自督軍了。
而這,也算是軟硬皆施,敲打了一下王總統,不要話里話外老暗示趙官家,萬一出了事他可以出去重掌八字軍了……自己為啥離開的軍隊,真不知道啊?眼下的職務,還不滿意啊?
不過……
「吳晉卿與御營後軍如何?」呂頤浩忽然再問。「若說韓良臣是虛帥,吳晉卿算是實帥嗎?」
「吳玠是少有能與岳飛一般有堂正之才的人,比之韓世忠還要明顯些,御營後軍也算不賴……但他本人也好,御營後軍也好,都脫不了西軍舊毛病……」趙玖坦誠以對。「只能算半個實帥,和韓世忠一樣,得朕看著、敲著,否則什麼花樣都能出來。」
「張榮呢?」
「張榮與御營水軍當然不差,張榮也是朕難得放開信任的一方,但水軍終究只是專才……控制住黃河,進取大名府或許還有用……可真到了決戰的時候,便是想用他怕也是用不到他。」
「那張俊、李彥仙、馬擴、王德、酈瓊就不必說了。」呂相公微微嘆氣。「張俊似韓世忠,但其人其部皆更不堪一些,李彥仙似曲端,不過其人略勝曲端,其部多草莽,也只能臨陣看效果了。馬擴也是太行專用,王德、酈瓊是官家直屬。」
言至此處,就在王彥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呂頤浩略一思索,卻得出了一個頗顯有趣的結論出來:
「如此說來,這種大將局勢外加本朝制度倒有些專門契合馬上天子的意思……所謂『將能而君不御者勝』……官家將岳飛托以方面之任,不再過問,然後親臨前線總督著這些有毛病的各部將帥,取長補短,做大局調配,再適時放權,不干涉具體指揮,卻是能使諸將合力最大……是也不是?」
趙玖哭笑不得,也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的。
好在周圍近臣雖然留下的不多,但也有范宗尹、仁保忠這樣的,立即接過話奉承了起來。
然後,又因為不再涉及帥臣,大多數人也能插嘴,一時便是楊沂中、劉晏、虞允文、梅櫟這些人也趁勢言語了起來。
話題也從河中府的得失轉移到了太原、隆德府的援軍,以及金軍的應對。
而且,隨著屏退令解除後,更多的人圍攏起來後,復又進一步延展到勢必會對戰局產生真正決定性影響的東蒙古是否參戰、高麗是否會參戰,二者參戰到底會站到哪一方?
以及太原府首府陽曲城、大名府首府元城會花多久拿下云云。
這些都是很嚴肅卻又很有趣的話題。
譬如說,雖然眼下北伐已經正式開始,但實際上連個檄文都沒有的……張樞相雖然據說做了一個,但那檔子風波出來後,到底是沒敢發出來……所以宋軍更像是突襲。
尤其是宋軍堯山戰後在黃河沿線設立了密集的兵站,以確保信息傳遞能做到這個時代最優的流暢,也儘量保證了部隊調度的機動性,這明顯會給宋軍進一步的先手優勢。
實際上,很多隨行的近臣、班直軍官,都認為,女真人在河東方面的主體力量很可能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察覺到宋軍的全面北伐。
原因很簡單,三太子死在了大名府北面的清河,而從大名府將訊息傳遞到河中府這邊有三種可能途徑:
第一種途徑,先走九百里到燕京,然後燕京發信息轉給五百里外的真定府,真定府同時發文給隆德府與太原府,等到了太原府或者隆德府,才會將訊息再通過軹關陘或者汾水通道傳遞給河中府。
這後面兩條路距離大同小異,走太原是先三百五十里山間通道,然後七百里開闊通道,走隆德府是六百里大路,然後又是三百里太行通道。
全程兩千三四百里,一半要在山區密集的河東行動。
第二種可能途徑,乃是大名府那裡在上奏燕京的同時,走真定府或者隆德府直接將三太子死訊送到太原,然後由太原再下達給河中府。
這麼做,能直接省掉一千里左右的路程,節省三分之一強的時間。
如果是這樣,太原或者隆德府那裡此時應該已經知道消息,但河中府未必。
還有第三種傳遞途徑,就是最直接簡單的,高景山上奏燕京的同時,直接傳訊隆德府,隆德府一面傳訊太原,一面傳訊河中府。
三種可能性,哪一種可能都存在,但很多人都認為是第一種,因為高景山是東路軍,太原的完顏拔離速是西路軍,三太子這種總攬前線的大王猝死的消息,他沒理由私下傳遞給不同體系的拔離速,而是應該只速速稟報給燕京才對。
對此,趙玖雖然心裡很渴望也大約認為是第一種,但依然和呂相公、王總統一樣都沒有發表意見,不是說過不了幾天前線就會給反饋了,而是說他身為官家要維持這種鎮定自若,好像什麼都能料到的姿態。
同樣的道理,東蒙古與高麗那裡,趙玖也有猜度,但同樣沒有插嘴。
東蒙古那裡,大概是因為對孛兒只斤這個姓氏的警惕,哪怕是合不勒的幾個兄弟、兒子在這裡拍胸脯表忠心云云,但也不耽誤趙玖已經自我腦補出了一個最終大boss,此戰最終得利者的形象。
這位官家內心毫無理由的認為,合不勒很可能會根據戰局發展做出利己選擇,他將會像是赤壁之戰里的東吳一般,聯合勢弱一方,參與最終決戰。
至於高麗那裡,趙玖則覺得,那群貨色不到最後大宋打出關外,是絕不會動手的,但也絕不會對大宋翻臉,只會不停小心敷衍。
理由很簡單……高麗人的南北矛盾,也就是平壤兩班和開城兩班的對立,本身是某種分贓不均。
權臣倒塌,是開城兩班金富軾為首的那幫人獲得了最大政治利益。
而女真人的迅速崛起,又大大縮水了高麗人在北方的活動範圍,直接的經濟利益受損者就是北方的平壤兩班。
所以,政治、經濟被別人兩開花的平壤兩班才會頻頻鬧事,喊什麼伐金。
可是眼下,隨著轉口貿易出乎意料的展開,無論是哪一方,包括始作俑者趙官家,都輕視了這種貿易的規模與潛力,結果就是平壤兩班作為北方的對接者,大大從貿易中撈到了好處,這就使得他們喪失了找開京兩班搞事的基本欲望。
不是說不黨爭了,而是高麗上下南北都不願意破壞這種吃轉口貿易紅利現狀。
實際上,便是東蒙古這幾年迅速崛起,也有這種宋金轉口貿易的刺激作用……甚至,就連趙官家自己一直到眼下都不捨得停下這種貿易。
因為好處太大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可是當今世上最大最富的兩個國家之間的貿易……足以興國衰邦的……不然他趙官家哪裡湊得齊當年看起來遙不可及的北伐財政缺口。
打仗歸打仗,生意歸生意嘛。
就這樣,眾人交談許多,難得暢所欲言,也多少讓呂頤浩呂相公對北方局勢、地理多了幾分了解,算是起到了預定的作用。
而說了足足大半個時辰,眾人依然興致不減之時,忽然間,馬蹄陣陣,又有鈴鐺聲遙遙傳來,劉晏努嘴示意,數名赤心隊中早已經站不住腳的蒙古王子趕緊湧出去,片刻之後果然將一名信使帶來,然後經劉晏之手,小心翼翼給趙官家送上了一封加急軍情文書。░▒▓█►─═ ═─◄█▓▒░
打開來看,只是一掃,趙玖便將手中文書轉交給了身側的呂頤浩,然後面色不變,沉聲出言:
「李彥仙回話了,他沒有去河中府。」
呂頤浩兀自去看文書,沒有多言,御營總都統王彥當即表達了不滿:「朝廷籌劃多年,這些計略也是他們這些帥臣自己點過頭的,如何到了一開戰便要各行其是?」
「說是軍情有變。」趙玖四下打量了一下眾人,隨口相應,似乎對此事並不在意。「他說他本就有關門打狗,先掃蕩解州,進絳州之意。屆時鐵嶺關在手,一面可以封住軹關陘,堵住東南隆德府那邊的援軍,一面可以就地組織防線,抵擋北面太原援軍,然後自可回頭慢慢料理河中。卻不料旨意抵達後,他剛一發兵,便接到馬擴的求援與示警,說是太原那邊金軍主力已經動員,最起碼太原周邊三個萬戶已經猝然來發,卻不知道還有沒有後續……於是乾脆起全軍往解州方向去了,希望能夠速速打通解州,與馬擴聯軍,攔住太原金軍。」
聞得趙官家這番言語,不僅王彥,其餘隨從近臣也都幾度變臉……說是軍情有變,有意關門打狗,便多緩和下來,待聽到太原金軍主力來的這般快,卻又紛紛驚惶起來。
「為何這般作態啊?這不就是剛剛說起的官家居中督促,卻要帥臣有相機決斷的本意嗎?」呂頤浩看完文書,也沒有給王彥等人瞅一眼的意思,而是直接收起交給了掌管軍機的劉晏,並振振有詞。「自河外至東海,兩國戰線綿延三千里,但這三千里哪裡就是一條線?各自身前身後皆有縱深,城池市集、關隘險要、河流山脈,各不相同。而且,這中間如數百里呂梁山根本不能支撐大軍後勤,又如太行王屋隔絕了金軍東西兩路後,現在也勢必要隔絕咱們……將能而君不御者勝……隔著一條大河,如這種時候這般緊急軍情,本就該靠前線帥臣臨機決斷,決不能輕易追究的。」
「呂相公說的是。」趙玖面無表情,搶在王彥之前直接點頭。
「反過來說,李彥仙去搶鐵嶺關也是對的……你們想想便知道,金軍為何要在隆德府這地方屯駐大軍,還不是看到這個地方東西兩路間最方便支援的。」呂頤浩繼續嘆道。「去河中府有軹關陘,去大名府更是直接隆德府境內的壺關,然後一馬平川,便是前線稍有不諧,退也能從容西北走太原,東北歸真定……天時、地利、人和,國戰之中,勝負決斷,什麼都要考慮。」
「事情還是有些不對。」絕對比呂頤浩更曉得彼處地理的王彥聽到這裡,倒是眉頭更加緊皺了起來。「太原那裡大舉支援河中倒不是不能想,無外乎便是剛剛說起的,太原那裡直接知道了三太子死訊,猜到了咱們可能要正式大舉北伐,再加上河中府本就是首當其衝之地,所以拔離速不顧一切,速發援軍南下……可太原府既然曉得三太子死訊,隆德府沒理由不曉得吧?太原府發了援軍,隆德府沒理由不發吧?」
王彥此言既出,周圍人也是齊齊若有所思,但很快,御駕周邊,所有人卻一分為二,一半人幾乎是迅速想到了什麼,另一半人卻如王彥那般疑惑不解。
大概是覺得今日氣氛比較好,而王彥也保持了尊重和克制,又或者是君前說這個話題有些尷尬,所以呂頤浩欲言又止,終於沒有再說什麼。
而趙玖也沒有直接解釋,而是瞥了一眼仁保忠。
後者得到示意,趕緊笑言以對:
「王節度,依著下官淺見,正如太原府恐怕是知道了三太子死訊,才不顧一切匆匆發大軍南下,隆德府那裡怕也正是因為知道了三太子死訊,才不敢發兵的。」
王彥愕然一時。
而仁保忠瞥見官家又去瞅棚頂,這才繼續笑道:
「王節度想一想,路線歸路線,訊息歸訊息,太原和隆德雖都有金軍主力,也都知道了金國三太子的死訊,但他們根本上是一回事嗎?太原留守、行軍司都統完顏拔離速,乃是金軍宿將,外加銀術可親弟,西路軍實際總管,以至於女真人大舉封王,都不敢給他一個,就是生怕他來個名副其實,這種人聽到三太子死訊,當然有決斷,當然敢速速南下發兵。」
王彥終於若有所悟。
仁保忠雖曉得對方已經懂了,但既然受了君令,當然要說清楚:「可隆德府那裡呢,且不說隆德府的四個萬戶本屬東路軍,只是隆德府如今的行軍司都統完顏奔睹,今年不過三十五六,北面素來比照岳節度的……可實際上此人上位多少是因為他是近支宗室,又自幼養在金太祖阿骨打帳中,號稱金牌郎君,是昔日金國三個執政大王認可的心腹,類似的還有大同的金國西京留守完顏訛魯觀……這等人,聞得三太子之死,沒有燕京指令,沒有一個大王諭令下來,如何會擅自決斷,發大軍往河中府呢?他便是後來聽到了咱們大宋發全軍北伐的消息,準備救援,也怕是要先緊著戰事聲勢最大、內里根基相連、同屬東路軍的大名府為先。」
王彥連連頷首。
其實,他也不是不懂,只是思維沒轉過來而已,早在仁保忠開了個頭便醒悟了過來……這正是所謂三太子一人給送來的戰略先機了。
想那訛里朵區區一人,又不是什麼名將,後方也可隨時有人從燕京出來頂替,為何一人之死便會逼得宋軍提前小半年直接倉促北伐?
眼下局勢就已經能說明問題了。
河北那邊是高景山不敢擅自聚兵發動決戰,所以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岳飛聯眾將黃河東道兩個岔道中的棣州、德州、博州從容吞下,把戰線壓到大名府跟前。河東這裡,便是東西兩路調度不暢……否則,真依著拔離速這般敏銳的戰場嗅覺,又有指揮上通暢,怕是要盡發隆德府、太原府合計八九個萬戶極速南下,搶入解州的,到時候,宋軍指不定真要跟之前數次輪戰那般,直接後撤求保了。
這位三太子之死,價值連城,是字面意義上的價值連城。
「拔離速和高景山都不是什麼沆瀣人物。」
趙玖神情不變,卻是繼續稍作言語。「朕之前還有僥倖之心,只覺得高景山未必就敢直接將訛里朵的死訊極速傳給太原,而是只送燕京……但現在看來,高景山還是盡職盡責的。而拔離速更是臨陣不亂,敢下決斷。」
「但還是晚了官家一遭。」仁保忠趕緊奉承。「到底是讓李節度堵上去了。」
「未必來得及,也未必堵得住。」趙玖面無表情答道。「拔離速麾下太原行軍司幾乎是金軍四大行軍司中戰力最強的一處,他能調度的也絕不止是區區三個萬戶,三個萬戶只是太原周邊倉促召集來的第一批戰力。李彥仙雖然出色,但他麾下的部隊良莠不一,在那種隘口之處,未必能擋得住金軍的輪番衝擊……何況,韓世忠未渡河,他也不敢將平陸的部隊盡數發過去。」
「非只如此。」王彥也即刻起身提醒。「官家,韓世忠平素自大,李彥仙也平素自傲,這二人怕是會爭功誤事,互不提醒……」
「不僅如此。」呂頤浩也即刻出言。「金軍這般反應快捷,委實出乎意料,官家,臣以為咱們從此時起必須要料敵從寬,而若料敵從寬,算算時間,訛里朵已經死了足足十八日,假設燕京那裡也能夠當機立斷,接到訊息即刻開會決定人選,然後立即輕馳南下真定府,再發金牌信使南下隆德,此時隆德府的人說不得也快要動起來了。」
趙玖心中連續驚動,但到底是磨礪出來了,卻是依舊維持面上平靜。
而與此同時,在呂頤浩和王彥的帶領下,周邊諸多近臣已經一起色變,嚴肅起身了,就在草棚內準備俯首聽令了。
「既如此,就不要等什麼河中府的結果了……也不用管太原、隆德府是什麼打算,反正這個時候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千萬不能露怯……讓八字軍先過河,去支援鐵嶺關一帶!」趙玖捏著馬鞭坐在草棚里長凳上躊躇下令,語速緩慢,甚至多有停頓,但言辭卻無絲毫回圜之意。「再將這裡情形速速告訴韓世忠,讓他自己決斷……再通知所有各部,過河後,依照韓世忠、李彥仙、馬擴、酈瓊四人序列依次指揮……軍情有變,咱們不必計較一個河中府孤城了,先爭臨汾。」
王彥當即應聲……八字軍到底是他的舊部,此時離開了,反倒覺得親近了。
呂頤浩原本想建議趙官家欲從速當先發騎軍的,但想到之前說起御營騎軍的事情,卻到底是沒吭聲。
旨意既下,自然有隨從學士、舍人等近臣匆匆書寫旨意,交與御前班直中的赤心隊,後者也片刻不停,幾人一隊,各持腰牌,飛馬而去。
等信使全都走了,眾人心思沉重,上下皆無談興,便由呂相公出面,請趙官家不要再於路上耽擱,早早回北邙山大營為上。
趙玖自然從善如流,但終於起身時,卻又一頓,然後以手指向了草棚上部,並示意隨行班直:
「給朕取下來,小心一些,不要弄壞了人家東西。」
周圍人茫然聽令,然後到底是西蒙古的王子脫里身材瘦長,在幾名班直的協助下被架起身來,去摸趙官家所指草棚頂部木樑,果然尋得一物,卻居然是個小小布袋。
打開來看,居然是幾粒散碎銀子,外加七八十個銅錢。
趙玖攤開口袋,像個討債的一般轉向楊沂中,後者會意,立即從腰中摸出幾個銅錢來,放入其中……呂頤浩本想出言勸諫官家,為人君者做這種無意義的小事情,不如多花一點心思在大事上。
但是想到剛剛說的『將能而君不御者勝』,再加上趙官家此舉可能是見到氣氛緊張,故作鎮定,卻又不好這般進言,於是也乾脆從一個班直手裡拈出一文錢來,放入袋中。
周圍人有樣學樣,匆匆往裡面放錢。
須臾片刻,趙官家便替人家大概是被拉走服徭役的棚主大約收了幾十個錢,便又讓脫里重新上去將布袋藏好,這才率眾出棚子上路,往歸邙山去了。
不過,這位官家不曉得的是,就在他假仁假義作秀順便故作鎮定的時候,那邊被他批評為『居功自滿,敷衍軍事,懼怕時勢,優遊林下,思退求全,舞文弄墨』,什麼他趙官家不來看著就一身毛病不能發揮作用的韓世忠早已經結束了戰鬥。
戰鬥過程乏善可陳。
河東的橋頭堡、河中府首府河東城下至蒲津的數里寬的平地上,呼延通在灘上便擺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列陣之後方才向前開進。
大約剛剛離開灘頭,四個藏在城後的猛安便忍耐不住,乃是立即列出金軍典型的陣勢,中間步卒迎上,左右騎兵迭次上前夾擊。
先時他們並未察覺異樣,只是覺得這支先登宋軍的陣型密實,怕是需要耗費些時間和精力才能吞下。
於是,他們專門分兵去了灘上阻攔後發的宋軍。
但是萬萬沒想到,隨即登岸的居然是著名的摧偏軍,密集的弩矢從舟船上便射了過來,根本不給金軍挨上去的機會,以至於輕鬆便讓這第二支軍隊在河灘前立陣。
這個時候,金軍已經有些緊張了,四個猛安中兩個做主的便開始嘗試討論,但討論的結果就是有些猶豫……因為溫敦思忠是個混帳,這般回去怕是要被處置的,不如再糊弄一陣子,不管有的沒得,時候一到就走。
而這麼一猶豫,作為三發的成閔便率背嵬軍騎兵從容在摧偏軍掩護與呼延通部的遮蔽下登岸了,然後就與金軍騎兵直接在河灘上相互交錯咬住,金軍想走就都難了。
坦誠的說,金軍四個猛安,二十五個謀克,也就是兩千五百騎兵加上一千五百步卒,這個配置已經很強力了,宋軍騎兵又是倉促來渡,所以一開始的時候,四個猛安還是有些疑惑,甚至竊喜的。
總覺得相對於那些長槍大弩,這支不惜代價也要想咬住自家的騎兵才更容易取得戰果,然後給溫敦思忠交差。
但是,韓世忠的這支背嵬騎兵,可能是比岳飛的那支背嵬騎兵更加強力的存在,尤其是韓世忠親率數百親衛加入了其中。
而金軍也很快就發現情況不對,醒悟過來是自己咬了魚鉤了……不可能不發現的,因為這支膽敢渡河來與自家大金國女真騎兵咬住混戰的宋軍騎兵,裝備比自家好,戰馬比自家好,甚至騎士馬術都比自己強。
這個時候,這群人再回頭看看之前不以為然,此時卻宛如帶著警告加戲謔一般的那些銅面護罩,方才如夢方醒。
自己到底是吃了什麼豹子膽,弄了四千兵,其中才兩千五百的真正傳統女真騎兵,就來野地里跟整整四萬韓家軍打阻擊的?
但為時已晚,城下到河間的野地里,背嵬軍分散開來死死咬住金軍騎兵,然後摧偏軍自後從容推進,呼延通部巍然不動,與此同時王勝大發御營左軍全軍順次渡河,以至於宋軍越來越多,到處都是銅面甲士,場面越來越駭人。
大約又戰了大半個時辰,眼看著城中溫敦思忠沒有發援軍來救的意思,金軍四千徹底潰散,一千五百漢兒軍幾乎全部投降,兩千五百女真騎士四散開來,當然不可能嘗試入河東城……乃是少部分直接遁入初冬荒野,更多的依照本能往各自駐地而去……河東城雖然很大,但不可能平日裡就塞滿一萬步騎,這些兵馬平日裡是駐紮在河東城周邊軍營、支城,甚至北面臨晉、東面虞鄉的。
對此,早有準備的宋軍騎兵有目的的按照戰術動作尾隨不停,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恍惚間,一場灘頭阻擊戰,或者說原定的示威式戰鬥便迅速落下了帷幕,金軍大潰。
對此,宋軍當然不以為意,因為這是御營左軍的精銳搶先渡河為之,摧偏軍、背嵬軍這兩個御營左軍命根子一樣的軍隊都出戰了,甚至韓郡王本身也出戰了……這種千人級別的亂戰,但凡韓世忠出戰,就沒有不摧枯拉朽的。
不勝就怪了。
當然了,還是有人覺得難以接受的。
比如說河中留守溫敦思忠,作為阿骨打御前行人,此人素來驕橫,對內對外都驕橫,但很顯然,他對契丹人和宋人尤其驕橫,而且這種驕橫隨著之前數年宋軍在河東城下屢次碰壁折返,顯得更加外露與明顯。
實際上,就連金國內部,也都沒幾個把他當正常人看的……也就是看中了他的驕橫,知道此人不屑宋軍,絕不會動搖,所以安排為河中留守,並由四太子兀朮親自叮囑,每次宋軍來,謹守待援。
於是也每一次他都能看到數萬宋軍在李彥仙的指揮下有序撤離,不戰而走。
而今日,看到足足四個猛安,二十五個謀克,放在以往,那可是能衝散宋軍十萬之眾的,結果就這般被露出爪牙的宋軍跨河吞沒,卻是當場失神。
不是沒人想勸一勸這位河中留守,此一時彼一時……堯山的時候,一打二就打不過了,這堯山都過去五年了,不說一打一,還是一打二,這宋軍四萬,你四千……雖說對方先發騎兵咬住了自己一方,沒接應回來,怕是還要被咬住拿下虞鄉和臨晉,那確實比較坑,可難道一開始還真指望必勝不成?
再驕橫,看著南北對峙的大局,心裡也得有點譜不對?
這個時候,更應該仔細思考一下,為什麼宋軍會突然玩命?為什麼韓世忠的御營左軍只是留下少許接應部隊,幾乎不管不顧的渡河?眼瞅著這是要全軍渡河的架勢啊!
是不是哪裡出了事?
可為什麼沒人告訴河中府呢?
太原那邊沒告訴河中府是不是存了點什麼心思?
但是,這話沒人敢說。
因為溫敦思忠是真小人,惹他不開心,真就要死人的。
而且大家相信,此人有毛病歸有毛病,可也有才思,以他溫敦思忠的才思,這些問題一定早就想到了,甚至得出了答案。
「不妥帖。」
韓世忠拿下銅面,放下兜鍪,坐在馬上,相顧諸將,反而皺眉。「這才幾年,金軍就這般不禁打了?」
「郡王出戰,自然手到擒來。」初次上陣見血的王世雄趕緊由衷稱讚……別看平時打架他已經開始暗暗讓著韓世忠了,但真上陣,他才意識到這跟平時比試力氣、武藝不是一回事。
這位韓郡王平日自詡『天下一』,官家御賜『天下無雙』,真不是吹來的。
「不是那個意思。」韓世忠搖頭不止,愈發嚴肅起來。「女真人是真不如往年了……也不知道這中間多少是老卒,多少是新卒……」
「還是挺能戰的。」副都統解元打馬過來,引得王世雄當即避讓。「五哥,你想想,咱們是出動的背嵬軍、摧偏軍,而且還有數倍兵馬迭次參戰,可他們居然能與我們糾纏了大半個時辰,算上之前夾擊呼延的時間,足足一兩個時辰……這還不夠能戰嗎?無外乎是他們不曉得咱們是要出全力,輕敵陷入網中了而已……這種例子,也就是吃口頭湯。」
「也不是你這個意思。」韓世忠搖頭感慨。「俺是說,這女真人到底是能與咱們一與一、一與二的看兵力看將官看士氣的了,再不是當年滿萬不能敵,十幾個人在河北衝散了一千個廂軍的模樣了。那個時候,俺自然是不懼的,但其他人根本不能指望。而要這般說,這北伐,說不得真能一舉掃蕩兩河,一戰而復故土了,俺也真能贏得生前身後名了。」
解元沉默了一下,旁邊王世雄也怔了一怔,這二人雖然不清楚啥叫『生前身後名』,但到底是同時升出那個念頭來——敢情自己這位韓郡王,一開始是不以為北伐能成的嗎?
「還是有些不對。」韓世忠感慨完畢,依然蹙眉。「這溫敦思忠為何這般輕視俺?看他那個布置,一下子扔出來四個猛安,還真以為能啃下俺一口肉來?莫非是以為俺還是如往年那般連全軍都不發過來?他難道不曉得已經大舉開戰了嗎?」
「必然如此。」解元回頭望了望河東城頭,可以想像,那位金國河中留守此時必然在城頭失神。
「那就有說頭了。」韓世忠若有所思。「此人不知道咱們官家大舉北伐,李彥仙那廝眼見著又沒個影子……要麼是太原也不知道,要麼是太原知道了棄了他,要麼是太原已經發援兵所以無所謂告訴他,但太原援兵又沒來得及到,或是被李彥仙擋住了……善良(解元字),你自是個善良人,你說對不對?」
「也只能是這般。」解元聽著這好幾十年沒再聽過的輕佻發霉笑話,強忍不適,勉力相答。
「那你覺得河中府這地方還是能顯出俺本事的地方嗎?」韓世忠急切追問。
饒是解元解善良自問與這位韓元帥少年相識,乃是幾十年的兄弟情分,此時也不禁徹底疑惑起來——你之前還覺得北伐不一定成,還在那想著寫詩,以至於差點耽誤渡河,怎麼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一樣?
不對,怎麼忽然就像是年輕了二十歲一樣,對整個世界又充滿好奇心了?
趙官家到底給你寫的啥?
難道又結了一層親?皇后穩穩是韓家的了?
壓著諸般雜念,解元勉力相對:「五哥到底什麼意思?直接下令吧!」
「這城內還有多少兵?」韓世忠以手指河東城而問。
「若無援軍,最多六千……」解元脫口而對。
「其餘各處呢?」
「整個河中府只有一個萬戶!」解元再度脫口而出,同時心中憤憤,你堂堂元帥,之前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讓王勝領兩萬人鎖城!」韓世忠忽然肅容下令。「許世安、董旻、陳桷,速速分兵掃蕩周邊城鎮,你、呼延通、成閔,隨俺一起,合兵一萬兩千,去搶鐵嶺關!」
解元、王世雄趕緊拱手稱是。
話說,兵貴神速,韓世忠既然意識到河中府眼下局勢,要麼是棄地一個,要麼是金軍來不及反應以至於被李彥仙部擋在了臨汾一帶,反正戰場關鍵之地不在於此,卻是摟草打兔子,一面讓王勝咬住河中府的功勞,一面毫不猶豫,直接下令麾下精銳部隊集中一起,然後不顧一切匆匆進發。
天下無雙的大纛剛剛過河,便扔下河中府,向東而去了。
而此時,城上觀戰的河中留守溫敦思忠,在目睹了本部大敗,又目睹了韓世忠那面大纛直接扔下自己,向東而去,卻是終於回過神一般渾身顫抖起來,狀若怒極。而就在所有人小心往後退了幾步的時候,這位金國河中留守卻陡然失態,直接在城上跌坐下來,並掩面大哭:
「拔離速棄我!奔睹棄我!李彥仙棄我!韓世忠竟也棄我!」
PS:感謝各種摸魚大佬的上萌。
順便,我是不是忘了寒雨意濃大佬和靈狐太中大佬的上萌……還是你們改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