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穿喉刃

  安陽城中的一場小動亂突如其來,卻就這麼結束了。郢軍將汁綾的親隨擋在了防線以外,汁琮則傳來了收兵的命令。

  汁綾萬萬不料,兄長竟會對姜恆與耿曙下手,得知事情經過時,她清楚軍隊裡參與這件事的人,全部被下了封口令。但士兵們道聽途說的,卻是真相。

  「為什麼?」汁綾難以置信道,「你要對兩個孩子下手?」

  「不為什麼,」汁琮說,「我受夠他了,他必須死,我看他不順眼,就這樣。」

  「他是你的侄外甥!」汁綾近乎咆哮道,「他的母親是娘的侄女兒!他是咱們的家人!他不是你的一個臣子、一個士兵!汁淼還是淵哥的孩兒!」

  「來人,」汁琮知道這個妹妹衝動起來,極有可能真的拔劍捅了他,吩咐道,「帶武英公主下去冷靜冷靜。」

  「你這個畜生。」汁綾抽出劍,狠狠扔在地上。

  「你要做什麼?」汁琮冷漠道,「你也要背叛我了麼?」

  兵士湧上,圍住汁綾,不讓汁綾再進一步。

  「是你背叛了我們。」汁綾沉聲道。

  郢軍如願以償,抓住了雍國的王子。雖然過程稍有曲折,最後還被姜恆跑了,但姜恆逃掉無所謂,因為他武藝雖好,卻尚未到能刺殺國君的地步。被耿曙逃掉,事情就麻煩了。

  屈分寫了一封信,讓人快馬加鞭,送回江州,並派出人手,沿黃河搜尋逃跑的姜恆與界圭下落。

  項余回來了,逕自入了軍帳:「一天沒來,竟發生了這麼多事。」

  「是啊,你錯過了一場好戲。」屈分說,「把小梁王送走了?」

  項余在一旁坐下,說:「在去鄭國的路上了。」

  屈分說:「這麼一來,他們的死敵就只有雍國了。」

  項余喝過一杯茶,又起身。屈分說:「去哪兒?真正的重頭戲,明天才開始呢。」

  「去看看王子殿下,」項余說,「如此了得,最終也要落到今日的地步。」

  屈分玩味道:「你不會放走他罷,項將軍?」

  項余說:「不,放走他做什麼?殺人者,最終的結局就是被殺。世間之道,輪迴不止,不外如是。」

  屈分看著眼前的信,決定還是潤色潤色,好好匯報一番自己的功勞。

  牢房內,耿曙眼前已一片漆黑,全身傷痕累累,內傷外患交復,一如回到了玉璧關被擒的那天。

  數年前,他在同袍赴死後,一人守住了玉璧關的關門,面朝上萬人的衝鋒,竭盡全力,那天他殺了有一千人?兩千人?記不清了。

  但比起那個月夜,他的武功還是進步了,姜恆回落雁後,他比平常更刻苦地磨鍊自己的武藝,直到今天,他仿佛隱隱窺見了武道的至高之境。

  雖然只有那麼一小會兒,耿曙卻明白到,那天心頓開的剎那,乃是不知多少人一生求而不得的終極。

  哪怕轉瞬即逝,卻確確實實地抓住了,他這一生,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昭夫人的聲音尚在耳畔迴響:「用劍殺人者,終得一個劍下死的命。他就該有這樣的命。」

  是啊,這就是我的命。

  腳步聲漸近,耿曙側過耳朵。

  「你竟打敗了血月。」項余的聲音在牢門外響起。

  「他很了得麼?」耿曙沒有問項余為什麼現在才來,不救他們就是不救,沒有任何理由,他本來就沒有責任要施以援手。

  「傳說他覬覦海閣很久了,」項余說,「被鬼先生趕出了中原,才在輪台招兵買馬,預備有天捲土重來。」

  「手下敗將。」耿曙冷冷道。

  「上將軍,我們在他身上搜出這個。」手下朝項余說。

  項余接過耿曙身上的油紙包,答道:「到外頭去等著。沒有吩咐,不許進來。」

  「不要看。」耿曙說。

  項余的動作停了下來。耿曙卻改變了主意,說:「算了,看罷。」

  耿曙很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也許在這最後的時間裡,唯一陪他說話的人卻是無親無故的項余,於是也難得地與他多說了幾句。

  「原來是這樣。」項余看完油紙包,依舊封好。

  「你會告訴他嗎?」耿曙說。

  「離開江州那天,我就說過,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項余答道,「不會再有機會。」

  耿曙說:「如果有一天,要輾轉讓他知道,請你一定讓傳話的人,委婉一點,不要讓他覺得……他不是昭夫人的孩子,不是耿淵的孩子,他的爹娘並不陌生,他在這世上,不是真正的孤獨一人……」

  耿曙像是在自言自語,仿佛做著夢。

  「……記得特地提醒他,我們雖然沒有血緣之親,我卻一直是他的哥哥……」耿曙又說,「他是不是我弟弟,這不重要啊。他就是他,他是恆兒……」

  項余忽然說:「倒是錯怪你了。」

  「什麼?」耿曙睜著看不見的雙眼,說道。

  項余扔進來一個瓶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露出裡頭的藥丸。

  耿曙充滿疑惑,伸手去摸,摸到了藥,猶豫片刻,項余卻起身走了。

  翌日清晨。

  姜恆先是試界圭鼻息,界圭閉著眼,淡淡道:「還活著呢。」

  姜恆嘆了口氣,搜界圭身上。

  界圭又道:「別在我身上亂摸,我不是你哥。」

  姜恆充耳不聞:「有錢嗎?」

  「一個銀面具,」界圭說,「你爹生前送我的,拿去掰成碎銀子花罷。」

  「哦,面具是我爹給你打的嗎?沒想到你們感情這麼好。我得去買點東西,」姜恆說,「預備潛入郢軍大營里救人,你……待會兒先找個地方,讓你養傷。」

  界圭強打精神,提著黑劍掂量,負在背上。

  「你覺得耿淵這小子,更愛汁琅,還是更愛汁琮呢?」界圭走上山路,一手搭在姜恆肩上,緩緩走去。

  姜恆心事重重,對界圭的話根本毫無興趣。

  「汁琮吧。」姜恆隨口道。

  界圭說:「我看不見得。」

  「你連一個死人的醋也要吃嗎?」姜恆已經知道界圭對汁琅的愛了,不是朋友或兄弟間的愛,他當真是像愛心上人一般愛汁琅的。這也是為什麼,他們都說「界圭痴狂」。

  「倒不全是吃醋。」界圭說,「你不覺得,耿淵仿佛陰魂不散一般麼?他的鬼魂啊,就附在這黑劍上,也是天意,每次你有什麼事,拿劍的人雖然不是同一個,最後卻都是黑劍來救你。」

  姜恆「嗯」了聲,仍舊思考著他的計劃,他得先去弄點易容的東西,再與界圭扮成郢軍,混進大營里去,找到耿曙,把他帶出來。還得準備給他解毒的藥……他中了什麼毒?他最後說眼睛看不見了,是血月的毒嗎?

  「我最近忽然回過神來,想到汁琮從前待耿淵,也沒見多好啊。」界圭摸摸頭,有點疑惑地說,「以他倆交情,耿淵斷然不會把自己眼睛弄瞎,替他在安陽埋伏七年。而且,既然得手了,趕緊帶著媳婦孩子跑不好麼?為什麼還要在安陽殉情呢?」

  姜恆心急如焚,偏偏界圭還在絮絮叨叨地回憶,聽得他哭笑不得,卻不好打斷界圭。界圭一定有很多心裡話無人傾訴,汁琮本來就不待見他,姜太后面前不能說,更不能朝太子瀧說,只能朝自己說了。

  界圭又一本正經道:「我猜耿淵聽見汁琅死訊的時候,就有了殉情的心了。」

  「別人有愛人,」姜恆說,「孩子都有了。他不喜歡汁琅,汁琅是你的,你的,是你界大爺、界殿下的,沒人搶,放心罷。」

  界圭明顯很吃醋,而且這件事本來也是他理虧,知道汁琅死的時候他沒跟著一起死,反倒被耿淵搶了先,這當真是他平生邁不過的一道坎。而且要殉情,都這麼多年了,隨便找個沒人的地方,一抹脖子不就跟著去了麼?為什麼不死?既然不陪他一起死,又有什麼臉說愛他?每當界圭夜裡想起,便為此耿耿於懷。

  說來說去,他只能將原因歸結為,汁琅還有遺孤,仿佛這些年裡,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就是這股力量。

  「汁琅究竟有什麼好呢?」姜恆說,「怎麼這麼多人為了他要死要活的?」

  「也沒有很多人罷,」界圭說,「只有我一個不是麼?」

  姜恆一想按自己剛剛說的話,倒也是。

  界圭說:「他是個孤獨的人啊,就像你一樣孤獨,只有我愛他。你看,有兩個人在為你赴湯蹈火呢,你是他兩倍了。」

  姜恆心道好了,不要再說了,我現在得趕緊去救人。

  山澗中薄霧繚繞,界圭聽見遠方傳來狗吠聲,說:「你的鷹呢?」

  「偵查去了。」姜恆朝天際抬頭看,他已經能大致分辨出海東青的飛翔方向了,「山裡有人。」

  界圭說:「趕緊跑吧,多半是抓咱們的來了。」

  縴夫、浣婦、相士、貨郎、挑夫、胡人。

  小二、掌柜、馬夫、士卒、獵戶、刺客。

  十二人,外加血月門門主,在這次中原行動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慘敗。

  門主重傷,不僅黑劍沒有到手,還死了九個。

  老者咳嗽不止,服下藥後,已漸漸緩了下來。耿曙被抓住了,心頭大患被解除,剩下個半死不活的界圭,以及武功平平的姜恆。

  他坐在石頭上,刺客說:「那隻鷹就在附近,我看見了。」

  「拿到黑劍,」老者說,「就回輪台去,須得休養一段時日。」

  刺客注視門主,鬼骨鞭竟是在黑劍面前不敵一合便被瓦解,血月更是身負重傷,那年輕人實在太強了。

  獵戶吹了聲口哨,喚回來一隻狗,說道:「他們距離此地有些遠,我們先追上去?」

  老者道:「一起行動罷,儘量還是不分散的好,越是勝券在握,就越要小心謹慎。」

  身材高大的士卒於是過來,背起老者,開始快步穿過山澗,抵達界圭與姜恆昨夜上岸的地方。

  「怎麼?」蒙面刺客見獵戶臉色不對,問道。

  獵戶示意他看自己的狗,他養了四隻獵犬,全派出去追蹤目標的下落,卻只回來了一隻。

  「都去哪兒了?」獵戶自言自語道。

  刺客本能地感覺到,事情並不簡單,但答案很快就得到了。

  山澗邊上,坐著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穿一襲黑袍,赤著腳,兩腳浸在溪水中,腳邊有三具猛犬的屍體,血將溪水染成了淡淡的紅色。

  她沒有任何殺氣,也不是刺客,坐在離他們十步開外,沒有半點危險的意圖,但一個身穿黑衣的小女孩,獨自一人出現在山林深處,場面極其詭異。

  她的手腕上,卷著一把劍。

  「放我下來。」老者認得她,這女孩叫「松華」,她的劍,叫「繞指柔」。

  松華抬眼,朝他們望來:「弟子們有弟子們的規矩,師父們有師父們的規矩,對不對?」

  老者沒有回答,面容凝重,稍稍退後少許,拔出腰畔的細劍。

  松華只是看著他,老者一手不住發抖,失去了鬼骨鞭的他,又身負重傷,興許撐不過松華三招。

  松華又說:「國君有國君的規矩,士卒有士卒的規矩,天子有天子的規矩,刺客,也有刺客的規矩。」

  刺客見老者模樣,一時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知道面前這人,興許不是他能對付的。

  最後,松華又說:「破壞規矩,是不好的。你該在家裡再待一段時間。」

  老者說:「我的弟子放出去,你不管。」

  「不管。」松華望向溪水,依舊是那冷冰冰的模樣,「但你若出手,我就得管了。當初大家約好了規矩,怎麼趁我們一走,你們就亂來呢?」

  老者說:「那麼,我這就回去了。」

  「慢走,」松華緩緩道,「不送了。」

  老者退後半步,緩緩轉身,但就在轉身瞬間,松華揚起手腕,輕輕一抖。

  所有人同時大喊,退後。

  老者咽喉被刺穿,繞指柔釘在了他的後頸上,透出三分劍刃,他猶如牲畜般死在一個小女孩的劍下,竟毫無還手之力!

  最後三名弟子霎時膽寒,不住後退。

  松華卻沒有追擊下去,面無表情道:「劍不要了,送你們了。」

  沒有人敢為血月收屍,餘人紛紛退後。

  老者雙眼圓睜,不相信自己竟是死在這麼一個荒山野嶺之中,死亡說來就來,他半身躺在溪水中,咽喉內漂散出紅色的血液,猶如匯入溪流的綢帶。

  松華淡然起身,在樹林中一閃,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