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盲眼藥

  姜恆沉默了。

  「天月劍姜昭。」孫英卻開了口,懶懶道,「羅先生認得此人?」

  許久後,姜恆答道:「認得,少時蒙昭夫人之恩,乃是故人,多年來,常常心中掛念。」

  這麼一說,公孫武也想起來了,公孫家在越地世代行醫,而姜家又是名門望族,難怪這名字這麼熟。

  「昭夫人,」公孫武說,「想起來了。當初聽聞她在潯東城外,一劍刺死郢國羋霞將軍,保下了全城十餘萬百姓性命。」

  太子靈略帶詫異,朝姜恆問:「先生如何認得姜夫人?」

  姜恆又安靜了一會兒,答道:「當初師父帶我下山歷練,萍水相逢而已。」

  「你師父是項州麼?」孫英又忽然問道。

  「不是。」姜恆一笑道,說,「往事不想多提,見諒。」

  孫英與太子靈交換眼色,姜恆所言雖隱瞞了不少事實,卻在太子靈心裡,得到了新的推斷。既是海閣門人,理應與項州相識,而孫英又知,項州與姜昭曾有一段過往。

  此事還是當初郢軍退後,太子靈多方托人打聽,推斷得知,是以兩人都未曾起疑。

  「姜夫人乃是我大鄭國士,」太子靈嘆了口氣,答道,「可惜了,當初因其與耿淵琴瑟和鳴,亦受此姻緣所累,不得為她正名,遲早有一天,該替潯東百姓好好祭奠她才是。」

  「是啊。」姜恆低聲道。

  殿內一陣沉寂,安靜得孫英都覺得有點不自在,直到公孫武調好藥,坐近前來。

  姜恆看了一眼,問:「這是什麼?」

  「致人目盲之藥。」公孫武說,並將目光投向太子靈,意思是他不知道?

  太子靈道:「先生但請放心,此藥必不會終身致盲,不過月余,便可慢慢恢復。」

  姜恆已經無心說話,沉默點頭,任其擺布。公孫武便讓姜恆抬頭,將藥膏小心地敷上他的雙眼。

  孫英解釋道:「羅先生,恰恰好說到昭夫人,便朝您解釋下,接下來,您的身份,將是耿淵流落人間的遺腹子。」

  「嗯,」姜恆的語氣異常平靜,「知道了。」

  「這也是我與孫先生商議後,覺得最好的計策。」太子靈道,「中原傳言,汁琮於四年前,率軍入關,四處尋找當年耿淵的親生子……」

  姜恆的語氣帶著冷淡,說道:「耿淵付出生命,為雍國蟄伏七年,刺殺各國上將軍與丞相,這份恩情,汁氏定將時時記得。」

  「不錯。」太子靈道,「而先生您,屆時將在雙眼蒙上黑布,帶著一把琴,與孫英孫先生,前去會一會汁琮。告訴他,您就是耿淵的孩兒。」

  姜恆忽然道:「假扮故人之子,確實是很聰明的辦法,你們是否曾調查過,耿淵真的留下了後人麼?」

  孫英攤手,但姜恆兩眼前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見他的動作,孫英便走上前,一手在姜恆面前輕揮,答道:「也許有,但多半已死了,如今唯一知道耿氏後人下落的,應當只有雍國。這是我們通過雍國舉動,進行推測定下的計謀。」

  公孫武安靜地為姜恆敷藥,並未作出任何評價。

  太子靈又說:「這個人,是什麼名字,長什麼模樣,我想世上無人知道。先生便索性改個姓,依舊喚『耿恆』也無妨。」

  姜恆說:「興許我長得不像耿淵,雖已過了十三年,但來到面前的孩子,與耿淵像不像。汁琮就認不出來麼?」

  「這就是為什麼,讓你當瞎子的緣故了,」孫英說,「蒙著雙眼,便不容易辨認。」

  「好了。」公孫武拿起黑布,另一頭交給孫英,兩人用黑布,將姜恆的雙眼蒙住。

  姜恆眉眼間蒙了黑布,只露出半張臉——高聳的鼻樑、白皙的臉龐,以及溫潤的唇。殿內眾人俱沒有作聲。

  公孫武說:「公子像一塊美玉。」

  無人接話。

  又漫長的沉默後,太子靈說:「臉型不大肖似。」

  姜恆道:「你見過他?」

  太子靈說:「一面之緣,小時候,父親帶我去過安陽,見表兄時,看見過耿淵……我也記不清楚了,但這個地方……可往上稍作描摹。」

  公孫武取來筆,在姜恆的嘴角上畫了畫。

  「殿下?」姜恆沉聲說。

  太子靈收回手,把手放在姜恆的手背上,姜恆跪坐案後,想了很久。

  太子靈道:「先生請說。」

  姜恆斟酌再三,方道:「耿淵既有後人在世,想必姜昭生前,必然會盡一切努力保護這個孩子,不可能讓他姓耿,以免仇家上門。所以我覺得,既要扮此人,他該喚作『姜恆』。」

  「對!」孫英拍案道,「你想得周全!」

  太子靈點頭,說道:「先生果然思慮慎密。」

  姜恆又道:「汁琮見我之時,定心神劇震,第一個念頭,當是盤問我的過往與來處。姜昭既曾住潯東,這孩子,必然也住潯東,在母親的保護下,終日不得與外界相接,童年時必定孤寂。」

  孫英說:「這就是今日咱們需要討論的,屆時汁琮會如何問、該如何回答、何時分他心神、何時動手、所拋出的,當是什麼樣的誘餌,都須先行確定下來,拿個主意。」

  姜恆點了點頭,孫英又道:「你會奏琴麼?」

  太子靈搬來琴,姜恆已目不能視,太子靈便牽著他的手,讓他按在琴上。姜恆輕輕撥弄數下琴弦,答道:「在師門時,跟著師父學過。」

  「很好。」太子靈答道,「繞指柔可先行抹上見血封喉的劇毒,藏在琴下,或卷在腕中。」

  孫英想了想,說:「若能找到耿淵當年的黑劍,這樁行刺就更有把握。」

  公孫武收拾過藥箱,朝太子靈道:「在下便先告退了。」

  太子靈與孫英稍躬身送走公孫武,公孫武臨走前,又朝姜恆說:「哪怕有人親自解開這黑布查驗,公子的目盲亦能瞞過,只需要記得這段日子裡,切勿流淚,否則容易傷到雙眼。」

  片刻後,姜恆又說:「故人之子,猶如其父雙目失明,眼不能視,屆時汁琮為表親密,將上前,親手解開我的蒙眼黑布,看見我這雙眼睛,將自責萬分。我再驟然出手殺他,一劍了結其性命。」

  殿內寂靜,落針可聞。

  「正是如此。」太子靈說,「仰仗先生了,出劍之後的事,便著落在我們身上,孫英將以生命作賭注,來護佑先生的安全。」

  秋末,嵩縣下起了第一場雪。

  寒鋒自南向北,覆蓋了神州大地,到得中原腹地以南、玉衡山下的嵩縣之時,已化作半雨半雪,南方的這股濕冷較之北面寒風呼號、鵝毛大雪過境更甚,從盔甲外無孔不入地往裡鑽。

  耿曙進入琴川平原後,第一眼看見的,赫然是背靠玉衡山、面朝琴江的嵩縣縣城。

  玉衡山西接代國,南鄰琴江,東面中原,古稱「武陵」桃源,確實是千年來兵家必爭之地,也正因兵家必爭,梁、郢、代三大國,遲遲不願出手,恐怕引來他國敵對。

  最終這座七萬戶的小城,依舊保存著它的獨立地位。嵩縣縣令名為天子指派,實則由城中百姓選出。當然,晉天子已在五年前駕崩,天下再無帝君,而嵩縣被吞併的這一天,終將到來。

  嵩地已經有將近二十年未經戰事,最近一次,乃是二十年前,梁、郢的琴江之戰。二十年來,嵩縣居民無心戰爭,在一方小天地中安居樂業。五道支流蜿蜒而過的琴江平原布設下不少崗哨與箭樓,倚地利抵擋住郢國的水軍,玉衡山則為此地阻斷了代國的兵馬。

  梁國自大將軍重聞死後,已無心擴展疆域。

  於是這塊最後的天子封地,成為了真正的世外桃源。

  只是這一寧靜,終於還是被不請自來的侵略者所打破。

  嵩縣縣令意外地沒有絲毫抵抗,大開四面城門,迎接雍軍入城接管。

  耿曙一路南下,與梁國的邊境軍隊幾次交戰,梁軍實力早已不似當年,甫一交鋒便作鳥獸散,雍軍則不費吹灰之力,便控制住了從洛陽到嵩縣的古道。

  耿曙騎著汁琮予他的戰馬「白夜金光」,傲然屹立於嵩縣城主府外。

  「奉天子遺命,」耿曙出示腰牌,沉聲道,「前來接管嵩縣。」

  嵩縣縣令乃是一名四十餘歲的中年人,名喚宋鄒,頗有大晉遺風,客客氣氣道:「恭迎騎都尉。」

  此計是太子瀧所出,要強取豪奪,總歸得有個緣由,而耿曙曾在洛陽任騎都尉,就是最好的理由。

  朝中的猜測是,宋鄒應當不至於這麼不識好歹,畢竟嵩縣向來只關心自己老百姓性命,不管他人死活,連洛陽淪陷,嵩縣都未曾出兵勤王,雍國只要不在城中殺人,何樂而不為?

  但出發之前,太子瀧再三提醒耿曙——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雍國將嵩縣置於勢力範圍,也即意味著,嵩縣也許將在不久的以後,迎來新的戰火。而宋鄒能讓方圓不足四百里的小縣城,多年裡與三個虎視眈眈的大國相安無事,必然藝高人膽大。

  「進入嵩縣後,須得一切萬分謹慎,」臨別前,太子瀧為兄長穿戴鎧甲,認真道,「不要擾民,不要換地方官,更不要胡亂殺人。」

  「知道了。」耿曙沒好氣地答道。

  果然一如太子瀧所料,耿曙沒有遭受任何阻力,便順理成章地進駐城內,城主府已打掃乾淨,尊他為「大晉騎都尉」,縣令則自覺地搬了出來。

  嵩縣百姓不僅沒有絲毫牴觸,反而夾道歡迎耿曙的進城。雍軍頓時面面相覷,看著眼前的老百姓,產生了自己是來解萬民於倒懸的錯覺。

  「汁將軍,請。」宋鄒客客氣氣,循晉制,以天子使臣視察地方的禮數,將耿曙請進了城主府,說道,「若將軍不嫌棄,這些日子裡,便請在嵩縣住下。」

  「當然不嫌棄。」耿曙環顧四周,嵩縣無戰事侵擾,多年來發展得十分富庶,城主府背山而建,清幽雅致,又有三進的大花園,池水清澈,府牆很低,廳內鋪了席地,跪坐其間往外望去,恰好能看見府外琴川分明的梯田,讓人心曠神怡。

  太子瀧從小就喜歡南方,只可惜從未渡過黃河,這地方他一定喜歡。耿曙心道。

  「此乃城防名簿,」宋鄒與麾下主簿官員,送上城中軍防名冊,「若需從本縣募兵,具體事宜,還請汁將軍定奪。」

  「我們不在此地募兵。」一名副將跪坐耿曙身後,雍國軍人與南人有明顯的區別,聲若洪鐘,背脊挺拔,無論何時何地,俱注意端正形象,軍紀嚴明,絲毫沒有半點鬆懈。

  耿曙抬手,示意閉嘴,答道:「有什麼是我們能為鄉親父老做的?」

  這也是太子瀧囑咐的,讓他到了嵩縣之後,設法朝當地示好,以收買民心。耿曙不習慣與人繞來繞去,直接開門見山了。

  宋鄒側倚在案前,想了想,笑道:「還真得倚仗將軍,琴川古渠日久失修,恐怕撐不得幾年了,古道也有松垮,將軍若閒來無事,便請幫個小忙?」

  於是耿曙便讓宋鄒開具文書,分付屬下士兵,讓他們去為嵩縣修渠、修路,其間駐軍一應費用,自當嵩縣所供,軍民魚水,倒是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