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姐姐

  她想他了。

  思念泛起,並不決堤,只是心中鈍鈍發痛,呼吸之間,那些紛雜的記憶,只有零碎的片段,交融夾雜在一起,湧入了腦海。

  一言一語,有初見,有花燭,有爭執,有哭泣……

  她分不清,只知道全是穆連瀟。

  全是雲蘿花的味道。

  淚水模糊了雙眸,滴答一聲,砸在繡鞋上。

  輕輕的,有人攬住了她的肩,溫熱手掌一點點掰開了她緊緊攥著的拳頭,柔柔聲音在耳畔。

  「不要弄痛了自己,要哭,也等她走了再哭。」

  杜雲蘿的身子瞬間一僵,猛然抬起頭來,愕然不已。

  她看見了杜雲茹,姐姐溫柔地抱著她,一雙丹鳳眼下隱隱發紅,卻還是擠出一個笑容給她。

  杜雲蘿用力眨了眨眼睛,顧不上掌心被掐出來的月牙印,一把環住了杜雲茹的腰身,壓著哭腔:「對不起……」

  為何要道歉,為何要說對不起,杜雲茹不知道,但她卻從妹妹纖弱的身形里感受到了無盡的悲傷和愧疚,她這個被寵嬌了的妹妹,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杜雲茹的心被刀割一般的痛,又怕外頭聽見她們動靜,只能拿臉頰蹭了蹭杜雲蘿的臉,以示安慰。

  杜雲蘿哭得幾乎岔氣,埋首於姐姐胸前,才忍住不發出聲音來。

  剛剛那一瞬,於她太過熟悉。

  從前,出嫁之後,她與娘家的關係僵硬疏遠,便是杜雲茹,也怪她不懂事,不肯與她來往。

  直到永安二十五年的夏天。

  穆連瀟不過返京三月,就再次接旨準備出征。

  杜雲蘿的心跟擂鼓似的,說不出道不明,只覺得這一次怕是有去無回了。

  她哭了鬧了折騰了,可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麼?

  杜雲茹來看她,這也是婚後姐姐頭一次登門看她。

  她抱著杜雲茹又哭又抱怨,怪他們當年把她逼上轎,怪他們拿她的一生去賭。

  杜雲茹就是這樣一點點掰開了她的拳頭,揉了揉她掌心的印痕,眼中含淚:「不要弄痛了自己,要哭,也等他走了再哭。」

  一模一樣的話語,一模一樣的動作。

  把從前場景原原本本扔在了她的面前。

  如一桶冰水澆頭而下,又如溺水不能呼吸。

  很多很多年後,杜雲蘿才知道,杜雲茹之所以會上門,全是因為穆連瀟的請求。

  而她,卻不肯聽不肯忍,最後氣得杜雲茹甩袖離開,讓穆連瀟帶著牽掛上陣。

  她對不起的人何其多?

  杜雲茹也不好受,捧著妹妹的臉頰替她擦眼淚。

  杜雲蘿看著杜雲茹的容顏,姐姐正是嬌俏的十六歲,比她養的那幾盆芍藥都好看。

  吸了吸鼻子,杜雲蘿擠出笑容來。

  一切還來得及,她不會再對不起這些一心一意待她的人,前世虧欠的,今生定要補償。

  見杜雲蘿收了眼淚,杜雲茹暫時放下心來,又去聽外頭動靜。

  只聽石夫人道:「旁的話,我也不說了。往後的事情,誰也不能拍著胸脯說如何如何。我今兒個開這個口,全是因著我喜歡雲蘿丫頭,也滿意世子的品行。我們姐妹相交,我斷不會想五年後十年後,你怪我把雲蘿丫頭說給一個紈絝,一個扶不起來的阿斗。

  雖然說,抬頭嫁女兒,低頭娶媳婦,但那畢竟是侯府,他們先透了風,我們涼一涼也就夠了,拖得久了,彼此生嫌隙,反倒是對姑娘不好。」

  甄氏連連點頭:「這些道理我都曉得,姐姐再容我想想,也再容我們老太太、老太爺想想。」

  石夫人應了,記掛著杜雲茹還躲在碧紗櫥里,也不多坐了,起身告辭。

  等石夫人出了清暉園,甄氏才朝女兒們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

  杜雲蘿拿手背抹了一把臉,正要出去,卻叫杜雲茹拉住了,她不解地看向姐姐。

  「定遠侯府……」杜雲茹喃了一聲,頓了頓,似是下定了決心,抬頭沉聲道,「你剛才哭了,是不是不願意?」

  杜雲蘿一怔。

  「若是不願意,你告訴我,我去求祖父、祖母,我……」杜雲茹顫聲道。

  杜雲蘿忍住了的眼淚又要落下來。

  從前的她,到底是有多一葉障目,才會覺得家人是用她來換家族的前程?

  分明、分明他們都是在為她著想的。

  怪只怪她,叫杜雲瑛和杜雲諾教唆了幾句,就衝去蓮福苑裡大吵大鬧,讓杜公甫和夏老太太下不了台,讓甄氏失了立場。

  「姐,」杜雲蘿笑了,「我沒有不願意,石夫人說得對,世子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是我們高攀了的。」

  杜雲茹抿唇,細細觀察杜雲蘿的眉眼,想看出些端倪來:「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你和我說實話。」

  杜雲蘿彎了眼,柔和如春風:「實話就是,我想嫁過去。」

  「你……」杜雲茹張了張嘴,後頭的話轉了三圈,還是咽了下去。

  她相信杜雲蘿所說,提起世子時,妹妹眼角的溫柔騙不了人,若非心之所屬,斷不會如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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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若真的心甘情願,為何剛才會哭得那般悲戚?

  還有,杜雲蘿是什麼時候認識了定遠侯世子,以至於對世子上了心?

  杜雲茹猜不透,應該說,這幾****都覺得杜雲蘿怪怪的。

  那日在母親床前痛哭,接下來的幾天又乖順,今日又這般……

  妹妹變了,變得懂事了,也變得讓人心疼了。

  杜雲茹白皙的手指替杜雲蘿理了理額發,她記得,錦靈說杜雲蘿做了一場噩夢,到底是什麼樣的噩夢,能讓一個人變化如此之大?

  「出去吧,母親等著我們呢。」杜雲蘿牽起姐姐的手,推開了碧紗櫥的門。

  甄氏聞聲看了過來,見兩姐妹兩眼通紅,趕忙叫水月打了水來。

  水月伺候姐妹兩人淨面後,又退了出去,把裡頭留給主子們。

  甄氏示意杜雲茹在繡墩上坐下,又拉著杜雲蘿在榻子上貼著她坐了:「怎麼哭成這樣了?」

  杜雲蘿還未開口,杜雲茹搶先道:「母親,真的是要把雲蘿嫁去定遠侯府?」

  甄氏握著杜雲蘿的手微微一緊,看著長女的眼睛:「你說呢?」

  杜雲茹深吸了一口氣:「石夫人有一句話說的在理,往後的事兒,誰也不能拍著胸脯說如何如何。只看今時,世子是極好的。」

  甄氏暗暗嘆息。

  石夫人走後,兩姐妹在裡頭磨蹭了這麼會兒,定然是在說這些事體。

  杜雲茹現在吐出這麼一句話來,可見這就是杜雲蘿的心思了。

  深深看著模樣出色的么女,甄氏不住自問,杜雲蘿是聽了別人說起穆連瀟而有了些好感,又年輕得不懂去考量將來,還是在她這個當娘的都不知道的時候,對那個人有了一份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