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 綠茉莉餐廳,午市。
「我靠——咳咳咳...真讓他、讓他看見那帖子了啊?」於雪涵連嗆帶咳,滿臉通紅都顧不上, 震驚地抬頭。
對面女孩沒精打采地托著腮,眼睫蔫蔫耷著,聞聲拿兩根指尖抽出一張紙巾,輕飄飄遞給了於雪 涵。
「嗯。「
空了的手回來,把吸管往上拔了拔。
於雪涵震撼擦嘴:「那我這也算未卜先知,一語成讖了?」 「是,大仙兒。「別枝有氣無力地捧場。
「看你今天這蔫吧唧的樣兒,敢情是這事,「於雪涵笑到一半,察覺對面目光,連忙正色,「沒 事,一生很短的,眨眼就過去了。
...謝謝你的安慰哦。」別枝微笑抬頭。
「哈哈,不過他什麼反應啊?「
手機震動了聲,別枝看了眼就微微蹙起眉來:「什麼什麼反應。「
「庚野啊,看了那帖子,他不得炸?」於雪涵嘖嘖感慨,「當初多少女生對他求而不得的,到現在 學校里可還有他的傳說呢,說哪屆哪屆出過個帥的,跟他比起來這幾屆那都歪瓜裂棗,如何如何。
於雪涵越說越興奮,眼睛發亮:「別說學校了,就咱班裡,每次同學聚會還總有人打聽他的消息 呢,這要是傳回宣德私立中里,那——"
「你就完了。「
旁邊涼颼飄來一句,給於雪涵定住了。
幾秒後,她氣笑道:「行行行,不說,庚野的事上我就是個啞巴,你個見色忘義的主兒!「
見別枝還是蹙眉盯著手機,於雪涵奇怪問:「誰找你嗎?」
「費文瑄。」別枝指尖輕滑過屏幕,跟著鬆了眉,扣下手機。
「哦你上回吃飯那個師兄?他還簡訊轟炸你呢?」 「嗯,說在我家樓下等我。 「那你咋辦?」 「我說今晚不回家,"別枝語氣淡淡,「然後把他拉黑了。「"?"
聽著別枝那恢復了蔫吧唧的語氣,隨意得像是甩甩手趕走了個蒼蠅,於雪涵頗為震撼:「你倆不 都認識六七年了?還是同門師兄妹,這麼無情嗎?"
「他逼我的啊。」別枝眼皮都沒拾一下,輕票飄結語。
..…行,「
於雪涵笑著搖頭:「我算是發現了,除了對庚野,你那是一視同仁的心狠手辣。」
聽到那個名字,別枝心不在焉戳著蔬菜湯的勺子停了停。 —兩秒後,女孩自嘲勾唇:「誰說除了他?」 「我對他明明最狠了。」
「喊,你就裝吧,」於雪涵支起臉,「快說說,他攤牌那天是跟你說什麼了,讓你蔫成這樣?」
...
勺子一停。
[別枝,你真覺著你還有資格碰我麼。] [被你弄髒了,我還要再洗一回。] [別枝。] [從今天起,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字字句句如刮骨薄刃,又帶著冰雪似的肅殺寒意,叫人回憶起來,都從骨頭縫裡往外滲冷。 但是她自找的。
別枝垂回眼睫,輕嘲:「大概是,這回朋友都沒得做了的意思。
「這麼狠?"於雪涵意外,「那你這是,不樂意?
"?"
別枝一秒抬眸,木然問:「我哪有。我巴不得。」
「你都快把「老娘失戀了,誰都別惹我寫腦門上了,還哪有?」於雪涵繞去她旁邊,拍拍她, 「別仙女,作為你的朋友,讓我真誠地勸你一句——庚野那樣的,看著散漫,對什麼事都無所謂的德 行,但骨子裡硬著呢,想包養他?
於雪涵想了想,樂:「那就跟把一條野狗戴上項圈和止咬器,還非得拴自己家院子裡沒區別,指 望他老老實實地被拴著?他能咬死你。"
「……」
別枝低眸,下意識地看了眼腕心。
乾乾淨淨的,即便是她這種疤痕體質,也連一點於青都沒留下。 他當時咬得她疼,但沒怎麼用力。
不像那天晚上,他赤著上身將她按在浴室門上時,背光望下來的那個像是要將她撕碎吞食的眼 神,叫別枝毫不懷疑他走之前那句「你會被我弄死」的真實情緒。
也是從那天晚上開始,別枝忽地恍然——原來他是那麼深、深到近乎刻骨地恨著她的。 「嘿,想什麼呢?」於雪涵伸手在她眼前晃。
「沒什麼,」別枝回神,聲音輕澀帶著嘲弄,「你說得對,他確實是狗。拴不住、養不熟、野性 難馴的那種。
於雪涵靠回去:「就是嘛。還記得百日誓師大會不?」 別枝微頓了下。
「那學期全校都以為他轉性了,他們班主任吡個大牙,天天念叨什麼浪子回頭金不換,還有人說 他是鬼上身了呢- 結果怎麼著,還不是在百日誓師大會上憋了個大的!"
於雪涵不由地笑起來。
「不過還得是庚野,地方電視台的鏡頭就架主席台旁邊呢,要不是他,我們淋死也不敢啊
「
跟著於雪涵的聲音,別枝的思緒像飄回了那場析瀝瀝的涼雨里。
——
宣德私立中的百日誓師大會開在二月底。
所謂春寒料峭,也不過就是那天的天氣了。說好了春雨貴如油,可偏偏那天老天爺「賞臉」得 很,藻漾細雨從高三生們進了操場不久就開始下,下過了一場場代表演講,又下過了學生代表領頭的 誓師宣詞,直到副校長壓軸演講,還是沒停。
那天地方電視台來了不少人,扛著數不過來的攝像頭,繞著主席台上下圍了一圈。
學校為了上鏡美觀,通知高三各班班主任,讓學生們必須統一穿著校服。
宣德私立中的校服是那種襯衫款,男生下身是長褲,女生是過膝裙。 比起二月底的天氣,有些單薄,尚還能捱。
但一場近一個半小時的細雨澆下來,襯衫黏在身上,涼冰冰的雨絲挾著刀片似的冷意,直往人骨 頭裡鑽。主席台倒是有個寬敞的頂棚,學校領導們一滴也沒淋著,抑揚頓挫地輪流發言。
底下學生們怨氣衝天。
偏偏電視台長短鏡頭四處杵著,只在換人發言時,一片稀稀拉拉有氣無力的掌聲中,在不同局部 響起一小片「怎麼又來「還有完沒完啊」的連聲抱怨。
但也都等不到高,就被各班的班主任扭頭兇狠地瞪回去了:
「就你們矯情!
「網剛的誓師宣詞都忘了是吧?!」
「一堆大姑娘大小伙,連這點毛毛雨都淋不了,三個月後還怎麼去參加高考? ..
學生們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別枝是敢言那掛的,換個日子,她肯定會安安靜靜清清冷冷地來一句:「我們都林感冒了,誰去 參加高考?」
不過那天例外。
恰逢例假第二天——她的每月一天劫,一個恍惚就能去天庭報導那種。 別說敢言了,她疼得連哼哼的力氣都沒有。
誓師大會不讓請假,班主任知道她情況特殊,各班隊列,男女各—列,各白從矮到高——但班主 任特批讓她去女生的最後一個貓著。
前面是山一樣的安全感。 她疼厲害了,就蹲下去蜷一會兒。
大概是她這個小矮個兒在周圍的「巨人國」里實在過於明顯。 和他們班隔著半個操場,庚野竟然也知道了。
他頂著淋得濕漉分縷的黑髮過來時,蹲在大片學生方陣後的人工草叢裡的女孩,看著比淋了雨的 小黑貓還要狼狽得多。
「喲,庚哥!」兩個打鬧的男生餘光掃見人影過來,以為是巡查老師,嚇得—哆嗦,看清了才松 口氣,「你這頭髮染回來,我們都認不出來了。
「滾。」
庚野懶聲把人敷衍了,停到別枝面前,輕拎了下褲腿蹲下去,歪過頭看她,「哪疼?「 他聲音低輕得發啞,和前面那句滾里的冷淡判若兩人。別枝蒼白著臉,盛眉看了他一眼:「回去。「 「不回。
「你答應我的。」別枝凶起臉,可惜臉上一點血色都沒,也沒什麼威懾力。 庚野卻服軟得利落:「那你告訴我哪不舒服,我就回去。」
別枝遲疑了下:「肚子。」
.
庚野說粗心時比瞎子都粗心,哪個女生特意打他面前過三百遍,他都看不見。 但說細心時,一點就透。
沒用別枝再多說一個字,染回黑髮的少年點了點頭,起身走了。
乾淨利落得叫別枝都有點懵。
就算他這學期「聽話」很多,但也少有這麼乖的時候。
不過很快她就顧不得思考了,又一陣痛意如潮水,一瞬間就將她意識神經五感全都席捲,從天而 降的細雨濛濛更是雪上加霜——
她懷疑那些涼冰冰的雨絲都變成了小刀子,從她周身毛孔里鑽進去,然後狠狠捅向她的肚子。 疼得四面八方的。
別枝覺得自己堅持到海枯石爛了,其實過去十分鐘不到—身邊一串迅疾的腳步聲,從遠到近, 像是踏碎了草叢裡的一處處水窪,跑到了她身旁停下。
不等別枝積攢力氣仰頭去看,她眼前就暗了下來。
一件校內小賣部特有的透明雨衣兜頭蓋住了她,跟著,一隻骨節修長分明的手就不容拒絕地伸進 雨衣下,把她往上一提,另一隻手往她小腹和腿的夾角塞了東西。
滾燙的,一隻熱水袋。
疼麻了的別枝茫然仰頭,就看見庚野校服襯衫不知為什麼全敞開了。 裡面的白T恤尾擺捲起來半截,正在被他往下扯,濕透了的衣衫很快覆上少年人清冷漂亮的腹肌
線。
別枝有點惜,下意識地虛著聲問:「你去哪兒耍流氓了。」
"?」庚野氣笑地抬眼,眸底黑漆漆的,像清濯稀世的黑曜石,「老子是給你捂暖水袋。大雨天 耍流氓,我腦子進水?"
別枝恍然。
從操場到食堂旁邊的校內小賣部,來回要穿過大半個校園,難怪打一場架也面不改色的少年這會 都有些低低的喘。她低頭看了看懷裡,又伸出涼冰冰的指尖摸了摸,熱水袋確實是滾燙的,像是在她旁邊剛灌上 的,一點都沒被外面的涼雨給淋到。
不像面前人,仿佛剛從水裡撈出來。
「還是疼得厲害?
別枝正走神,就見胸膛起伏的少年撐著她面前的草叢地面,弓下腰來看她低下的臉。
別枝看見了他手上。
屈起的修長指骨旁,食指內側燙了個新鮮的水泡,在他骨節分明的手上格外扎眼。 剛剛還沒有。
別枝低頭看了眼自己懷裡的熱水袋。 那人似乎把她低頭當作了點頭,擰起凌冽漂亮的眉峰來:「我送你回教室。
...別。"
別枝回神,搖頭,按住了他那隻毫不在意就要過來抱她的手:「誓師大會不讓請假。「
庚野聲音微沉:「誰管他們。
「庚野,「女孩聲輕弱,但堅持,「你答應過我。
...
少年胸膛又劇烈而明顯地起伏了下。 壓下情緒後,他眼眸里愈發地黑,像曬乾了的墨意一朝著了雨,黑得淋漓盡致。
但到底,這「緊箍咒」是管用的,庚野沒再要抱她離開。
興許是這副模樣的庚野實在少見,沒一會兒,別枝就覺著附近的各班後排學生,好些在竊竊私語 地往這兒看。
別枝不喜歡被當猴兒圍觀:「你回去吧。
那人這次卻不聽話了,他蹲她身旁,比她高—截還大一圈,加上淋得濕漉漉的黑髮從冷白額角耷 拉下來,像拴了只兇巴巴的大狗。
聞言他扯了下唇角,冷得算不上個笑。 「等你暈了,我好把你拎走。
別枝沒力氣跟他鬥嘴。
直到上面副校長的演講又進行了漫長的十幾分鐘後,在一片哀聲里換成了校長。雨不但沒停,還大了。
後排兩個男生罵娘:「這還得多久啊?「 「就咱校長那磨嘰性子,沒半個小時下不來。」 「有病吧?沒見下雨?他倒是淋不著!「
「這你就不懂了吧,電視台都來了,雨看著又不大,校長肯定想,剛好讓他們拍下來上電視,展 現一下咱們學校衝刺高考的決心和風貌。
「有毒啊
庚野就是在這時候忽然起身的。
那兩條長腿筆直撐起的下一秒,別枝有所預感,忍著疼揪住了他褲腿。 女孩仰起疼得沒血色的臉:「你幹嗎。「
庚野停了兩秒:「二選一。
「什...」突然的抽疼叫別枝眼前差點一黑,「什麼?」
庚野:「選項一,我現在把你直接抱去醫務室。「
別枝想都沒想:「不行。」
.行,"庚野垂手,插袋,「那就二。"
他低眸朝她笑了下:「這是你選的,回去以後不准說我不守諾言。 說完,少年邁著長腿往前走。
"?"
別枝一慌,沒來得及拽住他。
雨里的學生們早就分得稀稀拉拉,愉空抱怨著或者彎腰捶腿,冷不丁見不知道怎麼進了他們幾個 班方陣的庚野,就這麼大喇喇地從後往前來。
雖然安分了大半學期,但三年餘威不減,學生們下意識地給他讓路。
場面像極了摩西一杖分海。
半分鐘,庚野已經切開了整個學生方陣,從最後一排走到最前。
臨近那個班的班主任變了臉色:「庚野?你怎麼在這兒?還不回你們班—— 庚野擦肩而過,一步沒停,直接踏上了主席台和學生方陣之間的空地。被雨淋成暗紅色的橡膠跑道上,少年橫穿。 主席台上對稿演講的校長還未察覺。
台下,圍著的一堆電視台的記者卻反應過來,幾個長短鏡頭跟著調向。
正准地捕捉到了—
離著主席台還有七八米的位置,少年抬腿,助跑,長腿在一米五高的主席台下躍起,手臂一撐。 「嗶!!」
壓著學生方陣里的整齊譁然,少年翻身上了主席台。
.莘莘學子自當是以家國為擔,以學業為重—"
校長的聲音猛地收停,驚駭地看著實然就從眼前冒出來的修挺清拔的少年。
回過神,他臉色大變,扭頭去看兩旁電視台攝像頭,壓低了聲音發火:「庚野!你給我下去!這 是——"
庚野一步沒停,這會正到話筒杆前。 他俯身上前,給了惜住的校長一個滿身雨水的拍肩擁抱,順手勾走了話筒,轉身。
「校長說了,人生三萬日,白當是以身體為重。「 少年聲線清越,懶散,傳遍整個操場,迴蕩在蒙蒙涼雨中:
「高三全體——散,會。「
....!!」
死寂一瞬後。 再壓不下,整個操場內掀起了歡呼連天,掌聲雷動。
在高三學生們近乎宣洩反叛的起鬨聲和咆哮聲連成的海洋前,萬惡之首的少年握著話筒,懶懶回 眸。
廖文興臉色鐵青地起身,遠看口型像是「你完了庚野」。
「讓我們說,」 庚野不在意地笑了,轉回身,一錘定音:「謝謝校長。」
「謝!謝!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