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說話,除了代國之外的另外三國,自然都是衝著停戰來的。姜恆不過將一直以來,這一切的本質放在明面上說了出來,大家心裡清楚很,只是誰也不想說。
要麼最後混戰一場,贏家通吃,敗者亡國,付出千萬百姓與士兵生命的代價,最終由一個至為強大的國家與君王來統治天下。
要麼就放下所有的芥蒂,妥協,並商量出一個所有人都能暫時相安無事的辦法。每一方都必須出讓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服從天子的管制與調度。
道理人人都懂,卻並非這麼容易辦到。
「說得是。」梁王畢紹說,「暫時放下所有的仇恨罷,都過去了。」
他朝龍於、諸令解、羋清與熊丕認真地說道:「往事重提,又有何益?死者已逝,現在已是生者的世間。」
姜恆注視只有十二歲的畢紹,知道他與當初的自己,也許有同樣的念頭。太子靈在付出生命時,便將最後的一點希望託付了姜恆與耿曙,而龍於等一眾鄭臣,也早已明白趙靈的遺願,姜恆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我附議。」龍於說。
諸令解仿佛還有話想說,最後,他卻沒有反駁龍於。
雍國是先出讓了利益,這也是姜恆提醒過汁瀧的,必須有一方來打開這個口子,否則爭端將無休無止。
「梁王心有王道。」姜恆輕輕道,又問羋清:「那麼你們呢?」
羋清將一手放在熊丕的手背上,手指輕輕敲了敲。
「姜大人,」羋清答道,「我們身後的,乃是郢國國民,望您理解。」
「當然理解。」姜恆答道,「你有什麼要求?」
羋清沉吟片刻,又問:「姜大人想在五國國君之中,選出新的天子麼?」
姜恆答道:「是的。」
終於來到最重要的一步了。
姜恆最後道:「根據天子遺命,繼任者由我選擇,雖說如此,我仍希望聽聽各諸侯國君的意思。首先,我選了汁家之後,這一任的雍王,汁瀧來成為新的天子。」
汁瀧額角淌下汗來。
剎那所有人猝不及防,露出了詭異的神色,所有人在來前俱商議過,姜恆極有可能會將金璽交汁家,畢竟汁氏眼下已成了最大的贏家,卻未料姜恆絲毫沒有鋪墊,就這麼直接說了出來!
諸令解當即發瘋般地大笑,打破了沉寂。
「他?!」諸令解道,「你讓一個瘋子的兒子,來當天子?!他的父親,與四國有不共戴天之仇!」
汁瀧沒有說話,面帶冷淡神色。
姜恆說道:「是,各位若不贊同,可推舉出新的天子。我來聽下你們的提案罷了,各位諸侯,不如說說?誰來坐在這個位置上,能讓你們心悅誠服?」
話音落,沒有人接話,無法推舉出更合適的人,這才是最大的悲哀。
畢紹能當天子麼?首先身為亡國之君,畢紹連自己的國人都失去了;其次他只有十二歲,麾下又俱是老臣,梁國早已透露出腐朽的氣味,猶如當初的晉。
趙聰能當天子麼?不能,雖是趙靈之後,這孩子頭腦也十分清楚,更深明仁義之道,卻管不住五個國家,連身為國君,管轄鄭國都十分艱難。
熊丕能當天子麼?眾人的目光根本無人留在熊丕身上,不過認為他是個被急急忙忙教了點儀態後,為羋清傳話的傀儡。
羋清?郢國遭遇重創之後,不不出面的長公主,甚至沒有治理國家的經驗。
姜恆自始至終,沒有看李靳一眼,他知道李霄更不可能,不會有人在乎李霄,李霄也從未將天下人當作自己的臣民,他只在乎自己的代國。
「如今的雍國,已是最好的證明。」姜恆說道,「汁琮尚在位時,汁瀧以其才能,令雍國獲了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百姓富庶,各有土地;商貿往來,貨物互通。雍國國力,如今已與郢國不相上下。」
姜恆解釋道:「我有信心,讓汁瀧來帶領天下,將在三十年內,恢復百年前的盛況,就看你們願不願意相信他了。」
天子人選來得實在太突然,就連龍於亦以為姜恆會用更緩和的方式來決定,這麼一來,盟會便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局中——沒有人願意讓汁瀧來擔任這個職位,卻誰也提不出更好的人選,更心知肚明,自己沒法當。
「那是不可能的,」諸令解說,「姜大人,永遠不可能。你自己當天子,還比汁家的人能服眾一點。」
汁瀧忽然笑了起來,看了眼姜恆,這時候,他忽然又有了童心,意思是——你看吧?和我說的一樣?
汁瀧很清楚,這些年裡,雍國的強大是因為姜恆的變法,以及曾經東宮自己的部下們的才幹,他甚至什麼也沒有做,只是聽取報告,並相信他們,予所有人力所能及的支持。
但姜恆很堅持,姜恆告訴他,這就是用人之道,相信自己,也相信他人,是至為可貴的品質。
汁瀧一直在學習相信他人,發掘優秀的人才,並給予他們支持。
就像姜恆所言,當個好國君其實很簡單——願意用人,懂用人,讓人與人之間不互相殺,自己也別被殺,就成功了。
道理很簡單。
今天盟會上,看這仿佛永不止息的爭吵,他漸漸明白到,為什麼姜恆說相信他人是可貴的了。
李靳也笑了起來,說:「姜大人有一顆赤子之心,但你還是得承認現實,不是大伙兒坐在這兒聊聊天,就能解決問題的。看來看去,也就那樣,恕我不奉陪了,各位,代國退出你們的盟會。」
「臨走前,我還有一句話想說。」李靳朝諸人道,「姬霜公主也願意召開五國聯會,聽聽各位的看法,雍國必須為他們過去十年,乃至一百年間的行為付出代價。人間該有新的天子、新的王廷,但不可能是這名廢物……」
汁瀧身後的所有人,憤怒已達到極致,曾嶸哪怕涵養再好,也忍不住要開口怒斥李靳,真想打仗,就讓你看看,誰才是廢物!
但姜恆以眼神制止了曾嶸。他知道代國不可能答應,此次前來,不過是試探,他也不在乎姬霜的想法,雍國已最大限度地表達出了誠意,換作汁琮,根本不會歸還安陽,他只會打仗,他只有一條路走。
姜恆憑藉不懈的努力,在汁瀧的支持之下,成功地說服了雍國朝廷,打開了另一條路。只要梁、趙二國願意,郢國是可以爭取的,有了這三國支持,便不用懼怕代國的威脅。
李靳的反應,也早在姜恆的預料之中,並提前商量好了對策。
「所以李霄願意當天子?」汁瀧禮貌道,「叫他過來,有話好商量,只要大伙兒承認他,我願意支持。」
諸人對李霄的不屑更甚於汁瀧,甚至對姬霜亦無多少好感。
李霄殺了親生父親李宏,而李宏罪不至死。
李宏之死,沒有因大義之名,連李謐亦死於非命;李霄的動機只是奪權,這就是王子最大的敗筆。
何況代國從來便是冷眼坐看中原紛爭,每次只出工不出力,當初落雁城一戰,鄭與代結盟,代國卻遲遲未曾增兵,只在雍境內四下擄掠,亦間接導致了太子靈的慘敗。
梁國安陽覆滅時,李霄甚至尚與汁琮結盟,在背後推波助瀾了一,代人以商貿發家,商人的最大特點就是坐收漁利,兩不相幫,待兩敗俱傷後,再出面撿漏。
李霄此人毫無威望可言,哪怕當上了天子,也只會魚肉中原之民,將財富充入西川的國庫,是任何一名諸侯都不願看的。
「……閒話少說。」李靳朝諸侯們抱拳道,「霜公主才是這天下的未來,稍後西川將發來照會,待……」
姜恆看李靳,他已準備了長篇大論想反駁他,會場上卻發生了一件事,這是他在這些天裡,本以為牢牢掌握著的局面,第一次失控——
——先是一名梁國信使前來,在龍於耳畔低聲說了句話。龍於頓時面現震驚神色,難以置信地望向姜恆。
姜恆:「?」
耳畔尚是李靳的滔滔不絕,姜恆充耳不聞,發現了龍於這個細微的表情,揚眉詢問。
緊接,郢國的信使也趕到了,俯身到羋清耳畔說了句話,羋清頓時睜大雙眼,但很快就恢復了鎮。
怎麼了?姜恆敏銳地發現了不妥,李靳還在說姬霜的命令,汁瀧身後之人開始交頭接耳,龍於則側過去,低聲通知梁王畢紹,剎那諸侯們已無人再關心李靳所言。
汁瀧與姜恆交換眼色,回頭低聲詢問週遊,雍國人對此毫不知情,卻看出來,一發生了什麼事。
旋即,遠方傳來很小的一聲鷹鳴,郎煌帶著一條布條,快步進了會場,看了眼二人,將布條遞汁瀧。汁瀧看了一眼,頓時露出震驚神色,遞姜恆。
姜恆展開布條,那是耿曙寫下的一行字。
與會者停下交談,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駐留在姜恆身上。
「……七年前,霜殿下便執意,要重建大晉朝廷……」李靳還在高談闊論。
姜恆:「李將軍,恕我稍微打斷一下。」
李靳帶嘲諷眼神,停下話頭,注視姜恆。
姜恆朝李靳出示布條:「知道你們不服,聶將軍率領四萬王軍,在漢中平原,擊潰了你們二十五萬的兵馬,已進入西川境內。很可能接下來,就沒有什麼霜公主了,你要不要先寫封信回家問問,讓他們報個平安?」
李靳:「……」
「今日盟會到此為止。」姜恆果斷道,「餘下之事,明日再議,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