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同銘緣

  耿曙低聲道:「快回來。」

  耿曙一把將姜恆拉回來,屏風後點著燈,對方雖看不見人,卻能看見影子!姜恆情急之下竟是忘了。

  「趙兄來了,」水峻說,「請坐。」

  不久前,玉璧關下羅宣那一拍,當真讓孫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幸而羅宣忙著遠看姜恆,不過隨手一拍,未曾注入功力,放過了孫英的一條性命,饒是如此,在公孫武動手為孫英解毒時,亦遭受波及。最終中毒的人憑藉內力頑抗沒死成,治毒的大夫反而沾上毒粉死了。

  也正因此,太子靈方有所忌憚,不敢派出麾下所有刺客高手全力追緝逃亡的姜恆與耿曙。

  最終孫英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個月,又放血又逼毒,才得以好轉。

  這天被稱作「趙兄」的孫英,顯然是來見氐人的外客,孫英依舊作浪人打扮,背著兩柄長刀,正要與水峻寒暄時,卻看見了屏風後的影子。

  接著,孫英走向屏風,笑道:「滿城找了半天,卻不知道竟還有個賣酒的地方。」

  掌酒的與酒肆內其他人聽到這話時,登時警覺起來,孫英向來大大咧咧,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提防這話犯了當地的忌諱。

  水峻忙道:「趙兄,請坐……」

  孫英卻腳下不停,走到屏風前,轉過遮擋邊緣。

  耿曙一剎那間,從姜恆震驚的神色上,敏銳地判斷出了不能被看穿身份,順手一摟姜恆,將他按在坐榻上,低頭吻了上去。

  姜恆馬上回過神,反手抱住耿曙,稍稍側頭,兩人呼吸急促,摟在一起。耿曙又在身上順手扯了幾下,扯開衣裳,露出胸膛,裝作衣冠不整的模樣。

  孫英一轉過來,耿曙只得動真格的,壓在姜恆身上,唇舌交纏,竟是無師自通。

  姜恆:「……」

  姜恆腦海中「轟」的一聲,頓時感覺到仿佛有什麼決堤了。

  「趙兄,」水峻低聲道,「快回來。」

  孫英登時裝作不知屏風後還有人,馬上道:「得罪,得罪。」

  耿曙這才從姜恆身上起來,轉頭帶著戾氣,看了一眼孫英。

  耿曙易過容,身體擋住了姜恆,姜恆馬上轉頭,長發披散,躲開孫英的目光,顯然尷尬至極。

  「冒犯了。」孫英與耿曙對上視線,見素未謀面,想來兩人在屏風後喝醉了,正在動手動腳,一方想走,被另一方拉了回來,便不再懷疑。

  「咳!」掌酒極度不滿,朝水峻使了個眼色,這酒肆是他的地方,來客太不守規矩。

  孫英離開,姜恆仍然心神蕩漾,與耿曙對視,耿曙抬手,示意先別起來,就這麼抱著,以手肘支撐身體,將姜恆虛虛壓在身下,用袖子為他擦拭了一下嘴角。

  耿曙臉上易了容,身體卻沒有,漂亮白皙的胸膛有股溫熱的男性氣味,讓姜恆覺得非常安全。

  雖然要在這裡動手,擊敗孫英也並非辦不到,但這麼一來,兩人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外頭傳來水峻與孫英的對話,無非是路上辛苦了、幾天到的等寒暄。孫英興許仍然覺得酒肆不太安全,便提議換個地方,不多時,氐人們走得乾乾淨淨。

  姜恆鬆了口氣,整理衣袍,耿曙坐起,順勢拉著姜恆起身,兩人都有點出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掌酒的過來道歉,朝兩人說:「方才那人我也認不得,屬實衝撞了。」

  「不打緊。」姜恆忙擺手道。

  耿曙結過下酒菜的錢,說:「我們也走了。」

  「洗個澡去罷。」耿曙與姜恆出來,說道。

  姜恆正在想水峻之事要如何處理,點了點頭。

  他與耿曙拿了浴袍,去了澡堂。秋天傍晚已有些許涼意,汗塞山嶺有溫泉流入灝城中,形成巨大的天然澡堂,耿曙又使錢要了竹林幽間,與姜恆泡在池中。

  「沒有洛陽的水好。」耿曙說。

  「噓。」姜恆仍在思考,讓耿曙小聲點。

  耿曙側耳聽了一會兒,說:「附近方圓二十步都沒有人,別擔心,連水聲都聽不見,反而是驛站裡頭,隔壁有人住,說話須得當心。」

  姜恆點了點頭,耿曙雖是武將,卻極像一名刺客,到了地方,先觀察周圍,再排除可疑人等,繼而確認逃生的路,這是小時候被姜夫人帶大所養成的習慣,姜恆也有這習慣,所以代王李宏對他的評價,是「刺客養大的孩子」。

  耿曙說沒問題,自然就是沒問題,這時又問:「你想怎麼辦?不可能幫他賣礦石,哪有這閒工夫?要是被父王知道,鐵定先沒收充官,再把他關起來。」

  姜恆聲音小了些,答道:「水峻想要的只是救山澤性命,金礦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只需要說服汁琮,把人放了就完事了。」

  耿曙說:「衛卓那老頭子不會答應的,你說放人就放人,他面子往哪兒擱?」

  姜恆說:「不放人,讓他再延幾年,總是可以的。關鍵山澤被關著,許多冤屈無人可說,如果能見他一面就好了。」

  耿曙說:「表明身份,今天把易容取了,去見城主衛賁,他不敢惹我。」

  姜恆道:「他不會讓你見的,只會找個藉口搪塞過去。」

  耿曙想了想,說:「氐人若再造反,靠他那點家兵,不是對手,只得等落雁來援,他必須求我。」

  姜恆一想也是,若三年前的叛亂再來一次,靠衛家擋不住,只能朝落雁城求援,如今騎兵全在耿曙手裡,衛家必須與他商量。

  「我再想想罷,」姜恆答道,「不著急。其實只要讓朝廷知道,衛家瞞著土地未曾上報、逼反氐人的證據,就能為山澤洗脫冤屈了……可是你覺得,朝廷知道嗎?」

  耿曙沒有說話,讓姜恆轉身,站起來,擦洗他腰上的傷痕,末了,又躬身下去,在他那塊燒傷的痕跡上,輕輕地親了親。

  姜恆被弄得甚癢,讓耿曙別鬧,總覺得這次分開之後再重逢,耿曙比那五年的離別前要更直接,也更按捺不住,在嵩縣尚有點難為情,如今則是又抱又親,發乎自然,絲毫不覺得有半點難為情。

  「水峻的『峻』字,是山字旁,」耿曙說,「山澤的『澤』字,則是水字旁。」

  「嗯。」姜恆說,「這叫『易銘』,在起名時,兩家感情好的,便將姓氏里的偏旁互換,給對方孩兒起名。」

  耿曙在雍宮內仍然學了不少東西,大致知道排輩與名字的偏旁,像汁瀧、汁淼便是水字旁,屬於他們這個輩分。上一輩,則是汁琅與汁琮,汁綾原名為王字旁加個靇字,然則她嫌這字實在太難寫了,筆畫太多寫得累死,自己給自己改換了一個。

  「還有『同銘』,」姜恆說,「像姓氏不同,卻帶著同一字部,便是同銘。」

  耿曙說:「我的『曙』,你的『恆』。」

  「對。」姜恆笑了起來,坐在水裡,耿曙又要抱他,但兩人全身赤裸,姜恆實在有點難為情,把毛巾塞進他的手裡,耿曙未曾察覺,接了過去。

  是這樣嗎?姜恆長大以後,漸漸明白了,母親當年是恨耿曙生母聶七的,否則也不會在那一天,耿曙來到潯東時,帶給她那麼大的痛苦。在他們各自出生時,昭夫人也根本不知道,那時的耿淵已有了心上人,起名又怎麼會用同銘?

  但他寧願相信這是他們生來就有的緣分,刻在了彼此的靈魂里,從未更改。

  「冷不冷?」

  洗過澡後,耿曙穿黑色的浴袍,姜恆則穿天青色,兩人內里都一絲不掛,趿著皮屐回驛站去,一路上僅靠外頭束身的浴袍擋著。

  姜恆說:「冷你還脫下來給我穿不成?再脫就沒了。」

  耿曙:「我又無所謂,你冷嗎?」

  姜恆馬上制止了耿曙,在街上裸露身體是要入刑的,說:「馬上就到了……」

  耿曙的易容已經洗掉了,天色已昏黑,明日還要重新做,姜恆心道打聽的任務已大致完成,易容沒那麼重要。

  然而,回到驛站時,門口等著一隊雍軍,迎接他倆的大駕。

  「就是他倆!」小二認出了姜恆,說,「好哇,原來是個男人!」

  姜恆換了男裝浴袍,臉卻沒有變,小二早上被耿曙威脅後,想來心有悻悻,叫來官兵報復了。

  「他倆去黑市買酒了!」小二說,「檢查他們的包袱,上面一定還有酒味!」

  耿曙:「……」

  耿曙穿著浴袍,稍捋起袖,劍在樓上,未曾帶出門,但赤手空拳放倒這麼一隊人依然沒難度,只是打起來有點不雅。

  姜恆卻另有了主意,拉了下耿曙的衣袖,低聲說了幾句話。

  耿曙正要拒絕,姜恆卻拉著耿曙,讓火把照著他的臉,以供辨認。

  「你確定你說的是他?」姜恆朝小二說。

  小二傻眼了,耿曙去掉易容後,明顯與白天不是一個人,聲音卻是像的。

  「還有一個商人呢?」雍兵隊長也發現與小二描述的不一樣了。

  「我官人出城去了。」姜恆說。

  「你他媽是男的!」小二叫喚道。

  姜恆:「男的怎麼了?」說著又朝耿曙眼神示意。

  「跟我們走一趟!」雍兵朝姜恆說。

  耿曙:「……」

  深夜,姜恆獨自被押到了灝城牢房內,一身浴袍未換,被推了進去。

  「在這兒老老實實待著。」隊長沉聲道,「喝酒?喝酒是罷,賞你一頓鞭子,還喝不喝酒了?」

  姜恆知道耿曙這個時候,一定去找衛賁的麻煩了,只要出示腰牌,衛賁這下就惹了大麻煩,必須親自來放人,並與他們談條件。

  被帶到牢房的路上,他還看見了耿曙在漆黑夜裡,連浴袍都沒換,飛檐走壁地跟在後頭,直到確認他沒有被打才放心,末了又是一聲唿哨。

  海東青從牢房的天窗外飛了過來,停在天窗口處。姜恆倒是不怕被上私刑,畢竟違反禁酒令又不是死罪,關上三天就能放人,更沒有毒打的必要。雍國法律雖然無情,無情也有無情的好處,就是除非重要問題,上私刑的很少。

  於是他整理浴袍,在潮濕的牢房裡,找了個地方暫且坐著,一排排的牢房內,就只有他一個人。

  他觀察那獄卒,見獄卒一會兒就又離開了,牆上掛著數十串牢房的鑰匙。

  「風羽。」姜恆朝天窗處的海東青小聲道。

  海東青展開翅膀,呼啦啦飛了下來。

  姜恆指指遠處的鑰匙,說:「把鑰匙拿過來,鑰匙。」

  海東青:「???」

  海東青腦袋轉來轉去,不明其意。姜恆兩手比畫了個「圈」,又指牆上掛的鑰匙,把風羽硬塞塞出牢房的柵欄去。鳥兒身形伸縮自如,不費吹灰之力便出去了。

  海東青轉頭看了姜恆一眼,姜恆繼續指牢房牆上,海東青忽然懂了,飛過去,叼著一串鑰匙回來。

  「不不!」姜恆說,「另一頭,第一把。」

  海東青鬆開喙,再飛過去,姜恆正在讚嘆這傢伙都要成精了、太聰明了的時候,海東青顯然嫌他麻煩,分幾次把二十四把鑰匙全部叼了回來。

  姜恆:「……」

  但結果仍然是順利的,姜恆用第一把鑰匙打開牢門,聽到外頭傳來「咚」的一聲響,登時緊張起來。

  接著,獄卒從樓梯上滾了下來,被擊昏了,耿曙手裡捏著一把不知何處撿來的棋子,快步下了牢房,還穿著浴袍,說:「沒事罷?太擔心了!」

  耿曙過來要抱姜恆,姜恆哭笑不得道:「這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耿曙說:「你出的什麼鬼主意?!」

  姜恆:「這不是順順噹噹就進來了麼?我讓你去見衛賁,人呢?」

  耿曙:「你被關在牢裡頭,我怎麼去?」

  姜恆實在拿耿曙沒辦法,耿曙又說:「走罷。」

  「等等,」姜恆說,「找人,看看山澤的情況。」

  牢房內里極深,姜恆快步走過通道,發現兩邊都沒有囚犯。

  「根據水峻所言,應當在這兒才對。」姜恆有點懷疑了,「怎麼守備這麼少?」

  耿曙答道:「裡頭不多,外頭卻有許多,都被我解決了。」

  要進這個地牢須得通過非常曲折的通道,以及重兵把守的兵庫校場,半夜三更,姜恆被押進來時看不真切,耿曙一路潛伏,卻是一清二楚,倒在他劍鞘下的,起碼有上百人。

  「沒有人。」姜恆有點煩躁,該不會是水峻騙了他們?

  「底下還有地方。」耿曙說,用劍敲了下地上蓋板,低頭看見一把鎖。

  姜恆正想找鑰匙,耿曙抽劍一招斬開,拉開地窖門。

  「這裡如果沒有,」耿曙說,「還有一個辦法。」

  姜恆想也知道耿曙會用什麼辦法,匆匆下地窖,說道:「絕對不能把衛賁抓起來,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讓他說出來……否則以後回東宮,要怎麼幹活?」

  耿曙向來沒有什麼原則,也不管同僚關係,只要姜恆樂意,什麼都可以做,除了汁家人,其他人在他眼裡是死是活,向來沒太大關係。

  但姜恆心中慶幸,總算找到了。

  地窖下是個水牢,水牢里捆著一名奄奄一息的犯人,渾身衣衫襤褸。環境實在太昏暗了,只有依稀的月光。

  姜恆低聲道:「是山澤麼?山澤?你聽得見嗎?」

  山澤年紀不大,披頭散髮,身上滿是鞭抽的血痕,就像當初姜恆被囚在玉璧關牢獄中的模樣。耿曙深吸一口氣,是否救這個人,起初全憑姜恆的意願,但看見這一幕時,耿曙被勾起了惻隱之心。

  山澤已經無法回答了,陷入半昏迷狀態,姜恆在牆上找到水牢鑰匙,把他抱出來,耿曙接過。

  「走吧,」姜恆低聲說,「出去當心點。」

  外頭滿地昏迷的士兵,這不是姜恆第一次救人了,山澤被關在衛氏私牢內,比起代國傾舉國之力建造的離宮,守衛森嚴程度終究差了不少。耿曙連汀丘都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灝城自然更不在話下。

  「沒有殺人,很好。」姜恆表揚了耿曙。

  耿曙:「……」

  耿曙將山澤扛在背上,一步上牆,轉身看姜恆,尚有餘力伸手拉他上去。

  「現在去哪兒?」耿曙問。

  驛站是不能待了,小二一定會再去報官,衛家現在一定雲裡霧裡,昨夜發生何事尚不清楚,得天亮後才能得到回報,昨夜抓了個私下飲酒之人,結果連關了三年的反賊一起被劫走了,不知道衛賁清晨醒來後聽完經過,是什麼表情。

  「去水家。」姜恆說道。

  耿曙沒有異議,扛著奄奄一息的山澤,輾轉避開城內衛兵,敲開了水宅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