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羊毫筆

  不多時,只見項余打發那少年下去,又在獨自喝酒,戲開場了。

  這是姜恆平生第一次看戲,覺得十分新奇,不一會兒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少年所唱,俱為郢辭,詞句他倒是讀過的,先是湘神投江,所述乃神話中少年愛上所居縹緲山巔的神女,求而不得,一面之後,輾轉徘徊,最終投江而死的纏綿故事。

  一幕畢,下頭廳內大聲叫好,姜恆轉頭看了眼項余,忽見項余恰恰也轉過頭來,看了他們一眼,做了個拍手的動作示意。

  「換作是我,」耿曙卻道,「知道她在山上,我哪怕將山頭夷平了,也要去見她。」

  姜恆哭笑不得,說:「那這戲就沒法唱了。」

  姜恆給耿曙斟了一杯酒,耿曙喝了,拍了下他的手,說:「今天不能多喝,怕醉了。」

  接著又上了另一齣戲,名喚「余寒出山」,是兩百多年前,鄭地一個行俠門派的故事。少年名喚「余寒」,於師門學藝大成,下山行俠仗義,立志拯救人間百姓於苦難。然而師門中,暗戀余寒的師妹等過了春夏秋冬,花開花謝,直到余寒成為天下馳名的大俠,回到門中時,方發現師妹已辭世。

  最終余寒溘然而去,拔劍於墓前了卻一生。

  耿曙一手摟著姜恆,另一手則按在烈光劍上,讓姜恆倚在自己肩前,兩人默不作聲,心內俱百感交集。

  「你在想什麼?」姜恆一時心中湧起了許多事,卻猶如風裡消散的蒲公英般,抓不住。

  耿曙不知為何,被百步外閣樓的一個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長身而立,轉臉時,仿佛有一道不明顯的反光,正是這道亮光,讓耿曙警惕起來。

  「沒什麼。」耿曙想了想,說,再轉頭看項余。

  項余顯然也注意到了,拍手之時,稍一仰頭,盯著那道人影。人影起初趴在高處欄前看戲,這時似有察覺,一閃消失了。

  不片刻,第三齣戲上了,這齣戲乃是講述的晉天子之死,是近年來所改的新戲。

  姬珣駕崩那一刻,姜恆就在宮中,頓時與耿曙都忘了別的事,聚精會神地看著。奇怪的是,郢國並未將錯歸結到雍國頭上,而是視鄭國為仇敵,整齣戲從頭到尾,都將鄭國演成了十惡不赦的惡棍,逼死姬珣,屠殺洛陽百姓,全讓趙靈頂了這口漆黑的大鍋。

  靈山之變後,雪崩湧來,扮演姬珣的那少年郎被一名武將裝扮的男人摟在懷中,點燃宮闕,三聲巨鐘敲響,整個戲台與包廂一時全暗了下去,唯余星星點點的燈火。

  耿曙驀然回神,輕輕抽出烈光劍,姜恆仍沉浸在故事之中,因為那是姬珣與趙竭的故事,也是他與耿曙的故事。

  「哥。」姜恆低聲說。

  「嗯。」耿曙沒有感覺到危險逼近的氣息,放下心來,轉頭看了眼隔壁的項余,項余卻聚精會神地看著,戲台四周、閣樓、走道上已被安排上了侍衛。

  在那暗淡的燈火之中,戲台上,琴聲響起,伴隨著少年郎溫柔的歌聲。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那正是姜恆昔年所唱,沒想到一幕幕的重現,竟是奇異地重合。當時殿內只有他們三人,耿曙則遠在城牆高處,不會再有人知道,排戲之人想必憑想像猜測了這一段,卻恰好直擊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山有木兮,木有枝。」隔壁的項余手指輕叩酒案,隨著那歌聲唱道。

  「心悅君兮……」耿曙也跟著那熟悉的琴律唱了起來,依據界圭所言,略去了下半句。

  戲台漸漸變暗,最後亮了起來,三場戲全部結束,包廂內、廳中讚嘆聲不絕。

  項余叫來侍衛,吩咐離開示意,姜恆卻依舊坐著,心頭是有千萬思緒。

  不多時,那少年郎帶著扮演趙竭的瘦高男子上來,拜見客人,又給姜恆與耿曙敬酒。

  「唱得真好,」姜恆笑道,看了眼那瘦高男子,說,「仿佛天子與趙將軍再世。」

  「說笑了。」那瘦高男子表情冷峻,雖是戲班出身,卻顯然也習練過武藝。耿曙目光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道,判斷出他的武藝一般般,便保持了一貫的漠不關心。

  「我們是父子倆,」瘦高男子說,「小真是我撿來的孩兒,能有各位恩客賞光,是我們的榮幸。」

  說著,瘦高男子帶著少年,跪下朝他們拜了三拜。

  「真的很像,」姜恆說,「連最後那一幕都很像。」

  那名喚「小真」的少年聲音很清脆,笑道:「我爹排的戲,我說不該有這一出,天子駕崩時,哪兒又有閒情逸緻唱歌呢?」

  「不,」姜恆正色道,「有這一出,因為,當時我就在天子身邊。」

  兩人頓時有點不知所措,姜恆喝了那酒,說:「我敬你們一杯,演得太好了,來日若有機會,還想再聽。」

  項余走過來,看了兩人一眼,吩咐人掏了賞錢,便示意該走了。

  「有緣再會。」姜恆又朝他們一揖,瘦高男人忙回禮。

  「今天是我特地為你點的戲。」項余朝姜恆說。

  姜恆說:「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項余說,「前兩齣唱得好,後一處是新戲,多少倉促了,那孩子年方十三,尚未轉嗓,再過幾年,也唱不得了。」

  耿曙走在姜恆身邊,離開朱雀宮,項余想了想,又說:「兩位這就請回王宮,今日江邊、街上統統排查過,子時開始會嚴加巡邏,只要留在宮中,絕不會有問題。後天就是立春,王陛下將前往祭祀宗廟,跟在陛下身畔,更不會有事,大可放心。」

  耿曙點了頭,上馬車,沿途什麼事都未發生,一路回到殿內,讓姜恆更衣洗漱。

  姜恆今天當真經歷了許多事,打了個呵欠。

  耿曙卻依舊很精神,身上衣裳未除,喝了一杯茶,倚坐在寢殿正中。

  姜恆先前已近乎完全忘了自己快被刺殺的事,回到寢殿時又想起來了。

  項余派來了不少人,在寢殿外重重把守,房頂還能聽見侍衛輕微的腳步聲。

  「困了就睡,」耿曙朝姜恆說,「睡我身旁。」

  姜恆強打精神,說:「不困,他們怎麼還不來?」

  姜恆對這個預告有點煩了,早點來殺,大家見個分曉,也好讓人安生睡覺,可也許這就是這伙沒來歷也沒身份的刺客的戰術,讓他膽戰心驚,度過足足十二個時辰。

  「這要問你,」耿曙道,「怎麼說的?是十二個時辰結束後才動手嗎?」

  姜恆已忘了確切說法,那婦人似乎說的是,十二個時辰後你就死了。卻沒說何時動手,也許明天午後才來,也許提前來。

  「你說他們是什麼人呢?」姜恆問。

  「抓個活口,問問就知道了。」耿曙說。

  姜恆:「你不會留活口的,真打起來,也不能輕敵。」

  敢如此囂張,朝他發出預告的人,想必早就知道耿曙的身手,事實上鑿船沉江,就是試探,如今才是正式動手。

  也正因如此,姜恆更清楚刺客不好對付,耿曙必須全力施為。

  「屍體也會說話,」耿曙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說,「屆時就清楚了。」

  暗夜之中,一名身材修長的刺客戴著遮擋了左臉的銀面具,握著一把劍,飛檐走壁地下了朱雀宮。

  一名婦人抱著衣裳,徒步穿過小巷,卻被那刺客擋住了去路。

  「上王宮去?」刺客冷冷道,「東西挺多,要幫你拿麼?」

  婦人不過三四十年歲,抬眼,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你的同伴呢?」

  刺客道:「沒有同伴,你在江邊屍骨無存的男人,是另一個人殺的,是不是很意外?撞上我,總比撞上那人好。」

  「為什麼?」婦人慢慢地解開包袱。

  「因為由我下手,你至少還能留個全屍。」刺客答道,「縴夫、浣婦、相士、走販、侍卒、胡人……還有誰?你的同夥呢?」

  婦人沒有回答,從包袱里取出一把兩尺長的短劍。刺客所說,正是輪台鳴沙山門中,派出的十二名殺手,每一名殺手,以中原的一類人為名,俱是隱於市野的無名之輩。

  「聊聊天嘛,」刺客說,「這麼急著動手做什麼?」

  婦人說:「聊天不如試本事,你當真有這麼厲害?」

  「那就只好動手了。」刺客遺憾地說道。

  王宮寢殿內,姜恆打了好幾個呵欠,耿曙看了他一眼。

  「恆兒,」耿曙忽然說,「過來,到我身邊來。」

  姜恆收拾困意,坐過去,耿曙怔怔看著他,片刻後說:「躺一會兒。」

  四更時分,外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冬雨,姜恆沒有再堅持,爬到耿曙身邊,耿曙騰出一手摟著他,讓他伏在自己胸膛前,依舊懶懶散散地倚坐在正榻上。

  另一手依舊按在烈光劍的劍柄上。

  「天快亮了,」姜恆睏倦地說,「你也睡會兒罷,萬一是虛張聲勢呢?」

  「知道了。」耿曙沉聲道,順手摸了摸姜恆的頭,依舊望向院中,雙目深邃明亮。

  「萬一不來呢?」姜恆說。

  耿曙說:「不來不是正好麼?本來也不喜歡殺人。」

  姜恆說:「我可沒有騙你,也沒有騙項余。」

  耿曙莫名其妙道:「你當然不會騙我,怎麼突然這麼說?」

  姜恆搖搖頭,把臉埋在耿曙胸膛前,蹭了幾下,趴在他身上,漸漸睡著了。

  清晨時分,外頭霧蒙蒙的,依舊很暗。耿曙摟著姜恆的左手,手指間玩著一支未蘸墨的羊毫筆,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熊安午後的那個提議,說實話讓他動心了。曾經他以為與姜恆能安安穩穩地在雍國過一輩子,但自從在郎煌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世後,耿曙便有了預感,他們遲早有一天,要與汁琮對上。

  留在郢國,會不會比雍更好?

  否則未來需要非常小心,因為那是一個不死不休的局,刺客會不會就是汁琮派出來的?

  不……不應該。耿曙心裡翻來覆去地想,這幾年裡,他漸漸地開始想得更多,尤其姜恆回來的這一年中,讓他的世界發生了許多變化,他開始學著像姜恆一般,去揣測別人心中所想。

  汁琮派出刺客來殺姜恆,對雍國有什麼好處?除非他早就知道了姜恆的身世,可是他有證據麼?會不會在某個地方,有著鐵證,能證明姜恆就是……

  忽然間,耿曙聽到了響動,緊接著侍衛一瞬間喧譁起來。

  耿曙銳利的雙目瞥見了一個灰色的人影,人影從宮牆外躍入,撲進了他們的寢殿!

  那速度簡直堪比海東青飛翔,耿曙沒有出劍,甚至沒有動,摟著姜恆一側身,左手出,甩手。

  羊毫筆剎那化作一道虛影射去,一聲輕響,那道人影卻沒有倒下,一個踉蹌,仿佛被什麼架住了。

  緊接著,人影身前鮮血狂噴,胸膛露出一截劍刃。

  劍刃被抽走,現出背後的界圭。

  界圭戴著半面銀面具,冷冷道:「早知道你一直等著,我就不來了。」

  界圭腹部正在往下淌血,浸濕了他的半側武褲。耿曙看見那銀面具時,震撼比刺客的突然造訪更甚,剎那放開姜恆,定定看著他。

  界圭扔下一句話:「這夥人不好對付,你還是當心點。」

  話音落,界圭抽身而去,消失在屋檐上。

  侍衛們才大喊道:「有刺客!」繼而一擁而上。

  姜恆頓時醒了,看見殿內倒伏的屍體與一大攤血,忍不住大喊一聲。

  耿曙在榻上甚至沒有起身,眯起眼,他第一個念頭是去追界圭,卻恐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計,不能離開姜恆身邊。

  項余也匆忙來了,顯然一夜未睡,正候在宮內側殿中,看了房內一眼,已大致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項余沉聲道。

  侍衛們將那殺手翻了過來,仰面朝天,正是浣婦。她的雙目圓瞪,身上有不少交手留下的血跡,右眼處被耿曙擲出的羊毫筆直插入腦,她衝進寢殿,剎那挨了這麼一下已死,背後又被界圭追上,補了一劍。

  姜恆:「……」

  「是她嗎?」耿曙問。

  「是,」姜恆道,「就是她,我認得,怎麼只有她一個?」

  項余說:「她被另一個人,在城中追逐了整整一夜,暫時應當沒有別的同夥,否則同夥一定會來救她,你們可以休息了。」

  姜恆怔怔看著屍體,耿曙卻依舊出神。

  立春當日,姜恆很精神,耿曙卻很困且有點煩躁,緣因他還是不放心,昨夜又守了一夜,生怕那殺手的同夥還不死心。

  姜恆勸他休息,耿曙卻道:「不打緊,從前行軍也是這般,兩天兩夜不睡覺是常事。」

  耿曙煩躁的原因在於他不想去參加郢王的祭祀,只想與姜恆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待著,但別人來請,姜恆必須去,畢竟還給主人家找了麻煩。