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要債

  新生報到日,理學院的新生輔導員一律是早上7點到校。

  別枝提前十分鐘進了輔導員辦公室,開始整理心理系一到四班的新生名冊,核對過新生一卡通和宿舍鑰匙,還順路聽了毛黛寧的八卦背景音。

  卡著7點前,別枝合上花名冊文件夾,剛準備起身,辦公室門就被人叩響了。

  「請進。」

  毛黛寧喊完才回過頭,看清了站在門外長相斯文的男生:「哎?你不是心理系大三一班的班長嗎,找你們何芸老師?她今天不來學校啊。」

  「不是,」男生抿嘴笑,「我來找小別老師。」

  毛黛寧一愣,隨即恍然:「哦噢~原來是找我們小別老師啊。」

  別枝都準備走了,聞言一頓,她對著門外男生多看了兩眼:「你是院學生會的迎新負責人?」

  「是,要拿的東西太重,我來幫老師帶過去。」男生上前,很自然就接過了別枝手裡裝著新生一卡通和宿舍鑰匙的小箱子,朝外走了。

  別枝醒神時,男生背影已經轉出辦公室門了,她回眸對上幾雙望來的眼睛。

  「理學院還有這麼尊師重道的優良傳統?」

  「什麼尊師重道,我去年可沒這待遇,一箱子自己愣抬過去的,」毛黛寧到外面打水,順帶拐了下也往外走的別枝,「還沒來得及對外說你有男朋友了的事情吧?」

  別枝無奈:「只是打幾天交道的高年級學生,又不是我帶的,也要說?」

  「沒辦法,誰叫我們小別老師魅力這麼高呢?喏,人又在前面等你了。」

  「?」

  踏出辦公室的別枝回過身,對上了不遠處走廊拐角位置抱著小箱子等她的男生。

  少年人的好感不加遮掩,也掩飾不住。

  別枝收回眼神,嘆聲:「說,今後我逢人就說。」

  「……」

  理學院的迎新棚在山海大學三教的樓北,很不幸,是全校日光最充足的位置之一。

  好在最近正值雨季,光照不毒。而今天雖然沒下雨,但也是個多雲天,太陽一早就藏在了雲層後,空氣有些悶潮。

  負責給新生和新生家長領路的迎新志願者,基本都是學生會組織起來的高年級學生。

  這會剛七點半,時間還早,來的新生零星幾個。多數志願者就拿著早餐,三明治或者麵包牛奶玉米飲之類的,在棚子後的蔭涼里三五聚堆休息。

  別枝和另一位年紀稍長的男輔導員坐在心理系迎新棚下的桌子後。

  這屆心理系六個班,別枝負責一到四班,另外這位叫徐成磊的男輔導員負責五班和六班。

  對方年近四十,在輔導員方面也是老資歷,別枝有什麼不確定的問題,都是向他請教。

  徐成磊這會就正在給她講:「新生報到、發放一卡通和宿舍鑰匙這些,是瑣碎問題,我們的主要責任還是核對學生,對一對學生資料上的照片,免得有人冒名頂替……」

  兩人交談的工夫,坐在草叢外的男生那邊起來了個學生,拿著兩瓶水,殷勤地送到了別枝桌前。

  「老師,喝口水吧。」

  「?」

  桌上擱下了兩瓶玻璃瓶汽水。

  封裝效果類似啤酒瓶的咬合齒瓶蓋,還沒有開瓶器。

  別枝抬眸,對上來人那張燦爛又得意的笑,還有他身後擠眉弄眼的男生們,不用思考也知道是什麼心思。

  「噢,老師是不是擰不開?沒事,我們這邊有筷子,我用筷子就能給你開——」

  「不用麻煩了。」

  別枝彎眸一笑,細長指節交錯勾過那兩瓶汽水,提來身前。

  將其中一瓶斜放,瓶蓋的咬合齒抵在了另一瓶汽水金屬蓋頂端邊沿,卡住。

  然後別枝抬眸,朝微愣的男生輕忽一笑,同時抬起一豎一歪兩瓶汽水,朝下往桌面用力一扽。

  「砰。」

  一聲乾淨利落的悶響後,斜靠那瓶的金屬瓶蓋飛了起來。

  面前的人僵住。

  身後男生們:「………………?」

  開了蓋的那瓶汽水,被別枝遞到了旁邊同樣愣住的徐成磊面前:「徐老師,您請。」

  餘下那瓶,別枝將它往外一推,隨口道:「我就不用了,戒糖,謝謝。」

  「……」

  幾秒後,漲紅了臉的男生拿起汽水瓶,在一片壓低的鬨笑聲里狼狽逃回。

  本就沒入眼的笑意抿平了,別枝冷淡地壓回視線。

  看在還是學生的份上,她才口下留情。

  今天的耐性額度所剩不多了。

  徐成磊回過神,有些意外:「看不出來,別老師還藏著這一手,是跟誰學的嗎?」

  別枝拿著筆的指節微滯。

  眼前不合時宜地掠過去一頭燦爛又晃眼的金毛。

  那人第一次給她重複這個動作,教她的時候,場面確實比她方才還要帥得多。

  「…男朋友。」

  別枝輕聲。

  「啊?」徐成磊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提了聲量,「原來別老師已經有男朋友了?」

  「嗯,」別枝餘光掃過頓時豎起耳朵的男生們,莞爾配合,「已經有了。」

  「……」

  在身後那片壓不住的憾然聲里,別枝淡淡落回了眼。

  有過。

  怎麼不算有呢。

  -

  別枝確實沒想到,男朋友這個虛銜才剛被她拉出來擋槍了一上午,中午就被人「冒領」了。

  ——費文瑄。

  他來得實在突然,那會別枝又正在接待新生。

  等送走了新生家長就來不及攔下了,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笑扶眼鏡的費文瑄身後,他的助理將搬下車的兩箱高檔盒飯一一發給了受寵若驚的志願者學生。

  而學生們皆以複雜且充斥著八卦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挪動,重點自然還是在衣冠楚楚西裝革履的費文瑄身上。

  不難想,院系裡今天開始會流傳起關於她的怎麼樣的傳聞。

  別枝腦補了下,太陽穴都開始跳個不停。

  「你表演型人格嗎。」

  「嗯?什麼?」

  沒分辨出那道唇間擠出的細聲,費文瑄茫然地回過身:「別枝,你剛剛是不是對我說話了?」

  「……我是問,」別枝默念著導師的名字,深呼吸,微笑抬眸,「師兄你怎麼過來了。」

  「之前你發的朋友圈那條里,不是把你負責的院系班級寫得很明顯嗎?」費文瑄一副溫柔體貼模樣,「知道你們迎新日離不開這裡,我可不能像你一樣忽視你的胃。」

  「謝謝師兄,但真的不用……」

  「小別老師,這位就是你說的男朋友嗎?」

  早上幫別枝搬過東西的大三男生剛領完新生回來,路過棚下,表情複雜地問。

  別枝卡殼。

  「男朋友?」費文瑄回過頭,鏡片在太陽下微微反光,很快他就心領神會,「原來你已經跟你的學生們提起過我了?」

  別枝:「……」

  想死。

  然而這個場面下,不承認等同於自掘墳墓。

  別枝只能調動起自己全部的忍耐力,逼迫自己彎眸,含笑點頭:「嗯。」

  又有幾個女生湊過來:「哇,那老師你和你男朋友的感情一定很好吧,他還專門來給你送飯哎,我們都跟著沾光。」

  「老師,你們認識多久了啊?」

  「我猜是校園戀愛,老師這麼漂亮,男朋友這麼帥,肯定很早就鎖在一起了!」

  「好羨慕啊,我也想有專門來給我送飯的男朋友。」

  「……」

  新生報到日,又名別枝渡劫日,就在這持續了大半天的八卦里,將天光慢慢挽作了暮色。

  流雲晚歸,華燈已上,校園中的夜色似乎也在暑夏的潮悶里被酵得稠厚。

  在這夜色里,一道清拔修挺的身影,踏上了東階梯教室樓的樓梯。

  教學樓前的燈光下,凌亂交疊的影子一晃。

  出樓的兩個學生和入樓的那人擦肩而過,下了兩級台階,其中一個才猛地停住,回頭。

  同伴疑惑:「看什麼呢?」

  「剛剛過去那個人,」女生回頭,激動難已,「我靠他好帥啊!」

  「啊?哪個?」

  「就剛剛灰色衛衣,牛仔褲那個!」

  「?」

  樓內。

  庚野單手抵著手機,指骨將黑色金屬機身扣在耳旁,他靠牆支著長腿,漆眸懶散地睨在對面電梯門頂的數字上。

  耳邊,手機里的林哲正聒噪:「你定的接風局,你說的今天不過凌晨12點誰都不准走,結果最後就你丫先翹局了!說,大半夜的,到底幹嘛去了?」

  「散心。」

  望著從2變1的數字,庚野漫不經心地收直起上身,朝敞開的梯門走去。

  「你他媽開著我的車,定位上這都出去快10公里了,大晚上9點,你這是要去花果山散心啊?」

  「山海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院系迎新宣講。」

  「……什麼玩意兒??」

  「你不懂,」庚野嗤之以鼻,「文盲。」

  林哲:「?」

  事實上他不太用懂,有耳朵就行——

  某些人沉寂了多少年的,骨子裡那種帶著十足攻擊性的張揚勁兒,就在這會,隔著手機都能聽出來,正從他微低啞的嗓音里一點點往外冒頭。

  不是消沉,是躁動,隱忍又晦暗難言的亢奮。

  壓都壓不住。

  能勾出他這股子勁兒的,林哲平生就見過那一個。

  「庚野,你聽我說,祁亦揚今晚說的那都是醉話,屁話,什麼報復不報復的,沒必要,都過去了,咱們不計較——」

  「叮咚。」電梯到達的鈴響聲刺穿了沉默。

  林哲心一橫,咬牙:「庚野,你是不是忘了,七年前你是怎麼才熬過來的。」

  「……」

  像極了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在炎熱盛暑里兜頭澆下,連他眼底那些亢動的焰火也一併熄滅。

  庚野僵停在打開的電梯門前。

  冰冷的金屬梯壁內映著青年修長的側影,空氣沉靜而死寂。

  像是漫長的一個世紀流轉,在梯門再次關合前,一隻凌厲瘦長的手抬起,輕慢而無聲地抵住了它。

  庚野踏出電梯。

  熾白的燈火映過他散碎額發下漆黑的眼,但也只一瞬,陰翳便取而代之,拓落在了他清挺的鼻樑旁。

  「我沒忘,也忘不了。」

  「那你還去幹什麼?!」

  「……」庚野停在走廊里,抬頸,隔著後門的窗望進了那寬闊明亮的階梯教室內。聲控燈在他身遭寂下,如星辰也熄滅的長夜。

  幾秒後,黑暗裡有人驀地笑了。輕慢卻沙啞。

  「要債。」

  林哲來不及再質疑。

  電話掛斷。

  教室後門被人從裡面推開,送水工人拎著空了的紙箱子,從教室內歡欣又喧囂的鼓掌聲里走出來。

  主持人聲音在他身後隱約:「……讓我們歡迎別枝老師為新生做宣講……」

  那個曾在唇齒間咬碎過無數遍的名字,叫庚野喉結沉沉地滾了下。

  「砰。」

  送水工沒看見走廊昏昧里站著的人,出來沒兩步就撞在了庚野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見您……」

  「沒事。」

  庚野剛要收回視線,就瞥見了對方頭頂那只能將臉遮下一半的棒球帽。

  他眼神一停:「……帽子,多少錢。」

  送水工人不解地扭頭,對上了這個站在走廊上,昏昧間難辨容顏的青年。

  「啥?」

  一分鐘後。

  階梯教室的後門在無人注意里打開又關上。

  一頂破舊的黑色棒球帽遮住了進來那人上半張臉,只露出折角凌冽分明的下頜線。

  磨損得邊緣起了線頭的帽舌,被只冷白修長的指骨壓低了,那人彎腰,坐進了最後一排最外側的空位。

  緊挨著的女生先是不悅地回過頭要說什麼,不過在話音出口的前一秒,就生生被她眼底的驚艷壓了回去。

  一兩秒後,女生假裝淡定地別過頭,同時另一邊的手狠狠拽了拽裡面的人,示意她也往座位外看。

  散漫折膝撐著長腿的青年靠在座里,像是毫無察覺。

  他只掀起了長睫,眉眼間不見情緒,就連平抿的薄唇都色冷得透幾分淡漠。

  唯獨帽舌下壓藏著的那雙黑漆漆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講台上的女孩。以及她身後PPT上,展示著她過去七年,金光閃閃的留學履歷的自我介紹頁面。

  裡面的每一行字似乎都在告訴他:

  她舍卻他而踏上的那條路,確實是光鮮亮麗,花團錦簇。

  「哎,你也是為我們別枝老師來的嗎?」

  身旁,一個女生壓得低低的聲音響起來。

  「……」

  庚野漠然垂眸,側望過去:「也?」

  掌聲恰蓋過了庚野低壓下去的那個字音。

  女生趁著教室里的喧囂俯近:「建議你早點放棄吧——我們別枝老師已經有男朋友了。學姐說今天中午,她男朋友還專門來學校給她送午餐呢!」

  庚野唇角抬了下,似乎是個笑,卻又透著寡冷的嘲弄。

  「是麼。」

  以為庚野還不死心,女生再接再厲:「而且學姐他們打聽過,別枝老師和男朋友都交往五年多了!感情關係非常穩定,說不定明年就結婚——」

  「咔噠。」

  一聲低而沉的金屬聲音,折斷了女生的話音。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見青年指骨間被撥響的金屬打火機。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著那火機蓋,在那人白得發冷的指骨間,似乎有點要被捏變形了的節奏。

  ——

  比起今天新生們聽了一天的冗長宣講,別枝的部分顯得十分簡潔。

  前後不過十五分鐘,就收尾結束。

  散場後,別枝一邊整理桌案上遺留的材料,一邊耐心答覆著新生們的問題。

  手機震動不停。

  那是四個班新生的好友申請正源源不斷地湧進她的消息列表里。

  撐著最後一絲精力,別枝終於熬到了整個教室全都走光……

  講台上,女孩身影一停。

  階梯教室最後一排,最外面還坐個男生。

  黑色棒球帽上隱隱印著個logo,深灰色薄款衛衣被他寬闊的肩線撐起性感凌冽的弧度,一條腿折膝支起,有些散漫地搭在座位外,腿型長而直挺。

  睡過去了?

  別枝疑惑著走下講台:「同學,階梯教室十點後就要關了,你還是回寢室……」

  話聲消泯在那人指骨掀抬起的帽舌下。

  別枝驚得眼睛都睜大了:「——庚野?」

  要不是從未見過庚野這副說是大學生也毫不違和的打扮,那別枝一定以為自己是累出記憶里的幻覺了。

  「你,你怎麼在這兒?」

  「……」

  抵著帽舌的手沒放下,庚野指骨微屈,叩了下那頂邊緣已經磨損到發毛了的棒球帽。

  別枝此刻才看清了,棒球帽上的那個logo。

  她記得這是一家桶裝礦泉水企業……

  別枝一頓,想起什麼,她微微滯澀地回過頭,對上了教室角落裡的那台飲水機。

  飲水機上新裝了一桶桶裝礦泉水。

  跟庚野帽子上的logo一致。

  庚野懶抄著衛衣口袋,嗓音在空曠寂靜的教室里迴蕩,聽起來慵懶,漠然,毫不在意:「來送水。累了,歇會。」

  「……」

  別枝僵在原地,莫名地覺著心裡一陣陣的發刺發冷。

  上回洗車,這回送水。他如今能做的、在做的,就只有這些麼。

  ……這算什麼。

  明明她走的時候還好好的、他明明答應過她的。

  明明——

  幾乎懸於一線的情緒,在爆發前,被別枝生生抑了回去。

  她胸口起伏,深呼吸,洶湧的情緒悉數壓回,直到一滴不剩。

  等女孩再次抬眸,望向那個似是全然無謂,冷淡又出神地靠坐在那兒的青年,只有她沁起薄紅的眼瞼還能泄出她方才一點情緒的余痕。

  庚野原本在走神,為他聽過後,就不停地盤旋在他耳朵里的她感情穩定進展又婚期將近的噪聲。

  不過此刻,他不由自主,眼神便叫女孩眼尾浸透的那一點薄紅勾了過去。

  帽舌下,漆眸晦深,像被雨洇開了的墨。

  別枝並未察覺,她正用盡她的小心和適度,輕聲問:「我記得,高中時候,你家裡條件還是很好的,怎麼……」

  庚野醒回神。

  ……他在盯著的是別人的女朋友。

  這個認知叫青年抿得薄厲的唇角輕抬,像是嘲弄至極。

  他撇開側顏,臉不紅心不慌,甚至帶著種生死看淡的冷漠無謂。

  「破產了。」

  別枝呼吸都窒住,下意識上前一步:「怎麼會——」

  「裝什麼。」

  那人望著窗外濃稠的夜色,低嗤了聲。

  別枝僵停。

  他長睫斂下冷淡,卻未回眸,像是懶得再多看她一眼。

  唯有聲線漠然,沉涼,如最凌冽不見血的劍鋒,劈下一劍透心的清絕刺骨。

  「別枝,你什麼時候,又在意過我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