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浚聞言先是緩緩頷首,卻又緩緩搖頭:「彥修,若只如此,那自然是我貪心不足,可如今近臣之列,也只有我一人閒置……」
劉子羽這才微微愕然。🐚🐠 ☞🐧
「咱們接著說。」張浚繼續自斟自飲,一杯飲盡,而後方才扳手言道。「小林學士城府深,根基厚,平日不做言語,卻屢屢能為大事……」
劉子羽當即點頭插嘴:「這事我自然清楚,譬如此番襄陽事畢,所有功臣都沒有官職差遣上的躍升,但樞密院中閒人議論,其實人人都得了厚賞……於御營中軍各統制而言,什麼賞賜都不如擴編了軍隊,於林學士這般官家身側詞臣而言,什麼賞賜都不如官家信任……聽說,如今翰林院中四五人,其餘幾位加一起都不如林學士值守的多?」
「不錯。」張德遠悶聲應道。「近日來的幾位學士,如王綯(出身康王府)之資歷深厚,沈以求之文辭優美,李若朴(李若水弟)之家門忠烈,都不能動搖林學士絲毫。」
劉子羽若有所思,稍作措辭:「其實,官家念舊也是尋常,林學士不止是近來功勞顯著,之前也是八公山上的近臣……德遠,官家落井忘了往事是不錯,但落井之後的患難之臣,卻是沒一個忘記的。」
「不錯。」張德遠假裝沒有聽明白對方話中繼續勸諫的含義,而是繼續扳著手帶著酒氣說了下來:「官家確實念舊,也素來優待昔日同患難的近臣……想想就知道了,汪伯彥、王淵二人,若非八公山上選擇了共患難,焉能得意到今日?楊沂中若非登基以來一直相隨,焉能得官家如此信重?劉晏若非明道宮入侍禁中,焉能水漲船高?宇文虛中若非當日韓世忠兵變時以重臣之身相隨,又焉能輪到他坐穩四相之一?便是胡明仲若非當日脫衣示誠,又焉能諫無不從?甚至李公相能與官家心有默契,不也是當日的執手託付的恩義嗎?」
劉子羽嘆了口氣:「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話可說?難道官家只信任這些人,就沒信任你張德遠?是沒給你高位,還是沒任用德遠你推薦的人物嗎?我不就是你薦上去的?今日來之前,不是還有好些才士堵在你家門前嗎?還不是想攀個交情,好求你明日殿上稍作照料?」
「我知道彥修的意思。」張德遠聲音更顯沉悶。「我也沒有什麼怨望之意,誠如你與他人所言的那般,三十一歲為御史中丞,居半相之位,而且我所推薦的人才官家幾乎都能任用,優容如此,還能如何說?但你不曉得,如今官家心意明顯,我被困在這個職位上不能動彈也是實話……」
「德遠到底何意?」劉子羽終於不耐。「你口口聲聲說你沒怨望,可我聽來聽去,卻只覺得你通篇都在怨懟,絲毫未知如何被困……」
「其實說來也簡單。」言至於此,張德遠無可奈何,終於壓低聲音,酒後吐了真言。「我恰恰是被官家給困在此處的。如今上下都已明白,因為時局紛亂,所以官家想要穩固朝堂,以安人心……」
「此事人盡皆知。」
「那我問你,而御史中丞是做什麼的?」張浚自問自答。「本來就是替官家鉗制諸位相公,還有朝堂要員、大員的。而如此局面下,我往身前去看,幾位相公也好,各部寺主官也好,除非是有明顯的錯漏,否則全都職位穩妥,這難道不是說御史台一般效用都沒了?」
劉子羽微微蹙眉,顯然是沒朝此處想過。
「除此之外,彥修不曉得,許相公還有汪相公跟在淮南養病的張愨張相公都是至交,而偏偏張相公與我素來不合,這幾日張相公據說身體每況愈下,他們對我也就緊緊相逼。」張浚繼續侃侃而嘆。「故此,若官家有事端用得著台諫傳出條子的時候,這兩位相公從來都是直接越過我去尋胡明仲,而其餘兩位相公只做不知,反正胡明仲在官家身前也是近臣,於官家來說一樣好用……」
「你是說你被胡明仲架住了?」劉子羽這才微微動容。()「如此,為何不堂而皇之壓一壓?你自是中丞,他自是下屬,又是你交情上的後輩,名正而言順……」
「這便是另一個無奈之處了。」張浚帶著酒氣以手指天。「官家看著呢……我與胡明仲俱為近臣,同屬官家心腹,而之前胡明仲又以公事彈劾過我與韓世忠,我此番若這麼做,在對我隆恩如山的官家眼裡又算是什麼?怨懟不能有,可挾私報復就行了嗎?便是薦胡明仲個好位置,把他推出去,你以為以咱們官家的精明,難道就不明白?」
劉子羽左思右想,也覺得無奈,因為這件事的三方形成了一個套環,兩個解扣,最後都回到了官家手中。
「兩位相公好手段,這是想明白了官家心思,專門用了胡明仲這個精妙人選。」劉子羽沉默許久,方才一聲嘆氣。「但忍一忍又何妨?別人巴不得被架在御史中丞這個位置上的。」
「彥修忘了我的志向嗎?」張德遠再度飲下一杯,復又連連擺手。「我是川人,那日潁水畔官家說出讓我們做武侯的話語後,我便立志此生要做諸葛武侯的!國家淪喪,別人都在為國效力,我如何能在此空置?」
劉子羽聽到這裡,之前稍許厭煩之意頓時消融,反而肅然起敬起來:「如此,德遠意欲何為?」
「我想主動棄職,學趙元鎮(趙鼎)那般外出經略一方。」張浚乾脆答道。
劉子羽倒是沒有意外,只是微微苦笑:「你當日勸我眼界抬高,讓我留在中樞,自己卻要跑走……」
「勸你留在此處是你留在此處有用,襄陽一事不正驗證了我的言語嗎?」張浚不以為然。「而我此時求去,正是我留在中樞並無大用。」
「道理總是你的。」劉子羽苦笑愈甚。「那你準備去何處?」
「我估摸著再過一兩月,關中就該有人出來收拾局面了……足足七八個統制,總有一兩個或豪橫或忠勇人物的吧?」
「這是自然……你要去陝西?」劉子羽微微蹙眉。
「我要去川陝,」張德遠更正道。「官家最忌諱文臣領軍務,我此時若求陝西,官家必然不許……但我本是蜀人,自求往蜀地安撫,仿效趙鼎立足淮南支撐張伯英(張俊)一般立足川蜀支援關中,官家卻是無話可說的。」
「然後待關中出了橫豪人物,便做你的張伯英?」劉彥修若有所思。「道理是通的,但還是有幾個疑難之處……官家讓你看照韓世忠,你走後,誰來應韓世忠?」
張浚愈發苦笑:「這便是我求去的另一個緣故了,韓世忠乃是距離南陽最近的一員方面大將,官家整日腰膽腰膽的,自己看顧便好,哪裡還要我來看顧?此一時,彼一時了。」
「也是。」劉子羽輕輕點頭。「那你走後又準備推薦誰做御史中丞?胡明仲嗎?總不能是李光吧?此人乃是李公相的幕僚出身,這種事情還是要小心些的。」
「我還沒糊塗到讓李光來做,但讓我推薦胡明仲,我心又不能平。」張浚搖頭不止。「監察御史賀鑄,中書舍人范宗尹,禮部尚書朱勝非,工部尚書葉夢得,翰林學士李若朴……這些都是一時之選,官家若問我,我就只管薦上去,任官家挑選。」
劉子羽本欲說一句,既然知道官家念舊,這些人如何能與當日帷帳脫衣的胡明仲相提並論?但事關御史中丞這種大位,他身為御前近臣,反而不想多言了。
「若德遠去川蜀,我又不能相隨,你可想過尋個妥帖的軍事參謀,在你幕中主管機宜文字?」一念至此,劉彥修乾脆轉移了話題。
「此事我也早有考量。」張浚舉杯再飲。「折彥質被貶昌化軍(海南),我想請官家赦免他,然後求為川蜀參軍;便是同樣重要的財務,我也看中了一人,此去川蜀,必然要做出一番成績……」
劉子羽情知對方去意已決,便也不想多言,便直接舉杯對飲,以盡友人之態。
就這樣,二人難得求閒,從上午一直喝到日頭偏西,才一起醉醺醺回去,直接在張浚舍內歇下……然而,尚未睡得片刻,酒也未醒盡,便忽然有內侍來此傳詔,說是官家有約,要兩位儘快便衣出城一會。
二人茫茫然起身,一個頭大兩個頭暈,內侍只好讓張浚家人尋得一輛騾車載著兩位往城外而去,卻是一路來到白河。
到此時,陽光尚足,但白河畔的堤岸上卻已經聚集了不下百餘人,內侍、班直、御醫、畫師且不提,幾位相公、幾位尚書,幾位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當然還有官家最照看的幾位近臣,幾乎人人到此。
而趙官家本人也只著一件寬鬆交領麻布長袍,正與同是家常打扮的吳夫人一起立在河畔一棵大樹下……待回頭看到兩個醉醺醺的心腹從騾車上爬下來,也是不由失笑:
「德遠,彥修,你二人真真過分,明知今日天氣明媚,河畔景勝,卻只自己飲酒取樂,不像朕難得出來一趟,還想著你們!」
張浚劉子羽對視一眼,齊齊尷尬拱手行禮,而劉子羽尚好,張浚文人姿態,喝的也多,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
「今日沒有什麼禮節。」趙玖抬手示意內侍留心扶起這兩個醉鬼,方才再笑。「是這樣的,朕自幼憧憬大蘇學士的詩詞,所以今日專門設宴招待大蘇學士的幾位後人,唯獨學問不精,怕鬧了笑話,這才找你們這些人壯壯膽子……」
劉子羽還好,張浚卻本能意識到這官家又要作妖……因為明日就要大規模殿試授官了,這是一等一的大事,所謂正在吃勁的關鍵時刻,如何今日要召集要員來這裡招待蘇軾孫子?
然而,酒意上頭,張中丞只是一想便頭疼欲裂,卻也只能暈乎乎應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