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裡的梨花謝了,李子樹上結了青澀的果實。夕陽西下,蟬鳴聲此起彼伏,天空瀰漫著緋紅色的晚霞。
「吃晚飯了,恆兒。」耿曙說。
第一天安然度過。翌日午後,耿曙把姜家收拾好了,坐在池塘邊,為姜恆做一個鶴音竹。
姜恆於是開了口,說:「我終於知道汁琮為什麼一定要殺我了,這麼看來再正常不過。」
耿曙有時實在無法理解姜恆的豁達,汁琮毒死了汁琅與姜晴,害得他家破人亡,淪落到如今境地,更幾次險些殺死了姜恆,讓他受盡折磨。
到得姜恆眼裡,都變成了「再正常不過」。
「你想為你爹娘……為他們報仇麼?」耿曙的措辭很小心。
「只要我還活著,」姜恆說,「汁琮就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從他知道我還在人世間的那一刻開始,他也在被折磨。不過我想,這一切總歸要有個結束的。」
耿曙明白姜恆的心情了,於是點了點頭。
姜恆又說:「界圭之所以離開,也是這個原因吧?興許這也是他與姜太后商量後的決定。」
一切全看姜恆自己的最終抉擇。他選擇當姜恆,雍宮便再不提此事,界圭從此將消失在他的世界中;他選擇恢復汁炆的身份,便意味著他將回到雍國,朝汁琮復仇,查明當年的真相,界圭也將為此付出所有。
「對不起,恆兒。」耿曙放下手裡的青竹,走到姜恆身邊坐下,他的愧疚簡直無以復加。
姜恆笑道:「這哪裡又是你的錯了?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不。」耿曙終於抓住了那枚一直以來,深深扎在自己心上的最後一根刺。
「你後腰上的胎記,」耿曙說,「我……我不知道……要不是因為我,那天在火里……」
姜恆這才想起,事實上耿曙對那個位置,已不能再熟悉了,逃出火場之日,姜恆推開耿曙,令他免於被垮塌燃燒的屋檐壓死,自己卻被壓在了滾燙的梁木之下,昔時後腰上的胎記被燒灼,取而代之的是,如今胎記位置上出現了燒痕。
那是姜恆唯一證明身份的可能,卻造化弄人,因為耿曙自己,而讓這最後的證據也沒了。
耿曙撩起姜恆單衣,難過地看著他的腰畔,姜恆側過頭,感覺到那熟悉的撫摸。
接著,姜恆湊過去,在耿曙的唇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伸進了他的心裡,親手將這根刺拔了出來。
耿曙:「!!!」
姜恆忽然就不好意思起來,說:「沒……沒關係。我不在乎,我是誰,不需要這些來證明。」
耿曙頓時一張俊臉直到脖頸,泛起了紅暈,不敢直視姜恆,姜恆不知為何,心臟狂跳起來。耿曙的嘴唇灼熱,肌膚上帶著成年男子的安全、可靠的氣息,身上還有很淡的竹子清氣。
「我……恆兒……我在想……」耿曙按捺住那陣暈眩,陽光直射入廊下,照得兩人都有點睜不開眼。
「我……」姜恆無意識地舔了下嘴唇,聽見池塘里養的魚兒冒了個泡,發出輕響。
兩人忽然一下都靜了,耿曙斷了話頭,什麼都說不出來,沉默不語,埋頭起身,再走到池塘邊坐下,仿佛想躲開什麼,依舊做他的鶴音竹。
姜恆看著耿曙,忽而有點發怔,方才一剎那間,耿曙嘴唇的灼熱與溫軟的觸感,簡直在腦海中盤桓不去。
現在是夏天……姜恆努力地將這感覺驅逐出去,他對耿曙從來就沒有別的念頭,但如今他們已經不是親兄弟了,反而令他生出少許奇異的悸動,仿佛耿曙身上有了從未發現過的陌生感。
「想出去走走麼,恆兒?」耿曙簡單收拾了下工具。
「好啊。」姜恆還未想清楚往後的路要怎麼走。
「一時想不明白,」耿曙認真道,「來日可以慢慢再想,不要著急。」
鶴音竹載滿流水,有條不紊,敲在石上,發出「咚」的輕響。姜恆說:「那就走罷。」
姜恆本以為耿曙只打算出門在城內閒逛,沒想到他卻收拾了不少行李,放在馬上,竟是出遠門的架勢。
耿曙此刻內心亦十分複雜,他不想再去面對沒完沒了的刺殺了,汁琮派出的殺手一撥接一撥,簡直讓他煩不勝煩,忍耐力已到了頂點。再來幾個,說不定他真的會失去理智,提著黑劍,親自去與汁琮同歸於盡。
先前殺手進入潯東,追尋到了他們的蹤跡,也就意味著汁琮極有可能也找到了他們的容身下落。若為了殺姜恆,汁琮再不顧一切進攻鄭郢交接的古越國腹地,全城人勢必又要陪葬。
雖然耿曙確信自己能保護姜恆平安離開,但潯東再次陷入戰火,於心何忍?
他要在汁琮派來的第二撥斥候抵達前,暫時離開此處。除此之外,他還有一件事要去做,這是他從未放下過的。
「走罷。」耿曙拍拍馬背,讓姜恆坐上去,兩人依舊共乘一騎。
姜恆抱著耿曙的腰,說:「這馬兒也太可憐了,載兩個人還要帶東西。」
耿曙答道:「路上再買一匹……」
耿曙正調轉馬頭,要從後巷離開,巡城治安官卻發現了他們。
「兩位!」治安官策馬前來,說,「這就走了嗎?」
耿曙與那人一個照面,無動於衷。
治安官道:「昭夫人如今在何方?」
姜恆一怔,說道:「您還記得?」
「當然記得。」治安官笑道,「那年你倆還很小,若不是昭夫人,潯東破城後,不知道要死多少無辜百姓。那天在雨里打雷時,見你們的臉就認出來了,你叫姜恆,對罷?」
耿曙說:「就是為了救你們,害得我倆險些還被殺了。」
姜恆捏了下耿曙手臂,示意他別這麼說。
「娘已經走了。」姜恆說,「她不後悔,您別放在心上。」
治安官說:「你們這又是去哪兒?既然回來了,就住下罷。外頭亂得很。」
耿曙思考片刻,不知此人是否與外界有消息互通,他現在不敢隨便信任任何人,萬一有誤,就會為他們招來殺身之禍。
「我也不知道。」姜恆朝耿曙說,「咱們去哪兒?」
治安官翻身下馬,朝姜恆與耿曙說:「當年昭夫人的大恩,我們還未報答,不如來縣丞府上喝杯酒?」
「我看你的馬倒是不錯。」耿曙忽然說。
治安官:「……」
一刻鐘後,耿曙與姜恆各乘一騎,沿潯東縣東北面的道路離開。
「你對他這麼凶做什麼?」姜恆哭笑不得,「他也沒有錯。」
耿曙答道:「人心兇險,還是當心點的好。」
姜恆催馬,追上耿曙,問:「去哪兒?」
耿曙回頭看了姜恆一眼,故意將他甩開些許逗他玩,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等等啊!」姜恆喊道,又追上去。
落雁城的桃花終於開了,北地的春天,總是來得很晚。
雍國最終如願占領了安陽,國土版圖在近一百二十年中,第二次越過玉璧關,蔓延到了中原腹地。
安陽一戰中,十萬郢軍全軍覆沒,雍國匆忙撤離,折損近萬。但就在第二天,一場大雨,外加西北風起,毒煙散盡,雍軍捲土重來,占領了這座靜謐的死城,開始清理並善後。
南方的屍體堆積成山,燒了三天三夜,引來成千上萬的烏鴉。
與此同時,雍國開倉,發放錢糧,慶祝南方大捷,一戰滅梁。大雁北歸,鋪天蓋地,在落雁城外的沙洲撫育後代。
桃花殿內咳嗽聲不止,姜太后已經老了,年前宗廟前一戰,已顯力不從心。南方頻繁傳來的消息,讓姜太后很清楚汁琮已鐵了心,要掃除前路的所有障礙。
但眼下她的孫兒,正遭遇了更大的難題,她必須首先解決眼前的難題。
數日前,太子瀧忙得腳不沾地,正在與東宮商議,如何在雍入主中原之後派駐官員、安撫百姓,種種跡象都指向同一個目標:雍國即將遷都,回到他們一百多年前的故鄉。
但新的國都是洛陽,還是安陽,尚待商酌,幸而面對如此浩瀚的工程,太子瀧發現了一份文書。那份文書存在於變法的宗卷堆里,孤零零地躺在架子最邊上,上書四字:遷都之議。
遷都之議乃是十餘年前,汁琅還在世時便寫下,繼任國君那年,汁琅便為雍國起草了未來數十年裡的國之重策。及至姜恆入朝後,翻出此卷,在汁琅的政令旁寫下了近萬字的批註,再將它放在變法的政令邊上。
汁琅定下了大方略,姜恆則作了增改,包括新的朝廷中,如何委派各級官員,如何改變稅賦、重新丈量田地、遷徙百姓、改革商貿與學堂……依據變法總綱,令關內、關外實現一國同策。
太子瀧當即如獲至寶,馬上召集東宮議政,並朝群臣問策,為雍國的全面南遷作準備。
然而就在同一天,安陽也傳來了令他猶如五雷轟頂般的消息——王子汁淼落敗被擒,不屈身死。姜恆下落不明。
「轟隆」一聲,太子瀧腦中猶如遭了當頭一擊,勉強站起身時,當著東宮的面吐出一口血,軟倒在地。
群臣頓時慌張起來,馬上將太子抱到桃花殿內,延請醫師。姜太后從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中,慢慢了解了整件事的經過……
有人說姜恆叛亂,有人說耿曙其實沒死。
但不管姜恆與耿曙死沒死,眼前她的孫兒卻快要死了。姜太后非常清楚,這是急怒攻心,乃至昏厥之症,於是遣走了太醫,親自以銀針貫注了平生內力,為孫兒診治。
容不得有絲毫差錯……哪怕姜太后心急如焚,亦知道她眼下要做的,是必須保住汁瀧。
界圭還沒有回來,不,不會的,姜太后活了這些年,見慣了世面,她直覺姜恆與耿曙,不會有事。
「瀧兒?」姜太后道。
太子瀧終於醒了,醒轉之後,不住喘氣,姜太后枯乾的手仍緊緊握著他的脈門。
未幾,太子瀧大哭出聲。
「哭出來就好了,」姜太后疲憊道,「哭出來……就沒事了。」
太子瀧抓緊了姜太后的衣袖,哽咽道:「祖母……」
「不會有事的。」姜太后抱住了太子瀧,低聲道,「你這傻孩兒,事情還未有說法呢,你哪怕哭死了,你兄弟就能回來麼?」
太子瀧旁若無人,抱著姜太后大哭出聲,姜太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翌日,太子瀧罷朝。
他在後宮足足睡了一整天,天昏地暗,腦子嗡嗡地疼,一時夢見耿曙滿身是血朝他憤怒大喊,一時又夢見姜恆摔下懸崖,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
醒來之後,他手持玉玦,前往雍室宗廟,為姜恆與耿曙默默禱祝。海東青已有大半年未曾回來了,這數月里,他從未想到過,耿曙竟是會出事。
直到汁琮回來的這天,太子瀧疾步奔去,只見雍國滿城百姓盡出,在那歡呼聲中,汁琮的聲望達到了頂點。
這一刻他就是開拓盛世的偉大君主,一如百餘年前,那位在此地奠立了強大雍國的開國之君!
「父王!」太子瀧非但沒有任何崇拜之色,反而焦急地下了台階。
「你哥戰死。」汁琮坐下後,第一句話就是說,「慶功宴後,將為他辦一場為期三日的國喪。」
太子瀧怔怔看著汁琮,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姜恆下落不明。」汁琮又說,「他怪我沒有救汁淼,投奔他國去了。」
那場災難之後,汁琮派人搜尋了全城,沒有找到姜恆的屍體,甚至不見耿曙的玉玦,這讓他非常在意。與此同時,郢國還來了消息——太子與郢王同時暴斃,郢國朝野正亂成一團。但無論如何,這對雍國來說都是好消息。
他懷疑被燒的人不是耿曙,但完全可以當他死了。至於姜恆,汁琮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的下落,必須不計代價,把他找出來殺掉。
「我會派人去找姜恆。」汁琮說,「人生在世,誰人無死?瀧兒,你不必太……瀧兒?」
「殿下!太子殿下!」朝臣生怕太子再一次嘔血。
太子瀧擺擺手,最慘烈的結果,他在一月前便已想到過,他拖著蹣跚腳步,緩慢朝殿外走去。
「去哪兒?」汁琮充滿威嚴的聲音在他身後說道。
太子瀧回頭看汁琮,夕陽的光芒橫亘在父子二人身前。
太子瀧的眼神變了,變得讓汁琮忽然有點陌生,他想說什麼?汁琮下意識地想迴避,他欺騙了他,欺騙了所有人,甚至欺騙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汁琮殺了他,這令他對兒子的雙眼,竟是有點畏懼。
但只在頃刻間,那一瞬的躲閃,仿佛令太子瀧感覺到了埋藏在冠冕堂皇之說底下,某些齷齪的真相。那純粹源自於父子二人的默契,多年的默契,讓太子瀧察覺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我去找恆兒。」太子瀧輕輕道。
「你瘋了。」汁琮嘴唇動了動,聲音一樣很輕,卻下了一個太子瀧無力反抗的決定:「帶他回東宮,哪兒也不能讓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