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棺!」
隨著這一聲響徹長空,墳坑中的兩個少年咬牙奮力一推,那沉重的棺蓋終是鬆動移開,露出了棺槨內的「真容」。
越無咎與鍾離笙自然是最先看到的人,他們低頭望去,卻同時愣在了棺材旁。
「怎,怎麼會?」
鍾離笙不可思議地倒吸了口氣,施宣鈴頓感不妙,瞬間回過頭去,待到她看清棺中情形後,整個人如遭霹靂,徹底僵在了原地——
烏黑古樸的棺槨內,竟然空空如也,她娘的屍骨不翼而飛,壓根就沒在這具棺材裡!
不僅施宣鈴如此震驚,那先前還一直鬧騰的大夫人也霎時靜了下來,她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墳坑裡那具空蕩蕩的棺材,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甚至猶如見了鬼一般,失聲喃喃著:
「不,不可能,怎會是一具空棺材?」
施宣琴也用繡帕捂著受傷的那半邊臉,愕然地望著那具空無一物的棺材,她身旁的丫鬟也露出同她一樣的神情,而那些長年守在這座陵園的護衛們更是驚得張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合著這麼些年下來,這座所謂的瑛娘之墓,竟然根本就是個掩人耳目的空墳包,亡者的遺骸竟然壓根就沒葬在這裡?!
「阿娘,阿娘……」
施宣鈴忽然對著那具空棺材失神地喚了兩聲,她握住濺星弓的那隻手輕顫著,茶色的瞳孔被一團水霧包裹住,腳步虛浮間,似乎連魂魄都已被抽離出去。
站在墳坑裡的越無咎瞧出她的不對勁,心頭一揪,趕緊幾步躍到她身旁,伸手攬過她單薄的肩頭,連聲安撫道:
「宣鈴你冷靜點,別急也別慌,我們先將事情弄清楚,一定能找到你阿娘的屍骨的,你先別……」
「我阿娘呢?!」
施宣鈴卻是猛地掙開越無咎,爆發出了一聲悽厲的長嘯,她雙目血紅,對著這座空空蕩蕩的墳冢又嘶聲問了一遍:「我阿娘哪去了?」
寒意凜冽的天地間,自然不會有人來回答她,她霍然轉過身,望向風中一襲官袍的施仲卿,他此刻也已是面如死灰,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墓碑上刻下的那「瑛娘之墓」四個大字,不知在想些什麼。
「施仲卿,我問你,我阿娘的屍骨何在?」
施宣鈴這聲嘶力竭的一記質問,叫施仲卿身子一顫,猛地回過神來,可他眼睛裡卻沒寫著任何答案,他只是遙遙望著施宣鈴,雙唇翕動間,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仿佛在此刻陡然變作了一個啞巴般。
「難怪,難怪你一直坐視不管,任由別人踐踏我阿娘的墳冢……」施宣鈴目光灼灼,直視著施仲卿,又是失望又是憤恨,無數情緒交雜在了一起,令她每個字都帶著顫音:
「原來這裡根本就是一座掩人耳目的空墳,什麼都沒有,從頭到尾都是你們在做戲,把我阿娘還給我,我阿娘的屍骨究竟被你們弄到哪裡去了,你快告訴我啊……」
施仲卿面對一連串詰問,仍是站在原地一語未發,只是臉色愈發煞白了,施宣鈴卻在這時胸膛一跳,福至心靈般,猛地記起了什麼,她脫口而出道:
「是在湖裡,你們將我阿娘挫骨揚灰,灑到湖裡去了對不對?」
她記起來了,她終於記起來了,此時此刻,一段依稀遙遠的回憶陡然自她腦海中冒出,她站在這座空蕩蕩的墳前終是想起來了!
當年她阿娘去世時,施家為她搭過一個簡易的靈堂,她為阿娘守靈時,守在棺材邊睡著了,半夜迷迷糊糊之際,卻聽到有人在耳邊說話,而很巧的是,對話的那兩個人竟又是大夫人與當初施府的管家!
他們當然不是好心來祭拜她阿娘的,相反,她意識模糊間只聽到大夫人冷笑道:「這樣低賤的山野妖女,怎配葬入施家陵園呢?簡直是污了先祖長眠之地,死了都不讓人安生,真是晦氣!」
「夫人說的極是,只可惜奴才們也勸不動老爺,他是鐵了心要將這位……抬進施家陵園裡,哪怕這女人沒名沒分,他也執意如此,下葬的日子都定好了,再不合規矩也沒得法子了。」
「也不知這妖女給老爺吃了什麼迷魂藥,天生的下賤胚子,還想葬到施家陵園裡呢,倒不如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將骨灰往湖裡一揚,叫這賤人屍骨無存,在這世上消失得徹徹底底,再無一絲痕跡……」
那年她才九歲,許多事情懵懵懂懂,又離開家鄉初入皇城,在施府寄人籬下,無依無靠,哪怕聽到大夫人跟管家如此密謀,她也沒法去跟任何人說,只能一直守著她阿娘的棺槨,直到——
她親眼看著那具躺著她阿娘屍骨的棺木在下葬之日時,被順利抬進了施家陵園裡,最後入園前她都還留了個心眼,借著向母親最後跪拜磕頭的機會,提出想再看一眼母親的遺容,將她生前慣用的那把綠檀木梳放進棺材裡陪葬。
那時下葬儀式即將開始,可施仲卿望著眼巴巴的她,竟然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於是她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安靜躺在棺中的母親,也最後再用那把綠檀木梳為她梳了一次頭,含淚向她做了最終的告別。
悲痛的同時,她卻也是慶幸的,大夫人到底只是嘴上說說罷了,她阿娘的屍身沒有被毀,她始終懸著的那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可她沒資格踏入施家陵園,只能守在陵園外,靜靜地等待所有的下葬儀式都結束了,眾人終於從那座陵園裡緩緩出來。
施仲卿走到她面前,只是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輕說了句:「已經將你娘葬下了,你放心,這裡很幽靜,沒人會打擾她的。」
她點點頭,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下來,心底卻也徹底鬆了一口氣,她阿娘終是有一處容身之地,能夠入土為安,不至被挫骨揚灰,淪為孤魂野鬼了。
再後來,每年清明她都沒有資格進入施家陵園祭拜阿娘,只有等到她阿娘的祭日時,她才能跟隨父親去到城外的一處湖邊,剪下一縷頭髮漂入湖水中,以此來祭奠她阿娘。
在青黎大山中,蝶族人如果逝去,的確會進行一種特殊的水葬儀式,而父親一直以來的說辭也都是如此,似是在尊重他們族中的習俗,也在彌補她無法進入施家陵園的遺憾,他就一直讓她在湖邊如此祭拜她阿娘,還說流水會帶去她的思念,她阿娘也一定會收到她的心意。
那時她壓根沒有懷疑過父親的解釋與用意,只是年復一年地隨他出城去到湖邊,默默地祭拜她的阿娘,將濃烈的思念之情埋進了心底。
可現下她對著這座空無一物的墳冢,那棺中無故失蹤的屍骨,又回想起當年大夫人與管家在靈堂的那一番密語,還有自己每年都隨父親去一趟湖邊祭拜母親,這一切的一切串聯起來,真相似乎昭然若揭了——
她阿娘的屍骨早就被毀掉了,當年大夫人並不只是口頭上說說罷了,而是真的勾結那管家將她阿娘挫骨揚灰,灑進了湖水裡,叫她阿娘屍骨無存,在這世上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
而很顯然,施仲卿未能保住她阿娘的遺骨,他或許是在事後發現了大夫人的行徑,卻已無法挽回,只得替大夫人遮掩,又因心中有愧,這才每年都帶她出城去湖邊祭拜她阿娘,不是因為什麼蝶族的水葬習俗,而是因為她阿娘被人挫骨揚灰,一早就灑進了那片湖水裡!
施家陵園裡從頭到尾就是座空墳,當然不會有人上心了,雜草叢生也沒關係,墳前也用不著香燭祭品,墓碑裂開了也是小事一樁,每年清明更不會有人前來祭拜,反正墳里本該葬著的那個人早就不存在了,任何的打理不都是多餘的嗎?
鍾離笙甚至還猜錯了,低估了人心的險惡,原來施家人對她阿娘不僅僅是輕視、踐踏,以及不給亡者留一份尊嚴與體面,而是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想過讓她娘好好地長眠於此,他們竟是直接毀了她的屍身,將她挫骨揚灰,讓她屍骨無存,淒涼無比地做了湖中一個孤魂野鬼!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原來是在湖裡,根本沒有讓她入土為安,全是騙人的,年復一年地在騙我……」
施宣鈴面白如紙地站在風中,當想通一切因果緣由後,她竟是遍體生寒,雙手顫抖得差點連那把濺星神弓都握不住了。
施仲卿看出她神情不對,又聽到她嘴中喃喃的那些字眼,還有先前那句冷不丁冒出的質問,一顆心突突跳動起來,下意識開口道:「宣鈴,你在說些什麼,不是的,一切並非你所想……」
「施仲卿,你還要替你夫人遮掩到什麼時候?」
施宣鈴卻是猛然發出一聲厲喝,她茶色的眼眸中殺氣湧現,衣袍翻飛間,陡然望向施仲卿身旁的大夫人——
「別再裝了,是你做的對不對?」
大夫人滿臉愕然,張嘴還來不及說話時,已被施宣鈴那張慘白似厲鬼,籠罩著濃烈殺意的臉嚇了一跳,她此生從未感受過那樣強的壓迫感。
「是你,是你毀了我阿娘的屍身,將她挫骨揚灰,灑進了湖水裡,讓她屍骨無存,在這世間淪為孤魂野鬼的,一切都是你勾結當年那個戚管家做下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